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聽到牧江天這樣說, 餘景樹心中一痛,又什麽都明白了。


  ——如果不是自知時日無多,何至於說出這般交代後事的話來呢?


  ——如果不是至今都放不下他們、放不下阿夜, 又何至於在這一刻仍然殫精竭慮,要為他們做最後的安排呢?

  牧教授做此安排, 一來為時夜留下一張免死金牌, 此次“交易”過後,無論他究竟是什麽身份, 都至少能功過相抵, 免受來自上麵的追究;

  二來, 餘景樹亦從他的職責中解脫出來,不必再和時夜立於相對的立場,追查他的身份和作為;


  三來, 這次北鬥文件泄密事件事出突然,又十分棘手,牧教授即便無法親手解決, 也要讓餘景樹和時夜能夠並肩作戰,一起做出努力。


  這場“交易”可謂深謀遠慮、一石三鳥。


  他將時夜、餘景樹和華國的隱患一同解決, 或許可以從此統一陣營, 不再互相猜疑。


  以牧教授的威望和在上麵的地位,作為他的臨終遺言, 這一切是極有可能發生的。


  一時間,餘景樹思緒萬千, 嘴唇顫動, 卻始終說不出話來。


  牧江天仿佛知道他心中所思所想,微微一笑,閉上眼睛道:“好了, 我累了……景樹,今天的事情,你就不必對外麵說了。”


  餘景樹說:“是,老師。”


  牧江天又好似想起了什麽,問:“我的追悼會,應該已經在準備了吧?”


  餘景樹忍淚道:“……是,上麵已經組建了委員會,我是副主任。”


  牧江天平靜地“嗯”了一聲,說:“不必大肆操辦,讓我安安靜靜地歇著吧。我名下有兩套房產,不少遺物和手稿,凡是和阿夜有關的都留給他,我怕他不適應;剩下都捐給我的母校。好了,你出去吧,讓楚英縱那孩子進來陪我。”


  餘景樹說:“好。”


  一會兒,餘景樹出了病房。


  他見到外麵時夜和楚英縱二人並肩坐著,雖然並沒有說話,但畫麵有種奇妙的默契感。


  餘景樹探究的目光落在了時夜的身上。


  他心中已經隱隱猜到了時夜的身份——如果他不是的話,牧教授就沒有必要這麽安排。


  從勒索病毒開始,到校園隱私案,如今看來這一樁樁一件件的案子,其中都有時夜和Signale的身影……這原來並不是一件巧合。


  無論這個事實看起來有多麽令人震驚,它都是唯一的真相。


  可是,盡管如今已經明白真相,餘景樹卻無法也無須再開口了。


  時夜平靜地回望餘景樹片刻,二人此刻心照不宣。


  餘景樹最終什麽都沒有說,向楚英縱道:“老師讓你進去陪他一會兒,去吧。”


  楚英縱有點驚訝,說:“誒,我嗎?”


  餘景樹道:“嗯,不用緊張,應該和阿夜有關。”


  楚英縱進去後,剩下時夜和餘景樹兩人坐著,氣氛就變得有些尷尬了。


  餘景樹試著緩解一下,說:“咳,先前我礙於職責,有對你進行過好幾次調查,這個希望你能諒解。我現在既然答應了老師,以後就不過那樣做了……當然是在國家沒有要求的情況下。”


  說完最後一句話,餘景樹突然想打自己一巴掌:這混賬話說的,像什麽樣子!

  不過好在,時夜還是聽明白了他的意思,說:“嗯。”


  這一個“嗯”字讓餘景樹長出了一口氣,他實在不擅長這個,但現在好像又不得不做,於是硬著頭皮說:“老師希望以後我們能像一家人一樣,彼此信任和照顧。要不等我們下個月忙完了……我們出去一起聚一聚?”


  他說完,好久都沒等到時夜的回答。


  餘景樹想了半天,突然福至心靈:“我是說,帶上英縱,我們三個……啊不,還有英縱他媽媽吧,我們四個一起。”


  這一刻,時夜和餘景樹都有些若有所思。


  時夜回答了:“好。”


  餘景樹:“……”他好像找到了和阿夜說話的辦法:拿英縱來當工具人,準沒錯。


  另一方麵,楚英縱戰戰兢兢地走進了病房。


  他實在不知道牧教授會對自己說些什麽,他好像不算是出色的好學生,平日裏也沒有見過教授幾次……


  楚英縱坐在病床邊,小心翼翼地說:“教授,我給您倒杯熱水?”


  牧教授:“嗯。”


  這一個“嗯”字讓楚英縱詭異地找到了和時夜相處的感覺,莫名就鬆了一口氣,轉身去給他倒熱水……冷熱參半,調到合適的溫度。


  病床上,牧江天睜開雙眼,靜靜地看著楚英縱的背影。


  他若有所思,沉思了很久以後,才說:“英縱,你是個好孩子,一直以來都對阿夜多有照顧,我是知道的。”


  楚英縱忙道:“也沒有,都是我應該做的。”


  “也正是因為你對阿夜來說很重要,我才會這樣對你說。”牧江天淡淡道,“阿夜的世界很特殊,他幾乎不會接納其他人進入,可是一旦他接納了,那就是一輩子的事。每一次失去,對常人來說是一次打擊,但是隻要有足夠的時間就都能過去;但是對阿夜來說,我真的很怕他走不出來。英縱,你明白一個老人家的害怕嗎?”


  楚英縱雙手微微顫抖,慌忙將水杯抓穩,放到桌上。


  他突然很惶恐,因為牧教授渾濁的雙眼中卻似乎透著世間最洞明的眼神,仿佛已經看穿了他所有的一切,包括他的惶恐。


  楚英縱低聲道:“我、我知道,您喝水吧。”


  牧江天沒有去碰那杯水,而是繼續說道:“你們還年輕,未來還有很多種可能,但是我害怕某一種可能會傷害到阿夜,他實在不該再被傷害了。這不該是我對一個陌生的年輕人說的話,可是我已經時日無多啦,我必須要對你說:孩子,你能對阿夜做承諾嗎?你擔得起自己的承諾嗎?”


  楚英縱感覺他審視的目光好像山嶽一樣壓在自己的身上。


  可是這一刻,他突然覺得非常的不甘、不服、不情願。


  楚英縱騰地站了起來,大聲地說:“為什麽不可以?我很喜歡和阿夜相處,我一直都敢說出來!我會照顧阿夜,不管過多久都說話算話!”


  話音剛落,他突然見到:牧江天笑了。


  牧教授笑得很灑脫,又好像帶著一絲調皮和揶揄,連眼角的細紋都彎了起來。


  然後,牧江天說:“果然是年輕人啊……”


  楚英縱一下子發現自己說話聲音可能太大了,似乎不太禮貌,立時又迎風而矮,縮回了可憐巴巴的小模樣,小聲地說:“對不起。”


  牧江天卻沒有責怪他,而是閉上眼睛,甚至手指微微敲打著床單,似乎心情很不錯的樣子:“你呀,讓我想起我年輕的時候……我騎著單車追了六裏地,接我的老婆私奔,在油菜花田裏跌了一跤,兩個人都還在笑。一晃就是五十多年了,她走了,我們的兒子也走了……現在是小年輕的時代啦。”


  楚英縱眨巴著眼睛,不知該怎麽回答。


  牧江天卻說:“走吧,走吧,出去多和阿夜玩一會兒,讓我一個人休息。”


  說罷,他的嘴角勾勒出一絲甜蜜的笑容,沉浸在自己的回憶裏,不再理會楚英縱了。


  於是,幾分鍾後。


  楚英縱垂頭喪氣地出了病房,發現餘景樹又被一個電話叫走,估計是去加班了。


  楚英縱憂鬱地對時夜說:“完蛋了,阿夜,我可能得罪牧教授了。”


  時夜不置可否。


  楚英縱眼巴巴的,又說:“我也答應教授了,我會一直對你好的。”


  時夜聽了,抬眼看了看他,點了點頭。


  此時。


  楚英縱的內心:啊啊啊啊啊他同意了,他好可愛!

  而時夜的內心:……他又把自己賣了,唉= =。


  這傻乎乎的學長真是令人發愁。


  不知不覺間已經快要到晚飯時間了,而他們午飯都沒有好好地用過。


  楚英縱拉著時夜,出門打車去他訂好的餐廳。


  今天本來應該是一個很激動人心的日子,但是這會兒卻又不應該大肆地張揚。


  時夜始終是淡然的模樣,或許因為心中早已準備好了這麽一天:他們很早就知道,牧教授已經沒剩下多少時間了。


  可是楚英縱還是能感覺到,時夜今天很低落,他甚至連多一個字都不想花力氣去說。


  進了餐廳,到了預定的情侶包間裏,楚英縱找借口出去了一趟。


  他對服務員說:“燭光都不要了,換正常的就行。牛排稍微加一點點辣,我怕他沒有胃口。”


  服務員連忙記下了,又問:“好的,楚先生,那請問小提琴表演和煙花還需要嗎?”


  楚英縱說:“也不要了。請小提琴老師回去吧,價格我會照付的,實在是不好意思了。”


  服務員又問:“先生,您預訂的情侶餐甜點也都是愛心形狀……”


  “也不要了。”楚英縱說。


  一會兒,楚英縱走回了包廂,有點不好意思地對時夜說:“咳,今天簡單地吃一點就回寢室吧。”


  時夜:“我聽見了。”


  楚英縱:“……”啊啊啊!


  時夜依舊很平靜,說:“你說的對,流程確實不重要。”


  楚英縱聽了,稍微平複一點,坐回到時夜的身邊。


  時夜又說:“你不用這麽小心。我不認為死亡是一件需要避忌或過分恐懼的事情,生老病死本是人生常態。如果有人要離開,我可能會難過幾天;如果有一天我要離開,我也不會太過留戀。”


  楚英縱聽他這麽說,就立刻想起曾經發生過的事,當場炸毛道:“不行!!你得留戀一點!!!”


  “嗯。”時夜看了看他,“那好吧,你說了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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