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執璽為摯
摯。
其音同執,其意也由來於執。
拜訪友人,手中所執之禮品,為摯,以示誠懇,故摯字,也漸漸有了誠懇之意。
黔寧王府大門口,沐斌那雙頗有仙氣的鶴眼,眼珠子瞪著渾圓,黑白分明,盯著門口台階下那個人,或者說,盯著他手中的摯。
《周禮》曰,禽作六摯,帝王執皮帛,卿執羔羊,大夫執雁,士執雉鳥,庶人執鵝,工商執雞。
按古禮,來訪之人要根據自己地身份,想著是拎著羊羔去還是拎著雞鵝去,還不能拎著活物,要死的,寓意為「為君致死」,以示至誠。
當然,今時非古,來黔寧王府這樣和皇家關係親密的武侯之家拜訪之人,禮盒裡放的不是材質絕佳玉石,就是稀罕藥材,也不乏金絲鎧甲神兵利器,個個都是價值萬金。
這些年見過各式各樣的珍貴稀罕之物,沐斌自覺再見到什麼樣的禮品,也不會覺得驚奇了,但見到面前之人手裡拎著的那東西,還是不自覺地瞪大了眼睛,艱難地從他手中移開目光,打量著此人。
黑衣罩體,衣衫上條條纖細的銀色紋路搖曳似水,映著灑下的溫潤日光,好似周身銀白的細蛇,攀爬在身上,憑空生出一股陰詭氣息。
心底泛出微微冷意,抬頭看去,此人面容應該俊朗,好似也很年輕,二十多歲的樣子,不過沐斌總是控制不住的盯著他那雙眼睛,並沒有多在意他的年齡。
尋常人的眼睛,怎麼說都能在瞳孔周圍找到一絲眼白,可面前這個人,細長如柳葉的眼眸一片漆黑,陰寒如墨,裡面好似許多許多漆黑的小蛇在掙扎翻滾,不時揚起一道道細小波紋。
沐斌強忍著心中不適,移開目光,再去恭敬地打量他那手中把玩著的那個摯,心裡大叫,果然不愧是什麼仙人,帶來的見面禮,就是不一般。
戰國時。
楚人卞和於荊山腳下勞作,身體乏累,躺于山石間休憩,忽有一夢,見天有龍鳳,繞著身邊小山鳴叫不止,隨後次第落于山間消失不見。
龍鳳不落無寶之地。
卞和夢醒,拎著鋤頭就奔向夢中龍鳳所落之處,翻撿許久,直至日落西山,才抱著一塊頑石回到家中。
從此,悲劇來了。
卞和抱著那塊頑石,說絕世重寶,獻於當時楚國的君主楚歷王。
楚歷王聽人獻了一塊石頭,尋來辨玉名家,大家一致認定,此乃頑石一塊,覺得被戲弄的楚歷王大怒,砍卞和左腳。
后楚武王登基,已經成了跛子的卞和再獻那塊頑石,楚武王本也知道此事,見下跪缺失了左腳的卞和甚為誠懇,心內不禁也泛起了嘀咕,難道真是寶貝?
又找來一大群辨玉名家,耗時良久,都覺得是頑石,武王不死心,又尋來大力之人,刀砍斧劈,那頑石竟未有一絲破損,除了硬一些,別無它長,終於再次確定是墊茅廁的臭石頭,勞碌了許久的楚武王也是怒火滔天,砍卞和右腳。
因一夢一石,雙腳俱被砍掉,卞和抱著那塊頑石,日日爬到荊山腳下,痛哭流涕,眼淚哭干,就哭血水,人聞之既嘆其蠢,又憫其悲。
及至武王崩,楚文王即位,卞和膝行至殿下,再獻頑石。
說來也是奇異,卞和剛顫顫巍巍的捧出那塊頑石,咔咔輕響,那塊頑石裂成兩半,露出其中嵌著的一塊璧玉,華光漫天,龍鳳之靈衝天而起,在楚王宮殿內飛騰鳴叫。
待異象隱去,眾人看去,只見那塊美玉色澤醇潤,似人君美德,握之厚重如山,似九鼎中原,果然是傳世之寶。
美玉無瑕,見賢而出,又藏有龍鳳之靈,因其為卞和所獻,故名為「和氏璧」。
后楚趙聯姻,和氏璧入趙國,趙國獻於秦國,至始皇帝一統天下,命李斯尋琢玉名匠,以和氏璧為材,雕琢而成璽,端正四方,寓意為四方天地,五龍絞纏於其上,四五為九,九五之尊,印底以秦篆文刻印八字。
受命於天,既壽永昌。
君王得之則「受命於天」,失之則「氣數窮盡」,遂成傳國玉璽。
其後朝代更迭,傳國玉璽則隨之輾轉流落,及至大明朝,燕王朱棣靖難大軍臨金陵城下,皇宮內一把大火,玉璽隨建文皇帝消失不見。
沒想到,今天在這南疆昆明城中,在自家黔寧王府門下,在這個據說是仙人的手中,作為摯禮,輕拋重落,砸在他掌心,砰砰直響,沐斌那顆心臟,也隨之狂跳。
兒子沒見識,還是太年輕,黔國公沐晟可不能和他一樣,從那塊玉璽上移開目光,輕輕呼出一口氣息,輕輕走下台階,鬚髮微揚,微微整理下衣衫,以示恭敬,對著黑衣之人拱手做禮,
「沐府沐晟,恭迎寒門之主臨寒舍。」
南疆岱輿仙宗,第一百零三代之主,代寒輿,面色雪白,俊俏似美人,一個人站在黔寧王府門下,接住手中頑石,那雙奇異的黑色眼睛開合間,波瀾不見,看著面前的沐府主人,拱手回禮,也畢恭畢敬,
「冒昧打攪,還請黔國公勿怪。」
說著收起禮節,看向台階之上,見鍾離九仰頭灌酒,絲毫不顧禮節,不禁笑意燦爛,
「青城山初見,已有二十三年,濟南府一別,也有十年,鍾離兄長風采依舊,寒輿甚是欣慰。」
美酒入腹,渾身舒坦,眼神也跟著朦朧起來,鍾離九在這沐王府門下四處掃了一眼,最終將眼睛定在代寒輿那雙漆黑雙目之上,嘆了口氣,
「代寒輿,是嗎?」
沒有絲毫猶豫,代寒輿眼中波瀾起伏,微笑頷首,鍾離九也噴出一口酒氣,點了點頭,轉身向大門內走去。
沐晟眉頭輕挑,沒想到這二人竟並非初見,之前好似也打過不少交道,不過此時此地並非說話之地,輕側身軀,
「請。」
代寒輿面含微笑,打量了眼站在台階上還盯著自己手中玉璽的沐斌,又看著站在另外一側額間一縷白髮好似閉目養神的胡源節,手指輕挑,將掌中玉璽輕輕拋出。
眼看那溫潤純黃中泛著一抹血色的傳國玉璽劃出一道輕巧弧線悠悠的朝自己砸過來,沐斌怔了一瞬,忽然瞪大眼睛,奮起全身功力,也是十多年的苦練,一息的手忙腳亂后,終於險之又險的接住了那塊頑石。
舉案齊眉,雙手恭敬地捧著在面前,顫抖不止,好似捧著萬鈞江山,陣陣心火焦躁地氣息噴在玉璽表面,泛起薄薄一層霧氣又隨即又蒸騰消失,玉璽好似一雙眼睛,隨著沐斌地喘息明暗交替著,好像能看到人心底深處的慾望。
代寒輿呵呵一笑,對沐晟點了點頭,拾階而上。
沐晟看著盤踞在兒子手中的傳國玉璽,搖了搖頭,此物非祥,在兒子手上託了這片刻,不知道龍椅上的永樂皇帝知道了,會不會想到歪處,瞥了眼一旁還在站著睡覺的胡源節,心內苦笑,嘆了口氣,引著代寒輿朝正堂走去。
雙手收捧著傳國玉璽,胸口咚咚炸響,沐斌看著那方玉璽上盤旋攪成一團的龍頭,口乾舌燥了片刻,顫顫巍巍的轉過頭去,對一旁的胡源節小聲喊道,
「胡,胡大人,胡叔,這,這,這個?」
胡源節雙手插在袖內,縮了縮脖子,一副寒冬時節受了寒意的樣子,抬起雙眼,嘴角好似挑了挑,聲音也憨厚似老農,悶悶的說到,
「沐姓本是太祖皇帝賜下的,你捧著,不算僭越,走吧,咱們去會會這位寒門宗主。」
說也奇怪,堂堂寒夜星若畫的寒宗,岱輿仙宗的宗主,好似真的是寒門子弟,一入王府大院,沒有了一門之主的穩重沉著,左觀又看,嘖嘖讚歎,頗有心心嚮往之意。
跟在他身邊的沐晟心下疑惑不已,但臉上也未有表露,只是隨之輕聲介紹,兩人到了內院,代寒輿那雙漆黑眼眸掃了眼空蕩的大院,兩側廂房緊壁,沒有一絲人影,靜悄悄,臉上稍稍露出愧疚之意,
「已近中秋,本該是團圓熱鬧之時,寒輿突然到訪,倒是驚擾了,還請沐公勿怪。」
引了這一路,沐晟不自覺地打量著身邊好似尋常人家子弟的寒門之主,此人行為雖不在預料之中,但一身修為要殺自己這樣的尋常武人,吹口氣就行了,若是沒有鍾離九在,屠殺自己沐府一大家,想來也揮揮手那般簡單。
沐晟放下心中一絲憂慮,引著他到了大堂內,轉身對著身跟著的沐斌輕聲說道,
「將大印請到桌上,你去燒些茶水,拎兩壺好酒來。」
聽到父親安排,沐斌連忙捧著傳國玉璽,小步慢走至堂內,恭恭敬敬的將它放在正堂的桌案上,大鬆了一口氣,轉身看見鍾離九坐在左側,輕輕晃著酒壺,打量著自己。
代寒輿正對著鍾離九,坐在右側,微微眯起眼神,盯著鍾離九,那一身寒門之主的氣息好像也漸漸的回到了身上,陰邪冰寒的氣息滾滾而來,整個大堂都好像包裹在寒冰里,周邊還有無數毒蛇吐著殷紅蛇信,死死盯著。
沐斌背後汗毛乍起,對兩人恭謹一拜,跨出門去,當燒水的小廝去了。
正房議正事,大家都落了坐,沐晟作為一家之主,自然坐在主位上,胡源節坐在鍾離九身側,抱著手掌縮起腦袋閉上眼上又睡起來覺來,沐晟看了眼手邊那方傳國玉璽,輕咳一聲,對著眾人點了點頭,也不繞彎子,對著代寒輿拱了拱手,
「寒輿宗主此來,意欲何為?」
沐晟一語之後,沒人回應,整個大堂都靜悄悄的,落針可聞。
房內幾人都是萬千心思在心中,面前山崩海裂,也會沉著應對之人,也都沒有著急,這樣悄無聲息的了一會,代寒輿收回盯著鍾離九的目光,一身氣息也隨著收回體內,看向沐晟手邊那方玉璽,好似想起了開心的事情,嘴角揚起,
「燕王五萬悍卒,起兵出京,歷時四年,而有永樂。」
此言一出,居於主位的沐晟臉色一僵,心下隱隱覺得不妙,果然,代寒輿輕輕一笑,看著沐晟,眼中波光莫名溫潤,
「若今日,沐府成灰,建文帝歸,以滇南這五萬火龍衛士,大約多久,可再臨金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