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氣鼓鼓的學長突然好像被放進冷水裏的河魨, 不知所措地癟了氣,白肚皮也翻了回來,眼巴巴地瞅著時夜。
時夜平靜如水地問他:“別扭鬧完了麽?”
楚英縱:“……”
此時此刻, 學長他身為年長者的自尊心,已經碎成了渣渣, 風一吹滿地都是。
足足十秒後, 楚英縱放下了時夜的帽帶,訕訕地替他撫平衣領上的褶皺, 說:“我這、這不是一時太生氣了麽……”
時夜:“嗯。”
楚英縱小聲道:“雖然你大概好像似乎可能真的不在意這個事, 但是我還是要跟你澄清一下:我以前確實跟人起過衝突, 但是我不是有意找茬的。”
“我知道。”時夜說。
楚英縱立馬又緊張了:“你知道哪些了?”
時夜說:“我不知道你的過去,我隻知道你不會有意。”
楚英縱:“……”
楚英縱徹底熄火了,心虛又愧疚地幫時夜整理完衣領, 然後說:“好吧,我今天本來就是想和你聊聊的。那些事……就算你什麽也沒看到,我也必須要說明白, 否則我心裏永遠有個疙瘩。”
他說著,就看見時夜幽深的目光落在自己臉上。
一股莫名的羞赧, 促使著楚英縱撇過頭, 說:“我要說了,你不準看我啊。”
時夜:“……好。”
時夜轉過了頭, 雙目微微眯起,看著遠方赤金色的天空, 夕陽正在城市的天際線下徘徊。
楚英縱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 繼續說道:“我高一那年,我爸爸剛剛升職,正巧遇上了華鷹兩國第一次黑客大戰。那時候信息安全法都剛剛成立, 太缺人手了。他忙得不可開交,一個月裏隻有一兩天能在家裏睡覺,連媽媽生病了都不能在身邊照顧。
“而我快要期末考了,我請假一周去醫院照顧媽媽,耽誤了複習,名次就下降了一百多名……後來我爸爸難得回家一次,終於想起我功課了,拿著那張成績單,就來問我為什麽。
“你說為什麽啊?!我那時候又生氣又委屈,然後還很二地在空間也寫說說,說自己就像單親家庭的小孩一樣……喂,你不準笑我啊!”
楚英縱猛地回過頭看著時夜。
時夜並沒有笑,隻是平靜地看著遠方的夕陽。
楚英縱低下頭,好像鬆了一口氣,這才繼續說道:“我知道我幼稚,我就是想引起爸爸的注意,讓他別加班了——他兒子都快成不良少年了!成績一直下滑到吊車尾了!可是,他一直在加班,一直不回家……
“我考得越來越差,也不全是因為功課沒跟上,有一多半原因是我其實已經不想考了,我想賭氣拿個零分回家,想‘懲罰’那個從來不懂顧家的糟糕父親,讓他知道忽視了我們的後果……但是他根本沒有來家長會。
“那次家長會過後,有個很煩人的同學看到了我的說說,結果到處編排我沒有爸爸,我很生氣地去問他,而他拒絕道歉,於是我把他給暴揍了一頓。那是我第一次在學校打人,也是最後一次——就一拳,我不當心把他的鼻梁骨打斷了,他住院了半個月,然後我倆都被通告處分和批評。”
說到這裏,楚英縱怏怏然踹走了腳邊的石子兒。
原來他就是這樣變成了“把人打到住院”的不良少年的。
又過了一會兒,時夜仍沒有說話,他莫名地知道,楚英縱還沒有說完。
果然,過了很久,楚英縱深吸一口氣,又說:“你應該知道,我爸爸殉職了……就是在那後來不久的事情。”
時夜靜靜地等著。
這沉默讓楚英縱覺得安心,於是他低聲地、低落地說:“那個時候,我仍然對他很生氣,我想懲罰他,我決定我要整整一個月不和他說話……
“可是,這一個月的時間還沒有過完,他們突然告訴我:他死了。
“他再也不會回家,再也不會和我說話,更不可能知道我的成績是怎麽樣的了。他的葬禮很隆重,很多人在為他哭泣;媽媽問我想不想上台為他做最後的講話,想不想寫悼念的稿子,但我什麽也寫不出來。整個高中,我見到他的時間,總共都不超過30天。
“他永遠在忙,他有一項利國利民的大事業,可是他忘記了他還有妻子和兒子。他的兒子在慪氣,在決定一個月不和他說話,可是他在死前都不知道這件事……他死的時候,那些人在他的口袋裏發現了我的校徽。
“——不是高中的,是我初中的校徽,因為那是他最後一次有時間接送我上學。他還記得我要別著校徽,不然要被扣分的,就買了一個備用的帶著。那個校徽從此一直留在他的上衣口袋裏,一直跟著他被大火燒成了一個小小的骨灰甕……他終於回家了。”
楚英縱低著頭,過了很久很久,沒有再說話。
他的秘密好像終於說完了。
時夜並沒有覺得冗長,隻是低聲地問:“我可以回頭了嗎?”
楚英縱沒有回神:“啊,什麽?”
“你讓我不要看你。”時夜說,“現在可以看你了嗎?”
——就好像他很認真地領受了那個命令一樣,果然還是時夜啊。
楚英縱很短暫地笑了一下,又連忙使勁撩起衣襟去擦臉,匆忙地說:“你可以回頭了。”
於是時夜回過頭,伸手抱了一下楚英縱。
那一刻,夕陽終於落下原野。
漫天的霞光都收攏在時夜的影子裏,好像是其中生出的羽翼,在燈光下拉長,籠蓋住了楚英縱的影子。
太暖和了。
這個人說話是冷的,神情是冷的,可是他的擁抱太溫暖了。
楚英縱死死地揪住了時夜背後的衣襟,哽咽著說:“不行,我太丟人了……你還是不準看我,不然我打你!”
時夜說:“……好吧。”
楚英縱的下巴就擱在時夜的肩膀上,後者能感覺到濃重的濕意。
就好像清晨的樹林間凝聚起的露水,幹淨剔透,卻稍縱即逝,幾乎讓人揪心。
過了一會兒,時夜問:“擁抱能解決問題嗎?”
楚英縱:“啊?”
“上次你告訴我,你需要安慰。”時夜說,“然後你過來抱我的,我不太理解,不過後來查詢了一下,這種索取擁抱的行為應該叫做‘撒嬌’。”
楚英縱猝不及防,目瞪口呆地說:“雖、雖然上次是我主動,但是……那次我不是撒嬌——呸,什麽撒嬌!明明是我安慰你才對!”
“嗯。”時夜想了想,拍了拍他單薄的脊背,然後說,“那麽這次是我在安慰你,你能不要哭了嗎?”
楚英縱說:“誰哭了,誰!”
時夜:“……”
他略略鬆開手。
然後楚英縱果然哇哇大叫起來:“不行!等下!先別看!”
他惡狠狠地在時夜的帽子上擦了一把,然後猛吸鼻子,裝作什麽都沒有發生過的樣子,推開了時夜,說:“我說完了!該你了!”
時夜:“?”
楚英縱連忙掩飾性地掏出手機,將徐老師的短信給他看,然後凶巴巴地說:“都是這個任務,它說我們可以互相坦誠的,所以……輪到你說你的秘密了。”
——他的秘密?
時夜聽了,就又沉默了起來。
楚英縱眼眶還在發紅,覷著他道:“喂,不能不說的,不然就不公平了。你這個人,秘密多的嚇死人,隨便拿出來一個跟我說也不行嗎?我今天過來,本來還想提醒你一件事,但是如果你不和我說的話……”
時夜一聽,覺得他要開始扒拉了,於是平靜地打斷他道:“那天我騙了你,燈光是真的。”
楚英縱話語被截斷,但聽得滿頭霧水:“啊?什麽燈光?”
時夜的目光從楚英縱的臉上移開,漫無邊際地伸展向昏黃色的天際線。
這座城市在夜風裏化為漆黑的剪影,其中有銀白色的數據洪流流淌著,它們會經過每一寸光纖電路,會像潮汐般覆蓋每一塊LED顯示屏,會如蛛網一般聯結著每個人、每個精密的構造體。
數據,是電子洪流的血管,是承載信息的以太,是無窮量子漲落著的時空。
時夜能看見的某些東西,他知道沒有其他任何人能看見。
但是他其實知道人們能看見哪個部分。
時夜將手機取出來,示意楚英縱拿著。
楚英縱看到屏幕上有一個“語音輸入”的標誌正在亮起,好像這部手機在聆聽時夜的命令。
而時夜命令道:“蝰蛇,302號腳本。”
街燈漸次亮了起來,就像楚英縱曾經見過的那樣,鋪滿了整個校園。
“你……”楚英縱瞠目結舌地拿著手機,抬頭看向時夜,“這真的是你控製的?!”
時夜沒有回答他,麵容因為逆著樓下的燈光,而模糊地泛著光暈。
時夜又說:“S1042。”
於是,楚英縱看見遠處那塊巨大的電子廣告屏幕上,正在播放著的熟悉廣告裏,有黑色的蛇的影子出現。
它不是彩色的亮光,但是卻在彩色的亮光中蜿蜒而過,栩栩如生,如影隨形。
楚英縱的瞳仁驟然收縮,一股驚悚感從腳底升起到天靈蓋,整個人都不自覺地戰栗了一下。
他差點讓手機從掌中滑落了,但連忙又抓住了它。
而時夜好像根本不擔心一樣,目光平淡地低頭看著天台下發生著的一切,又低聲地說:“S69。”
——別、別再念了吧!
楚英縱害怕地眨巴著眼睛,唯恐自己又會看到別的什麽超出了自己的常識乃至於想象的東西。
接著他就看到,對麵不遠處的廢棄大廈裏,燈光突然全部亮起,又全部熄滅,就像電腦被重啟的瞬間一樣。
然後這些燈光就組成了一個“凸”字,又像是一個小飛機的形狀,正對著上麵的數盞亮燈。
“……?”
楚英縱無比迷茫地看著自己手中的這支手機,屏幕上顯示出來←、→和A、B一共四個按鍵。
他按了一下A鍵。
對麵的大廈裏,一束燈光從“飛機”裏射出,“打滅”了一盞正上方的亮燈,像極了某一款經典太空射擊遊戲。
楚英縱的手指,猛然僵住了。
而時夜就站在旁邊,好像看著一件很天經地義的事,從容地對他說:“我不止玩數獨,有時候也會和蝰蛇一起打‘小蜜蜂’和‘吃豆人’。”
“?!?!?!?!?!”
楚英縱目瞪口呆地轉過頭,看著他雲淡風輕的側臉。
——大哥?人家小時候打小霸王學習機,您是打對麵大廈???
作者有話要說:理科生的浪漫.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