第六十八章 抉與擇
鐵凌霜擅闖漢王府。
且在漢王府里大打出手,聽說還出了人命。
錦衣衛早就在第一時間得到了消息,沒有絲毫耽擱,一路追上永樂皇帝的祭拜隊伍,將這個驚天動地的消息彙報給了龍輦里的朱棣。
朱棣聽完了錦衣衛的密報,面色絲毫未變,也未發一言,揮手趕走了來報信的錦衣衛。
現在有更大的事情,這些小事也來讓朕煩心,真是沒眼色。
再說,漢王那個府邸,奢華,僭越,裡面還藏著一個仙門中的狗腿子,早就該被砸了,誰砸不是砸,便宜了鐵鉉的小女兒了。
等從聚寶山上下來,老和尚也回來了,朕再和鍾離先生好好聊聊,怎麼處理鐵凌霜這個無法無天之人。
畢竟皇家,也是要顏面的!
不過,老和尚現在怎麼樣了?見到了那個真仙人? ……
姚廣孝正沿著城牆邊走著,走過濟通門,走過聚寶門,向著三山門走去。
剛開始姚廣孝走的很穩,一步一個腳印,就像是認真守禮的讀書人,可是一過聚寶門,他的步伐慢了許多,像是一個老人,站在獨木橋上的老人。
一步之後,要停頓良久,才會邁出下一步,直直的正對的前方。
前方遠處的大道中間,有個破爛的小車攔在大路的正中,抱著雙手斜靠著小車,好似在打盹。
姚廣孝笑了。
他忽然想起了他的姐姐。
家裡世代行醫,姚廣孝很小的時候經常和大他幾歲的姐姐一起上山採藥,姐姐疼愛小小的弟弟,經常把他放在葯簍里,就這樣的背著弟弟,每采了一株草藥,就遞往身後。
「小天憘,這顆,是甘草,你看看。」
姚廣孝,幼名天憘。
小天憘從葯簍中伸出小小的手掌,接過姐姐遞過來的一株藥草,大大的眼睛認真的看著手裡的這株名為甘草的藥草。
「小天憘,還記得中甘草的功效嗎?」
「記得。」
「那背給姐姐聽。」
「嗯。」
然後,小天憘稚嫩的聲音響起,
「甘草向陽生,多在炎熱地,葉如片片眉,枝似條條柳,春秋取其根,切作片片錢,可補脾臟氣,又瀉五內熱,身體若乏力,心悶兼氣短,取此神仙草,一日煎三服,身體輕似燕,可通九天神。」
「哈哈~天憘好聰明~」
幽深茂密的山林中,一姐一弟,姐姐採藥,弟弟背誦,一直到日落西山,姐姐才會背著埋藏在藥草中的弟弟,返回家中。
直到有一天。
姐姐病了,漸漸的她背不動小天憘,沒過多久,連站都站不起來了。
爹爹愁的頭髮都白了,還是束手無策,娘親日日抹著眼淚,兩夫妻行醫多年,從來不信神佛,可是這次城裡的神佛祠堂挨個的拜了一遍,祈求上天保佑自己的女兒。
小天憘他走了。
他一個人背著草簍,跑到了大山深處,要去找中記著的一株草,叫做「神仙草」。
爹爹說過,神仙草,不僅可治世間百病,服用后,更會不老不死,不生不滅,變成神仙。
小小的孩童,沿著熟悉的山路,一直走一直尋找,直到太陽下山,他也走到了從來沒有去過的地方。
太陽下山,密林里漆黑一片,腳下蛇蟲橫行,虎吼狼嚎聲此起彼伏,可是小天憘沒有擔憂,也沒有害怕,他背著小草簍,拎著小葯鋤,只想著一件事情。
找到神仙草。
神仙草沒有找到,可是他看到了一個人,一根渾身散發著白光的老頭,一步一步的向自己走來。
或許,這不是人,而是神仙。
他的身上,肯定有神仙草。
「仙人,請你救救我的姐姐,她病了,病的很重,你是神仙,肯定有神仙草,請你給我一顆,我可以答應你所有的條件。」
跪在地上額頭磕的鮮血淋漓的小天憘很聰明,他知道,必須付出代價,才能得到回報,即使面對著神仙。
「虎眼,靈骨,神心,小娃娃,你不錯,你很不錯,不過,你真的願意付出所有代價,救回你的姐姐?」
「願意!我願意!」
老神仙點點頭,笑著說到,
「你回去吧,你的姐姐已經好了,不過,半個月後,你要再回到這裡,做一個重要的選擇。」
大喜過妄的小天憘披星戴月,一路奔回家裡,而已經在病床上躺了一個月的姐姐,已經站起身來,正在院子里慢慢的走著,看到小天憘跑回來,開心的笑出了淚花。
當然,那日,見不到人影的小天憘等到出去找他的爹爹娘親回來后,結結實實的挨了一頓打,不過最終皆大歡喜,畢竟姐姐的病好了。
不過那也是姚家,最後一次歡喜。
因為姐姐雖然身體忽然間變好了,但爹爹和娘親身體越來越弱,不過十幾日,躺在床上不能起身的,就從姐姐,變成了父母。
姐姐很是愧疚,她覺得是父母用他們的生命換來了自己的康復,通紅的眼睛幫著父母熬煮藥草。
從大歡喜中回過神來的小天憘有些措手不及,他幫著姐姐看著小火爐,看著裡面燃燒的木炭漸漸化作飛灰,忽然想起了那日深夜,那個渾身泛著白光的老神仙說過的話,
「半個月後,你要再回到這裡,做一個重要的選擇。」
原來,這個就是自己要做的選擇,是姐姐的性命,還是父母的性命?
年僅七歲的小天憘不明白。
為什麼姐姐和父母,他們的生命會有如此殘酷的關聯?
為什麼那個渾身泛著白光的老神仙,會知道的這種事情?
為什麼是要自己,來做出這樣的決擇? ……
寬敞的青石大路上。
姚廣孝走的很慢,越走身體越是搖晃不停。
衣衫飛舞,好似狂風中搖曳的燈火,轉瞬之間,就像是要被大火吹滅。
可奇怪的是,附近的城門之上,立著的軍旗只是微微揚起一角,完全沒有大風起兮的樣子。
其實沒有風,籠罩著姚廣孝的風只是因為他的道在面臨他對面的人時,還有著瑕疵,但是他在努力的走著直線。
人周身的穴道,從額頭天靈穴,到眉心地淵穴,到胸口膻中穴,再到小腹丹田穴,是一條直直的線。
姚廣孝控制著這條線,正對著攔在大路正中的那吹糖人的老頭。
兩點之間,直線最短。
這是此人留在糖人上的那些印記,給自己的第一個下馬威,他告訴自己:我來到了這裡,而你不是我的對手!
如果畫不出這條線,那就走不到他面前,即使走到了,對上了他,道理上先敗了一層,動起手來,更是凶多吉少。
左腳的腳跟到大拇指,是一條直線,正好踩在正對著此人的直線上,站穩身軀,然後抬起右腳,腳跟到大拇指連成一線,緩緩地壓在大路上這條不存在的直線上。
一步一步走來,時隔七十年,姚廣孝第三次站在這個老神仙面前。
「我一直在找你。」
這個前兩天在莫愁湖湖畔吹糖人的老人,七十年前讓小天憘做出最後決擇的老神仙,此刻,正踹著雙手,帶著狗皮帽子,藏在狗皮帽子下濃密鬍鬚中的眼睛,微微張開,看著走到自己面前的姚廣孝,搖搖頭,
「能走到我面前,很不錯。不過,虎眼變做三角,多了人世陰險,靈心被禪道所誤,蒙了塵埃,神骨已經不在,可惜,這就是當年你做的決擇。」
姚廣孝低頭默然。
自己面臨過三個選擇。
而自己卻倔強的放棄了所有的選擇,可惜,只有七歲的孩子,決定不了自己的命運。
父母永遠沒有再能睜開眼睛,姐姐活了下來,滿腹愧疚的活了下來,最終,也不再認自己這個叛臣賊子。
「靈心,神骨。呵呵,老,神仙,七十年不見,還是這種言論。」
挑起眼角,盯著眼前之人,,
「找了你七十年,走遍天下,翻遍古籍,尋找了一絲絲仙人的蹤跡,可惜,找到的只有那些妄圖駕著仙山飛到天上的五大仙宗。」
盯著他那狗皮帽子,姚廣孝冷笑著接著說到,
「我一直在想,這些人為什麼一定要飛到天上去,這片大地有哪些不好,能讓他們如此厭惡?」
「後來我明白了,不是大地不好,而是天上有著什麼東西,吸引著他們,一定要上去。」
「可是,天上到底有著什麼,能讓他們趨之若鶩,或者說,」
「幾千年前,最先飛到天上的人,最先把自己稱為仙人的人,得到了什麼?」
「呵呵。」
嘶啞著嗓子輕笑一聲,彷彿山中病虎嘶吼,姚廣孝身上兇殺之氣緩緩升騰,
「原來,你也只是憑藉著一身道行,竊取天道的,自以為是的仙人!」
站在他對面的人只是抱著胳膊,狗皮帽子蒙著頭顱,濃密的花白鬍須擋著臉孔,只有一雙眼睛,不含絲毫感情的盯著姚廣孝,任由他侃侃長談,一副眾生皆低。
姚廣孝停下長談,身上的殺氣卻未消散,環繞著在他身邊的氣息,隱隱凝聚成三頭六臂的虛影,殺氣也越加濃郁,直逼對面吹糖人的老頭。
那人,只是低笑不已,最終,停下笑聲,從袖口中掏出雙手,緩緩直起腰身,伸手取下狗皮帽子。
花白的頭髮,皺紋遍布的額頭上,竟然印著一道明黃的太陽印記,光明正大的熾熱氣息撲面而來。
「你在後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