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蒲牢畏鯨
斜陽正濃。
出了大黑籠子,鐵凌霜抬頭看到西邊紅日,知道自己美美睡了將近一天,嘴角翹起。也不等下面小步小步爬著台階的小婭,推開小門,大步走到鐘樓下。抬頭看去,那個腦門青紫的小和尚還在,正盤坐在大鐘前,雙手合十,低頭念經。
鐘樓兩丈高,巨石堆砌,久歷風霜,石塊邊角圓鈍,隱隱青灰。
沿著台階一路往上,鐵凌霜站在鐘樓頂上,不著急去看那小和尚,掃了眼那口厚重銅鐘,移開目光低頭看去。
雞鳴寺殿堂盡在眼下,四周遙望,背後玄武湖水蕩漾,左邊就是大明皇宮,遠處紫金山麓,右邊遠遠清涼山,正前方,就是熙熙攘攘的紅塵金陵。
風光還不錯,鐵凌霜點點頭收回目光,看向身後的小和尚。
只見他腿上放著一本經書,年齡不大,十歲出頭,腦門一片青紫,月眼彎彎,清澈透亮,眉毛淡淡,也是彎彎,鼻子頗為秀氣,女孩子一樣,微抿著嘴,抬頭自己。
鐵凌霜也不說話,沿著他腦門上那片青紫往上看去,頭頂天靈,一抹殷紅。
拉下嘴角,鐵凌霜上前兩步,低頭細看,果然,一隻鯉魚騰躍,似是龍門在前,在這小腦殼正中,只有玉米粒大小,彷彿是佛門戒疤。
那紅鯉魚也頗為精緻,細小的魚鱗,映著夕陽餘暉,燦若火燒。
腳步聲響起,鐵凌霜回頭看了眼正拾階而上小婭和戚辰,轉過頭來,朝著那依然盯著自己的小和尚淡淡的問到,
「你叫什麼名字?」
那小和尚眨了眨眼,輕聲的回到,
「阿彌陀佛,小僧法號小蛙。」
「啊?」
剛走到鐘樓頂上的戚辰虎眼瞪得老大,看著小和尚禁不住的叫了一聲,哪有叫這名字的和尚,反倒似農家孩子的小名,頗為親切。
嗤笑一聲,鐵凌霜盯著五大三粗的小寶,又看了眼盤坐在地的小蛙,嘴角揚起,
「你頭頂的那顆鯉魚印記,是何時刻印的?」
小蛙搖搖頭,正要回答,看到喘息著爬上階梯的小婭,臉上一紅,低下頭來,聲音小的像蟲子,
「師傅說,十年前我被人留在雞鳴寺門口時,頭上已有印記。」
頗為驚奇,鐵凌霜抬頭看著一臉通紅,喘息不停的小婭,又掃了眼腦殼低垂的小和尚,輕拍了拍小婭,
「你認識這個小和尚?」
小婭好似頗為憤怒,點了點頭,深吸一口氣,兩隻小手又是繡花似的一陣比畫,完了雙手叉腰,杏眼瞪起,狠狠的看著那顆小光頭。
眉頭蹙起,鐵凌霜倒沒有發笑,上下掃了眼小婭,又看了眼那低著頭的小和尚,長槍槍尖點地,叮叮作響,看到小和尚抬頭看著自己,頗為鄭重地問到,
「你師傅是誰?」
「小僧師傅,法名道衍。」
戚辰頗為擔心,上前一步,站在小和尚身邊,盯著鐵凌霜地槍尖,生怕她一不小心在這小和尚身上戳幾個窟窿。
隱衛大統領姚廣孝,太子少師姚廣孝,黑衣僧人姚廣孝,戚辰更是知道,這位當世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姚廣孝,佛門法名正是道衍。
出奇的沒有太多殺氣,鐵凌霜只是點點頭,然後看著兀自氣呼呼的小婭,輕聲一笑,拍了拍她,大聲的安慰,
「我和他師傅有血海深仇,你以後看到這個叫小蛙,對,就是小青蛙的小和尚,不用留手,他要是敢還手,我來幫你。」
小婭自然大喜,身後有人撐腰,就是不一樣,攥起小拳頭朝著小蛙比了比,看著他好似畏懼似地低頭光頭,兩眼又彎成了小鴛鴦。
從小婭身上移開目光,鐵凌霜收回心神,朝著小蛙,冷聲問道,
「這麼說,你不知道,誰在你頭上留下印記了?」
看著青紫腦門輕輕點了點頭,鐵凌霜冷下臉,看來追查持玉人,只能從那已經死去地普法口中提到地夫子廟著手,眼前這個小和尚,看來是不知道的。
閉目思索良久,想起精血回收,睜開雙眼,四周掃視一圈,注目在巨大的青銅佛鐘上,靠近兩步,腰間一聲輕響,鐵凌霜眉頭揚起。
鐘樓頂上,兩隻粗壯木架,架起一道烏木橫樑,掛著這口銅鐘,六尺多高,通體青黑,隱隱泛著黃銅亮色,厚重古樸。
銅鐘偏上的一圈,簪花小篆,雕刻著整整一部《阿彌陀經》,此經據說是凈土三經之一,只要一心念之,必可往生凈土。
這個鐵凌霜自然嗤之以鼻,眼角輕蔑,看向下面,微微皺眉,銅面上紋路隱隱,一絲靈氣似有似無,銅鐘怪?
凝目看去,只見鐘面上波浪翻騰,一隻猛獸踏浪奔走,似是雄獅,卻是渾身龍鱗,頭生雙角,大張其嘴,似是怒吼,又好像是畏懼大喊,仔細感受片刻,點點頭,那道靈氣是從這副紋路上散出來的。
「小師傅,那個敲鐘的鐘杵,怎麼沒有了?」
掃視了一圈,看到只有銅鐘,沒有敲鐘的鐘杵,戚辰耐不住了,輕聲問了句。
小蛙和尚頗為羞愧,雙手合十,低下頭,小聲說到,
「是小僧偷了鍾杵,藏了起來,師傅去順天之前,說讓我用頭敲鐘,直到還回鍾杵。」
這就奇怪了,當和尚的偷鍾杵,真是頭一遭,難道是金子做的?戚辰抬眼看到鐵凌霜也是皺眉疑惑,忙接著問道,
「那你為什麼要藏起鍾杵?」
小蛙和尚抬頭看見小婭一臉嫌棄的看著自己,正是看梁上君子的眼神,羞澀不堪,抬手抓了抓耳邊,低下頭,頗為苦惱的說,
「小僧每次聽到鐘響,總會聽到兩個聲音。」
說著抬起頭來,指了指大銅鐘,
「這個大鐘會大喊大叫,很害怕的感覺,那個敲鐘的木杵,會喊嘴疼。所以小僧,才偷了那木杵,被師傅責罰。」
頗為不解,戚辰也是撓了撓耳邊亂髮,轉頭看向鐵凌霜,鐵凌霜沒有理他,盯著那鐘面沉思良久,朝著小和尚問道,
「那個木杵,是不是和其他寺廟裡的一樣,上面雕刻著鯨魚?」
小蛙和尚月眼微亮,朝著鐵凌霜點點頭。
嘴角揚起,鐵凌霜微微一笑,原來如此,看來以後再見到玉奴血印,不能再想當然的限制思緒了,看到小和尚頭頂的鯉魚印記,還以為是一隻鯉魚精,現在看來很有可能是一條鯨魚怪,一隻敲鐘的木鯨。
龍生九子,各有不同,四子曰蒲牢。
據傳說,這蒲牢生的雄壯無比,似虎似獅,龍爸爸自然甚是疼愛。可過了不久,龍爸爸就厭倦了,或者說,被吵的心煩了。
這四子蒲牢哪都好,就是喜歡大喊大叫的唱歌,且聲音洪亮,一聲喊起,海底萬里,皆能聽到。
這還了得,吵得沒辦法睡覺,龍爸爸尾巴一甩,將這四兒子蒲牢拍飛幾萬海里,順便贈送了一個字,滾。
成了孤兒,蒲牢也不傷心,繼續在海底飄來盪去,看到小魚小蝦,就喊,看到珊瑚珍珠,就叫,悠然自得。
可過了不久,海底就再也沒有了蒲牢的蹤影,他一直跑,邊跑邊大喊大叫,一直逃到了岸邊,也不下海了,就在海岸上挖了個洞,當作巢穴,吃些順著海水飄蕩而來的小魚小蝦,勉強過活。
原因無它,蒲牢畏鯨。
大海深處,有鯨鯢,巨鯨似山,背如山脊,眼如湖泊,嘴巴一張,就能吸一片大海。
這蒲牢雖然雄壯,但最是畏懼大鯨,見之則避,不想前一段在海底遊盪的時候遇到了鯨魚群,嚇得一路嘶喊,逃到了海岸上。
古人將蒲牢畏鯨一事記錄於書簡,流傳下來,後有造鐘大匠,鑄造銅鐘時,取蒲牢畏鯨之故,在銅鐘上刻印蒲牢戲水紋,又以鐵木為杵,裹上銅皮,雕上巨鯨,用來撞鐘。
果然,原本就宏大的鐘聲,好似更是悠揚,銅鐘一響,聲傳百里,鐘匠大喜,將此法傳於後世,故今多數銅鐘,皆紋以蒲牢,杵以木鯨。
世人多求銅鐘宏亮聲遠,不顧蒲牢是否害怕,不念鯨魚是否嘴疼,連這群慈悲為懷的和尚,也汲汲富貴名聲,真是諷刺。
低頭看了眼小和尚,渾身無半點氣息,應該沒有修行內功,不過這縷靈識要比很多資質高絕之人要敏銳很多,鐵凌霜輕聲問到,
「你沒有練功?」
小蛙本自低頭羞愧,聽到此言,更是傷心,頗為失落的搖了搖頭,
「師傅說我悟性太高,練的早了不好,只能看,不能練。」
豈有此理,沒見過這麼猖狂的炫耀,戚辰當年拜師的時候,那靈隱寺老師傅給了個尚可的評語,你一個小和尚,竟然如此貶低眾生,真是氣煞人也。
抬手一指小和尚,戚辰正要發火,忽然想起來,這個小和尚是現在頂頭老大的徒弟,不禁虛了三分,張了張嘴,也不知道要說什麼了。
鄙夷的看了眼戚辰,鐵凌霜朝著小和尚冷笑一聲,長槍拎起,槍頭放在小和尚脖頸上,淡淡殺氣溢出,
「偷走的鯨杵在哪?」
收回手,戚辰大為著急,小婭也顧不上生氣了,擔心的看著小和尚,小拳緊攥,也不敢去攔鐵凌霜。
最為鎮定的,反倒是那小蛙和尚,只見他輕輕合上經書,雙手合十,小聲說到,
「女施主並無殺意。」
冷哼一聲,頗為讚賞的點了點頭,鐵凌霜收回長槍,看著戚辰說到,
「你留下來,看著他,不要讓他死了。」
說著轉身走下鐘樓,戚辰撓著腦門,小聲問道,
「這靠的那麼近,不能送到下面嗎?我想跟著你去拜山。」
停下身軀,不耐煩的嘆了氣,朝著戚辰冷聲說到,
「隱衛規矩,外人不可入地,地上的事情,除非有任務,否則不可插手。」
說罷,掃了眼他胸前鼓脹,應該還揣著那本《地藏經》,呵呵一笑,眉頭挑起,
「你可以讓這個悟性太高的小蛙和尚指點一下,你懷中的和尚經。」
朝著小婭招了招手,兩人一前一後,下了鐘樓,朝雞鳴寺外走去。
果真淪為了護衛,戚辰長嘆一聲,低頭看著小和尚頗為清澈的雙眼,盤坐下來,掏出《地藏經》,翻開一頁,仔細研讀起來,本天才天資卓越,自然不會請教這猖狂小和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