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憶往昔
釋厄錄第二章憶往昔「小師弟還記著青城的一分情誼,沒有來過。」
漆黑的山洞中,借著逃進來的絲絲光線,可以看到鍾離九盤坐在洞口邊,青城的當代掌門站在中間,捧著火紅的柿子,看著山洞角落裡一小團黑布包,身上衣衫輕輕浮動,若微風拂火。
山洞很小,也就一丈方圓,在這幽深的青城山深處,更是潮濕陰暗,夾著一股青苔腐臭味道,不過山洞中的兩人好像都沒有在意。
荀火兒從那團黑布包上移開目光,轉身盯著靜靜盤坐的鐘離九,眼中閃過一抹火光,聲音平淡卻憤怒,
「他還記得一分情誼,你們為什麼還要打的你死我活,鍾離九,這世上你真正在意的人,還有嗎?」
耳中怨憤滿滿,鍾離九搖頭輕笑,手掌輕輕抬起,手心中漸漸浮起兩道氣息,小山洞中光芒閃動,呼吸間,一隻拇指大小雙眼金黃的白玉蟾蜍和一條只有三寸長短的銀色小蛇懸在掌心中。
一陰一陽,蟾蜍和銀蛇剛剛浮現出來,就好像是看到了天敵,絲毫不受鍾離九控制,在掌心撕咬起來。
「這是小師弟最後留給我的東西,岱輿仙宗的《陰陽相弒》,金蟾引龍和銀蛇化龍,若不是最後我們都傾盡了全力,他神智難有半分清醒。」
掌心中兩個天生對立的蟾蜍和銀蛇身上傷痕逐漸增多,鍾離九面色白了一些,散去氣息,聲音也變得低沉,
「再說,死在陰山洞裡的妖獸不下千隻,南疆巫蠱族本來幾萬人的族群最後只剩下一千多人,滇南城裡的軍民這次死傷三千多人。」
鍾離九抬起頭看著荀火兒也冷下來的臉頰,輕聲卻堅定的說到,
「師妹,他就算放下屠刀,也要還債。」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將來可能會是個慈悲和尚,但過往的罪惡卻清洗不掉,該還的也躲不掉。
山洞裡寂靜了下來,荀火兒想起了那個躲在身後不停顫抖的少年,想起了那個漫山遍野找最紅最大的柿子偷偷放在自己窗口的小師弟,也沒有忘掉最後找到這個山洞裡,大師兄把自己擋在外面,但血腥味道依然鋪面而來,裡面嗚嗚的聲音漸漸變得野獸一樣。
當代青城掌門環顧一圈這忽然陰氣森森的山洞,點點頭,
「也好,沾染上仙宗的,沒有一個好下場,小師弟死了,我爹死了,楊羽卿死了,鍾離九,你也快死了。」
山洞外閉目盤坐的張鐵眉頭一皺,明顯感覺到統領氣息漸漸低沉下去,不禁站起身來,盯著洞口,遲疑了一瞬,但沒有走過去。
跟著左統領十年,只有兩件事情,張鐵不知,也從來不會去問詢。
據內江湖傳言,前青城內門掌門荀無塵,是被其親手養大的徒弟鍾離九殺死。
還一件,就是楊羽卿相關的所有信息。
張鐵覺得,這應該是只屬於左統領自己的故事,別人沒有資格提起,更沒有資格探查。
顯然,小師妹並不在別人這個範圍中,鍾離九抬頭看著從小就一直跟在自己後面的荀火兒,要說小師妹是鍾離九一手抱到大的也差不太多。
一晃四十多年,小師妹依然一身火紅,纖眉如月,紅唇淡淡,瓊鼻秀氣,只是小鹿般的眼中,靈動懵懂不再,帶著眼角兩尾細紋,頗有風霜顏色。
看著她髮髻間那根早就褪去鮮紅的扎頭繩,鍾離九輕笑道,
「師妹,過了年去金陵一次吧,那時孟章會從遼東回來。」
孟章,天衛青龍,龍虎山龍宗弟子,嗯,很是仰慕青城山荀火兒,苦追多年無果,后鍾離九入隱衛,因內江湖傳聞鍾離九弒師,孟章一路追至金陵,要取鍾離九人頭送於荀火兒,至於後來怎麼變成了隱衛中的天衛青龍,這就不得而知了。
呼~
山洞裡瞬間升騰起萬丈怒火,荀火兒周身烈火飛舞,伴隨著火鳳長鳴,長劍出鞘,道道火鳳虛影繞著熾熱劍刃盤旋飛舞,劍尖指著鍾離九,
「鍾離九!想死直接說,你擅出青城禁地,按門規本就是死罪,正好今天本掌門就出青城殺令,讓你這個忘恩負義的混蛋下地獄!」
看青城山當代掌門這個樣子,估計天衛青龍是郎有情妾無意了。
面前火鳳長鳴,鍾離九看自己這月老當的實在危險,搖頭起身,轉出洞口,緩步離開,
「我去月潭走走,小羽兒的女兒在知秋亭等你。」
又是楊羽卿!又是月潭!
荀火兒手中火鳳劍怒火更增,不過只能在這尺寸之地,燒灼炙烤自己。 ……
「這幾年你不在,青城山清凈了許多,我自然也胖了。」
涼亭邊,胖成彌勒佛的林飛象正對著鐵凌霜唏噓長嘆,要說十年前自己把還是小女孩的鐵凌霜背到了青城山洞后,最忙最累的,反而是他。
小師妹荀火兒因為心中情傷,把面前的女孩當成了丫頭,洗衣做飯燒水煮茶,青城典籍抄了一遍又一遍,時不時的還柳條加身,逃跑自然成了這小丫頭最喜歡做的事情。
三天一小跑,五天一大跑,最遠的時候,跑到了三百裡外,荀火兒倒是毫不擔憂,就當自己養的小狗走丟了,抓小狗的任務,落到了林飛象頭上。
一大一小,一胖一瘦,一追一逃,五年間也追出了不少感情,青城山上鐵凌霜唯一不是太反感的,就是面前此人了。
「嘁~,你本來就胖。」
身材被無情嘲諷,林飛象直了直腰,狠吸肚子,不過盯著鐵凌霜臉上兩道傷疤,還是放開了肚皮,惋惜的嘆氣,
「小火鳥,你以後看到俊俏的郎君,搶一個算了。」
林飛象憨厚耿直,說話從來都是直言直語,這次算是比較婉約的了,鐵凌霜臉色頓時鐵青一片,愣了片刻,伸手摸了摸自己臉上疤痕,冷笑道,
「早晚我會在你大師兄臉上還回來,哼!」
扔下一臉尷尬的胖烏龜,鐵凌霜轉身走到涼亭,搶過鐡凝眉手中的長刀,黑著臉坐下,閉目生起悶氣來,小婭湊到她身邊,安安靜靜的陪著她。
戚辰和秦扶蘇站在遠處,小聲的嘀咕著,
「秦兄,咱們臨走時沐小公爺送給她一盒黑珍珠粉,據說經常塗抹什麼疤痕都能消掉,她連看都沒看就扔在了一旁,我還以為她不在意呢。」
秦扶蘇搖搖頭,臉色很是不好,女為悅己者容,凌霜現在胸中滿是仇恨,對臉上的傷在意卻藏在心底,若是有一天真的遇到心儀之人,卻因為臉上的傷痕白白錯過姻緣,鍾離先生,這仇恨豈不是又增了一分?
「小象,你回山去。」
紅影一閃,荀火兒出現在正撓著腦門的林飛象身邊,對他平靜吩咐后,轉向站在涼亭邊一身青灰衣服的鐡凝眉,還有坐在涼亭中黑著臉睜開一雙鳳眼狠狠瞪著自己的鐵凌霜。
看著兩個女孩,一個安靜如水,一個燃燒似火,荀火兒心中不知道是悲傷,還是羨慕。
野丫頭楊羽卿,沒有師門,在山間長大,與野獸為伍,卻忽然有一天,出現在青城山,然後大師兄就變了。
大師兄不會再夢醒后茫然怒火,臉上的笑容忽然有了之前不曾有過的神韻,但都是對著那野丫頭,好像,忘了小師妹。
他們倆在青城山間談山談海,說一些自己從來都不曾聽過的故事,還趁著父親不在山門的時候,和楊羽卿結伴出山遊歷,任憑自己怎麼糾纏都不帶著,偷偷溜走了。
在自己傷心又失落的等待中,忽然有一天,大師兄回來了,身受重傷,還帶著父親的屍體,父親身上滿是傷痕,有青城的功法,也有一些自己沒見過的可怕傷痕。
楊羽卿也消失了。
大師兄人還活著,心卻死了,他面容麻木,眼中沒有絲毫生人氣息,一言不發的走到了青城禁地中,把自己囚禁起來,再也不見任何人。
荀火兒知道,野丫頭楊羽卿應該也死了。
可大師兄和小師妹都錯了,楊羽卿沒有死。
她重傷墜海,和最初的大師兄一樣,忘掉了所有過往,然後,被一個叫做鐵鉉的男兒在海邊救起,最後嫁給了他,還生了一雙女兒。
鐵鉉,靖難之前,世人不知,靖難之後,神鬼皆敬,生為人傑,死做鬼雄,若論世間七尺男兒誰堪英豪,必有鐵鉉。
野丫頭,你真是走到哪被寵到哪。
青城山,知秋亭邊。
野丫頭的大女兒鐡凝眉緩步上前,躬身施禮,
「拜見荀掌門,鐡凝眉代父親鐵鉉,母親楊輕羽,深謝掌門養育教導舍妹凌霜之恩。」
沒有去看低頭納拜的大女兒,荀火兒盯著涼亭內拄刀端坐勁氣翻騰的小女兒,好像一隻炸起毛的小鳥。
冷笑一聲,伸手遙遙一握,一隻纖細柔韌的柳條飛到手中,熟悉的手感傳來,荀火兒臉上忽然舒暢起來,有種大仇得報的歡娛,
「小鳥兒,見到師傅,就這個樣子?看來,那鍾離九,把你寵壞了。」
看著那根挨了五年的柳條,鐵凌霜忽然渾身發癢,深深呼吸,拎刀走上前去,站在荀火兒面前,鳳眼噴火,嘴角卻高高揚起,
「母老虎,你眼角又多了兩條皺紋。」
「很深!很長!」
咔!
柳條瞬間成灰。
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
嬌俏秀麗被大家捧在掌心裡的小師妹,見過生離死別,體會世間寒苦,也飽受情傷,細紋爬上眼角,青春早已不在。
「霜兒,你!」
鐡凝眉抬起頭來,鳳眼帶霜,就要呵斥,卻被妹妹一把推開。
當代青城掌門胸口起伏如潮,周身火鳳飛舞,手中長劍在劍鞘里震顫響動,眼中火光如劍,直直刺向面前無法無天之人。
鐵凌霜揮揮手,趕走面前熾熱氣息,自顧自的說到,
「火烤久了,皺紋會變黑,老的更快。」
當代青城掌門被一團火光籠罩,身邊一群火鳳環繞飛舞,鐡凝眉要躬身大禮謝罪,卻也被幾隻火鳳狠狠的盯著,戚辰和秦扶蘇早就躲得遠遠的,就在他們倆覺得今天這裡勢必要有一場大戰的時候。
火鳳一聲怒鳴,瞬間消散,荀火兒伸手指著躲在石頭后的戚辰和秦扶蘇,對著鐵凌霜溫言教誨道,
「本來就不好看的臉上多了兩道刀疤,醜丫頭!看那邊,是個男人見了你都要被嚇的躲起來。」
女人吵架,男人平白遭受無妄之災,戚辰和秦扶蘇立馬跳了出來,搖頭向毛髮炸起的鐵凌霜保證絕無此事。
「你才丑!你都有白頭髮了!幾千根呢。」
「別生氣!你看你那疤,都發紫了。」
「你老巫婆!」
「你醜丫頭!」
「你沒人要!」
「你也是!」
「.……」
沒想到會是這樣一副場面,鐡凝眉束手無策,戚辰和秦扶蘇更是目瞪口呆,至於小婭老老實實的的坐在涼亭中,她也沒見過這樣的霜姐姐。
良久,山間安靜下來。
鐵凌霜不見了蹤影,可能是吵架沒有吵過,躲到一旁刻字罵人去了,荀火兒卻也沒有得勝的喜悅,面容蕭瑟的坐在涼亭中,回憶中逝去的年華。
「荀前輩,您不要生氣,霜兒她」
「唉~」
溫言道歉被一聲長嘆打斷,荀火兒看著鐡凝眉,搖頭輕笑,目光轉向遠方,聲音帶著一絲苦澀,
「她太像你娘了,長的像,性子也像,每次看見,我都想起當年被你娘欺負,總想找回場面。」
伸手撫了撫眼角,青城掌門低頭苦笑,
「十年又十年,青春,早就沒了。」
鐡凝眉不知道如何勸解,只能靜靜的站在一旁,看著沉浸在過往中的青城掌門。
在鐡凝眉的記憶中,娘親不是這樣的,娘叫楊輕羽,不叫楊羽卿。
爹爹說第一次見到娘親的時候,是在大海邊,娘親渾身傷口的躺在碎石中,手中緊握著刀。睡了半個月,灌下去無數藥水,老師傅都搖頭嘆息說不行了,娘醒了,滿目茫然。
娘在外面和濟南府那些官宦世家的夫人一樣,點評起衣服首飾很有條理,對菜肴烹飪也是見識頗深,就是自己動起手來,就是兩個模樣了。
只有在家裡,才會安靜下來,偶爾會捧著長刀,緊皺眉頭,像是拚命要想起過往。 ……
鍾離九正在睡覺。
回到青城,又拾起了青城大師兄的身份,躺在月潭邊的一塊大石頭上,秋日高照下,他嘴角一絲暖暖微笑,應深陷美夢。
張鐵盤坐在兩丈外的樹陰下,他身邊站著一個圓嘟嘟的胖子,正是青城林飛象。
林飛象被攔在此處,也沒有著惱,只是看著大師兄,憨厚的臉上全是悲傷。
本該是當代青城掌門的大師兄,修為極深,性子又溫和,本應和美一生,不管是和小師妹也好,還是和那個當年忽然出現在青城山的楊羽卿也好,可惜天道不仁,四十幾年過去,還只能在夢中才有一絲安慰。
閉目盤坐的張鐵忽然睜開眼睛,望向潭邊小路,那裡出現了一道人影,帶著熾熱殺氣緩緩而來,林飛象也察覺到了,轉頭看去。
鐵凌霜渾身魔火,一步一步朝著酣睡的鐘離九走去,張鐵站起身來,手握刀柄,眯起眼睛盯著她。
鐵凌霜渾然不覺,直直從他倆面前走過,站到那美夢中人身邊,手中長刀一震,一腳將青城大師兄踹下月潭。
怒火仍是萬丈,不管身後三尺的冰寒刀尖,彎腰抱起大石頭,對著剛落到湖水中的鐘離九直砸下去,手中長刀出鞘,火紅如日,指著鍾離九,暴怒大喊,
「鍾離九!你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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