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時夜拉起自己的兜帽,在熾烈的陽光下行走,卻好像感覺不到任何的熱度。


  他看不到麵前有人經過,就和他撞了,也感受不到疼痛;他也聽不到行人抱怨和議論的聲音;更不能感受人們的視線。


  人群在他的視野裏模糊成斑斕的線條,而他從中倉皇路過,看不到任何歸路。


  他打開手機按下號碼“1”,牧江天的名字顯示在屏幕上,都好像被異化成了猩紅的電流。


  “嘟……嘟……”


  電話始終無人接聽,他將手垂了下來。


  眼前有一堵熟悉的門扉,門扉裏是無邊的黑暗。


  他想蜷縮在這黑暗裏。


  就像植物腐爛在地下深處,不能被人發現。


  不可以被人發現……


  ……


  “時夜?”


  楚英縱眼睜睜地看著,時夜突然從門外闖入,合身撞開了3號谘詢室的大門,然後消失在黑暗裏。


  “喂!你還沒登記,而且今天心理老師不在……”楚英縱道,“誒,燈都不開嗎?”


  他走過去敲了敲3號谘詢室的門,卻發現門被反鎖了。


  “怎麽回事……”


  楚英縱嘟囔了一句,不知為何心裏卻有些不太好的預感。


  他跑回前台去找了一番,沒有找到3號谘詢室的鑰匙,就隻好掏出手機聯絡心理老師,問她:“谘詢室的鑰匙串放在哪兒啦?”


  “在文件櫃往下數第三排的右邊格子裏。”對方很快回答道,“我還在手動分醫療檔案哪,等會兒才能回來,怎麽了?”


  楚英縱就大致跟她說了一下。


  “你等等。”心理老師的語氣突然變得嚴肅起來,“時夜這位同學情況比較特殊。他的治療檔案剛剛從上一家調過來,我大致看了一下,應該是特異型的阿斯伯格症,伴有童年時期的特殊PTSD症狀。”


  楚英縱愣住了。


  電話那一頭傳來了翻動紙頁的聲音。


  好一會兒才有她的聲音由遠及近,說道:“一般的阿斯伯格症,幼年期經過原生家庭的幹預,成年後不會有明顯症狀。但是時夜屬於血緣父母意外身亡後,又被後來的監護人收養,但大約成年前後,監護人發生意外……總之,用藥史也比較不明確,他的家庭醫生似乎建議不要貿然用藥。”


  聽到這裏,其實楚英縱大腦裏一片空白。


  他的腦海中浮現出時夜冷峻而沉默的麵孔,似乎每時每刻都不把任何人放在眼裏。


  看上去是一種傲慢,但實際上……是與世隔絕的孤獨嗎?


  “那、那我現在……該怎麽辦?”楚英縱無助地問。


  心理老師說:“你最好現在就拿鑰匙,趕緊進去看一下他有沒有什麽典型的抑鬱行為,注意盡量輕柔地幹涉一下。堅持一會兒,我馬上回來!”


  楚英縱急得團團轉:“我這,我……我嘴毒,可是不太會安慰人,怎麽辦?”


  對麵道:“很簡單的,陪他呆一會兒,問問他發生了什麽。然後不管他說什麽,你都一定要讚同和鼓勵他,好好地當個娃娃就行。”


  說罷,那邊掛了電話。


  楚英縱:“……?!”


  太草了,他的第一反應竟然是:“充氣娃娃也能安慰人?”


  然後才反應過來,應該指的是那種毛茸茸的公仔玩偶。


  楚英縱趕緊抹了把臉,找到那串鑰匙,小心翼翼地開門進去。


  室內果然昏黑一片,窗簾遮蓋著外麵鳥語花香的世界,這裏卻隻有一片寂然。


  隱約能看見在那小小的單人沙發上,正蜷縮著一個身影——


  時夜將頭埋在雙膝之間,隻有微弱的呼吸起伏,還沒有其他任何反應。


  楚英縱鬆了一口氣,將自己腦內關於割腕自殺的狂暴猜想給甩掉。


  他躡手躡腳,靠近一點,又悄悄靠近一點,戰戰兢兢地問:“學弟……吃、吃雪糕嗎?”


  時夜:“……”


  楚英縱把聲音捏得很嬌柔,很做作:“你是不是遇見了什麽煩心事呀?不如跟學長聊聊唄,什麽都可以,什麽都會過去的。”


  時夜:“…………”


  楚英縱又悄悄挪過去一步,卻被地上的電線絆了一覺,差點把鼻子給摔扁了。


  他沒有看到,時夜的頭發梢動了一下,目光沉沉地瞥了過來一眼。


  楚英縱一腳踹開電線,憤憤地鼓起腮幫子,然後想起現在的任務,連忙又深吸一口氣,如河魨入水一樣地癟了回去。


  楚英縱耐著性子:“是不是編程題太難啦?偷拍的顏控太煩人啦?還是那個煞筆導員改你分數,讓你不太高興啦?哎呀,給你看看學長這張帥臉,一看解百憂,真的,不騙你,所以咱們能先開個燈嗎?”


  時夜:“……聒噪。”


  楚英縱沒聽清:“啊?啥?”


  他一手已經夠到了牆上的開關,就待把室內燈光打開。


  沒想到,突然一股巨力傳來,接著就是天旋地轉,背後驀地陷入了柔軟的沙發。


  時夜動手又快又準,一翻身就將楚英縱按在沙發上,一手支撐著自己,另一手以胳膊肘抵在楚英縱胸前。


  楚英縱下意識想要起身,卻被他這股力道所鉗製,又不得不仰倒,陷回到沙發裏。


  他抬頭,依稀可見時夜正壓在自己身上,麵容輪廓在黑暗中隱約呈現,帶著居高臨下的傲慢與威嚴。


  楚英縱:“……!”


  咕咚。


  他喉結不由自主地蠕動,突然有種受到威脅的強烈緊張感,再次嚐試起身,但卻被更凶狠地按回了沙發裏。


  ——原來在黑暗裏沉默地看著他接近的,根本不是什麽柔弱無助的小白兔,而是一頭潛伏著的猛獸啊。


  時夜略低下頭,緩緩說道:“為什麽闖進來?”


  “我就……進來看看。”楚英縱沒有發現自己聲音裏的緊繃感。


  時夜沉緩的呼吸吹拂在楚英縱的鎖骨上,激起一層輕微的戰栗。


  時夜又低沉地問:“為什麽三番兩次地招惹我?”


  楚英縱憋了一會兒,終於忍不住委屈地道:“那你為什麽三番兩次地無視我啊!你這人這麽神秘,我特麽好奇還不行嗎?”


  “你不該好奇。”時夜說,“你看不見,聽不見,不相信,不理解……”


  “看不見什麽?”楚英縱問。


  他們看不見。


  數據在星河間流淌,卷起潮鳴;

  光電子從虛空中構建起城市;


  琴鳥絢爛的焰尾敲開每一扇門;


  惡魔猙獰的銳牙吮吸著信息流;

  雙生的巨龍守護著圖書館;

  羽蛇神以壯麗的身軀封印著通天巨塔……


  那些看不見的人認為他瘋了。


  就像聽不見音樂的人,認為隨之起舞的人都瘋了。


  “不要靠近我。”


  時夜低低地說,同時將壓製著楚英縱的手肘收回。


  但是突然,楚英縱伸手揪住了他帽衫上的帶子,強行拉住了他。


  楚英縱咬牙道:“草,我能看見你!我能聽見你!時小學弟,你不是活的嗎?”


  說罷,他氣憤地拉扯著帶子,嘟囔道:“你不說我怎麽知道你指的是什麽?你憑什麽就知道我不樂意聽……嘖,我也不是說我很樂意聽啊,我就是勉為其難關心一下小學弟……”


  邊說邊扯,不料用力過度,將猝不及防的時夜給徹底扯了下來,兩人結結實實地撞了個滿懷。


  楚英縱:“……噗啊!”


  ——平時怎麽沒覺得這小子身板這麽硬啊!差點把他的五髒六腑都給擠出來了!


  還好沙發足夠軟,沒有釀成悲劇,隻不過現在變成兩個人抱成了一團。


  時夜的帽帶纏在楚英縱的襯衫扣子上了。


  兩個人同時嚐試起身擺脫的後果,就是更加七手八腳,差點從柔軟的沙發摔到地上。


  楚英縱:“……”


  時夜:“……”


  自作孽不可活。


  楚英縱叫道:“等等等等等,我找一下勾到哪兒了……”


  黑燈瞎火的,他在自己身上到處亂摸,好不容易摸到一根似是而非的帶子,手指先粗暴地抽一下試試。


  吧唧。


  時夜又摔到他身上了,而且這次臉頰狠狠摩擦過去,呼吸聲就貼在他的肩窩上。


  楚英縱腦子裏轟的一下炸了,更加笨嘴拙舌:“你別、別亂動,我、我解這個很快的,真的很快的……這是你胳膊不?喂喂,別亂動……”


  時夜:“……”


  時夜:“你真的很聒噪。”


  楚英縱徹底委屈炸了:“哇,我辛辛苦苦找進來安慰你,還怕你有個三長兩短,你就跟我說這?就這!昨天我說你沒朋友是我不對,我晚上也反省過了,我還、還想請你吃頓飯得了;再說我本來就想請你吃冷飲,是你自己好幾次不要來,氣死我了,你這人當著別人的麵搞得我很沒麵子,所以我昨天一個人過來,你特麽果然又拒絕我,還好這次臉還沒丟幹淨。我長這麽大還真沒見過你這麽難搞的人,你到底什麽意思啊,神神秘秘的是不是還要我開個課題研究一下啊,說到這個課題你那個金荷杯啊……”


  blablablabla。


  時夜:“……”


  不久後。


  心理老師急匆匆邁入谘詢室,看見鑰匙直接插在3號谘詢室門上,便輕柔地走過去,小心翼翼地推開門。


  隻見裏麵窗簾拉起,昏黑一片,沙發上隱約能看見一大坨輪廓。


  聽見門被打開的動靜,楚英縱突然驚覺,瞪大了眼睛看向門口。


  而蓋在他身上的時夜一動不動,臉仍然埋在他的肩窩裏,呼吸十分均勻。


  楚英縱:“……喂?”


  心理老師露出了十分欣慰的笑容,小聲說:“噓,他睡著了。看來情緒平穩,你做的真不錯。”


  然後,她卻非常不解地看見,楚英縱突然又炸毛了。


  楚英縱:“……”什麽意思啊!之前無視我就算了,這次竟然直接睡著了!!我說話真的有這麽無聊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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