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天道 3
漠無聲。
萬眾矚目的崖山天才, 號稱天下第一人的修士。這名字就如同夢魘般, 死死糾纏著幾人, 逃不掉、躲不過、避不開。
夏知桃沒說話,她輕輕攏著五指, 稍有擔心地偏過頭, 去看張狂的情況。
“別說將漠無聲困在封雪山脈了,能否將他贏過他都是個問題, ”張狂遲疑道, “若是以前的我還有七八成勝算, 現在便難說了。”
一成,兩成?
張狂心裏沒底。
上次交手,她可謂是一敗塗地。渾身皆是傷痕, 靈脈被盡數毀去,境界跌落至穀底。
而好不容易逃出來了, 被毀去的靈脈卻還未恢複,骨骼時不隱隱作疼, 若是現在讓她再次去與對方打, 怕是撐不過幾個回合。
“有沒有其他方法?”
夏知桃轉過身子來, 依著張狂坐下, 思忖道:“譬如將漠無聲引過去,然後利用地形,亦或是什麽媒介,將他封在山脈之中。”
錦禮聳聳肩,將竹簽細細放回竹筒之中, 信手搖散了幾下,將其遞回給錦漓。
她淡聲道:“若你們需要漠無聲的消息,可以來不知閣問。三千金銖一個,童叟無欺、市不二價。”
“你這是黑心商家吧,三千金銖買什麽不好,買個破消息?”錦漓瞪大眼睛,率先嚷嚷道,“不如去搶劫算了——”
錦禮對錦漓的大呼小叫習以為常,捋了捋袖口,風輕雲淡道:“你情我願之事,並不強求。”
“那也太貴了!”錦漓義正言辭道,“看在你小妹的麵子上,打個小小的折扣怎麽樣:一兩銀子,不能再多了。”
錦禮:“…………”
這哪是小小的折扣,堪比山崩地裂泥石流,不知閣真要如此做慈善生意,幹脆直接破產得了。
她直接忽視了錦禮,輕輕一揮手臂,便有數名黑袍人走了過來。為首者恭敬地鞠了一躬,道:“小的帶諸位出去。”
錦漓正準備繼續砍價,忽然注意到了什麽,神色驀然亮了:“姊姊,你不攔我,同意我與她們一道了?”
“嗯,不會攔你。不知閣不會幹涉此事,也不會偏向任何一方。”
錦禮簡言意駭道:“好自為之。”
之前還不由分說地將她抓來,凶巴巴地不給自己離開,怎麽忽然便似換了個人般,變得這麽好說話了?
錦漓眼睛瞪得更大了,上上下下地盯著錦禮,把人家看得渾身不自在。
錦禮深深歎口氣,無奈道:“問夏…夏大人去。”
夏大人這稱呼可謂是意味深長,信息量十足,錦漓猛地轉過頭來,開始盯著夏知桃看。
夏知桃輕笑了聲,微微低頭鞠了一躬,道:“大人二字不敢當,先謝過閣主信任了。”
錦禮神色很是複雜,她輕輕摩挲著額角,最終還是沒有過多阻攔,讓黑袍人領著三人出了不知閣。
回岐陵的路上,錦漓迫不及待地湊了過來,滿臉期待地看著夏知桃,道:“知桃大人,你和我姊說了什麽啊?”
錦漓好奇得不得了,追問道:“她小時候可嚴了了,現在不僅痛快地同意我瞎跑,還對你這麽恭敬?”
張狂也默默湊過來,烏墨眼睛幹幹淨淨,聲音弱弱的:“我也想聽。”
夏知桃“撲哧”笑了,她晃了晃手指,不緊不慢地說道:“天機不可泄漏,若以後有機會,我再與你們說。”
錦漓滿臉失望,軟硬兼施、死皮賴臉地纏了夏知桃好一會,卻怎麽都掘不開對方的口,還被張狂默默瞪了一眼。
夏知桃不願說,還有來自張狂的死亡威脅,錦漓也沒了辦法,隻能悻悻然地退開來,跟個老頭子似的長長歎了口氣。
夏知桃原本還以為張狂也會好奇,正等著對方過來追問,誰知道她坐得筆筆挺挺,沒有流露出一絲一毫的好奇模樣。
對此,夏知桃心中笑笑:
你裝,你繼續裝。
。
滿打滿算從千仞鐧回來還不到一日,但不知閣這事倒是點醒了夏知桃,給她指了一條明路。
就算沒有那個卦麵,漠無聲也是一個必須要埋過去的坎,倘若不今早解決的話,後果怕是不堪設想。
而關於怎麽對付漠無聲,夏知桃也有個自己的想法。故而一回到岐陵後,她簡略地說了下傍晚再見後,便留下張狂與錦漓兩人匆忙離開了。
“夏大人這急急忙忙的,是要幹什麽去呀?”錦漓眨眨眼睛,“教主大人,您都不好奇的麽。”
張狂心不在焉地“嗯”了聲,道:“知桃自有她的考量,我若驀然插手的話,反而會礙了她。”
“要我說,夏知桃根本才不會介意。”錦漓扁扁嘴,“教主大人你想,之前你還是‘張斕’時天天跟這她,也沒見過夏知桃嫌棄你啊。”
張狂心虛道:“那不一樣。”
她輕咳了聲,五指點著下頜,似乎在思考什麽的模樣。半晌後,張狂輕聲道:“對了,關於那個卦麵。”
“之前,你讓我詢問心中所記掛之事,我並非想著自己,念的是…是姻緣。”
張狂呼吸稍有不穩,聲音帶著幾分顫,小心翼翼地問道:“倘若如此的話,卦麵推斷是否仍是我的命,會不會牽扯到其他人?”
錦漓瞬間便明白了意思,原來張狂是擔心卦麵凶險,甚至可能危害到夏知桃的安危。她伸手拍拍張狂肩膀,安慰道:“別多想。”
“搖簽是個極為精細的活,任何一點細微渺小的變化,能都有巨大的變動。”
錦漓解釋道:“在搖最後一下的時候,你被知桃大人嚇到了,不小心落了竹筒對不對?”
張狂恍然:“原來如此,所以卦麵推得不是我心中所想,而是發生了變動。”
“正是如此。而且,就算問的是姻緣,也能解釋得通,”錦漓笑嘻嘻道,“萬一教主您人都離開了,我還怎麽喝你倆的喜酒呢?”
張狂失笑,道:“行了,我們去內殿。”
玄虛老爺就在殿中,口中罵罵咧咧的,正揮著古杖敲著靈童腦袋。
一見張狂回來了,急忙衝上前去,好生查看了一番,見對方安然無恙,心中這才長長鬆了口氣。
張狂正與玄虛老爺說著不知閣的事情,而不久前離開的夏知桃,此時帶著個熟人,一同回到正殿之中。
“夏知桃都與我說過了,若是封雪山脈那種極陰極寒之地,再安排妥當的話,確實是有可能的。”
秦藺背著手站在門口,比起之前在崖山時的鬱鬱寡歡,看著要精神了許多。
她清了清嗓子,一副小大人的模樣,淡聲道:“如果一切順利,我們可以將漠無聲困住。”
“困在為他所製造的白鶴幻境中,墜落在真真假假、虛虛幻幻的夢魘之間——永世不得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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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藺說得信誓旦旦,聽著十分有氣勢的樣子,但末了,她自己都有點底氣不足,心虛地加了一句:“如果順利的話。”
所有人都圍了過來,圍著秦藺身旁坐下,認真地聽著她解釋布陣的原理,以及需要達成的條件。
“我這幾日翻遍了倉庫,尋到不少好東西,布陣的材料不必擔心。”秦藺嚴肅道,“但還有一個致命的問題。”
錦漓急死了:“你快說啊,什麽問題?”
秦藺抬起手晃了晃,深吸一口氣,道:“心魔。”
她認真解釋道:“要建立起能困住漠無聲的幻境,必須要利用的他的心魔,夢魘才行。”
秦藺歎了口氣,五指托著下頜,小臉看起來鼓鼓囊囊的,望著有幾分可愛。
“可那人修得是無情道,又是出了名的清心寡欲,無念無求,”她嘟囔道,“從哪兒來的心魔。”
說起心魔,夏知桃想到了別處。
在白鶴幻境之中,張狂三番五次地敗在心魔手下,弄得自己傷痕累累。而和夏知桃在一起後,張狂便未曾提起過這事,也不知現在情況如何了。
心魔是最為隱秘的痛楚,是心中想法的投影,是深埋的痛苦記憶。
經曆巨大的絕望之後,傷痛與憤懣無從宣泄,她將修羅道的錯歸於身上,無法釋懷、無法逃離,便隻想到了傷害自己。
但張狂曾是凡人,漠無聲卻生來仙體。
高高在上的仙人,又何曾會在意過螻蟻的死活,體會過凡人間卑微的歡喜悲傷。漠無聲此等冷情寡欲之人,又怎會生出孽障。
“……有,他有心魔。”
就在眾人陷入僵局之時,反而是張狂打破了沉默,一開口,便將所有人的注意引了過去。
張斕平靜地望著秦藺,眉眼稍稍彎著,睫毛細密纖長,落下點淡淡的影。
“漠無聲的心魔,”
她言辭簡略,“是我。”
秦藺皺起了眉頭,疑惑不解道:“啊?你這是何意?”
張狂小聲道:“字麵上的意思。你們方才也說過了,漠無聲冠仙道第一,從小到大未嚐有過敗績——直到遇上了我。”
“鎖魔樓之時,我折了他幾根肋骨,直接把他打落數個境界,逼得隻能退至封雪山脈閉關。”
“他估計心裏也氣得不行,”張狂嘀咕道,“之前才會借題發揮,把我打個半死不夠,連靈脈都一條條撕毀了。”
秦藺:“……”
確實,張狂讓這位天之驕子狠狠栽了個跟頭,將對方從神壇拖入汙泥中,此等奇恥大辱,確實是足以成為“心魔”的存在。
但也正因如此,張狂也才遭受了之後那般的待遇,讓夏知桃聽得心疼不已,像是有無數細針沒入心尖,一陣細細密密的疼。
她才不管漠無聲是受崖山指示,還是借機報仇,反正那人敢把張狂傷至如此,此仇必須要報,必須要加倍奉還。
夏知桃伸手摟過對方脖頸,輕輕吻了吻她的麵頰,將這小孩惹得又是耳廓通紅,緊張得連呼吸都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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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張狂被救走之後,已經過了許多時日。期間崖山也知曉了夏知桃與她的關係,派人尋找了無數地方,卻始終沒有找到兩人。
而等張狂回到岐陵後,一切便都晚了。
哪怕漠無聲出關,崖山也無法打破岐陵的禁製,再加上因六爻封印破壞而引起的一係列事件,崖山上下焦頭爛額,也就暫時顧不上張狂了。
但就在這節骨眼上,一直蹲守岐陵旁觀察的弟子忽然發了靈鳶回來,道張狂與夏知桃一行人離開了岐陵,向著封雪山脈那邊去了。
“封雪山脈?”掌門君嶽侯閱讀著紙鳶,眉頭擰成了一個結,“她去那邊做什麽?”
眾人紛紛表示不知,他們之前便揣摩不透張狂心思,更別說現在了。
峰主們討論了好一會,也沒討論出個結果來,反而排位第二的峰主琥聞塵站起身來,毫不顧忌地打了個哈欠。
他麵無表情道:“你們慢聊,正師弟,走了。”
正羅衣莫名被點到,也隻能默默地跟了上來。君嶽侯稍有不滿,輕聲嗬斥道:“琥峰主,你這是幹什麽?”
琥聞塵冷聲道:“如今六爻封印危在旦夕,有何必在這裏浪費時間,與其去管魔教教主,不如將精力放在正事上。”
“更何況,木槿她素來性子溫善,哪怕修為臨近化神境,布下的陣法都不可能有殺戮之意。”
他下頜繃得死緊,五指並攏成掌,猛地往石桌拍去,“咚”得一聲巨響,靈氣好似奔湧浪潮般,一陣陣波蕩開來。
“先是秦之,再後來是子韞……她們屍骨未寒,掌門你對擒拿凶手之事不聞不問,竟然在張狂身上如此費心勞神?”
琥聞塵厲聲道:“如此這般漠然,非得等剩下峰主全部死完,才會追悔莫及、恨不當初嗎?!”
“琥聞塵,給我住手!!”
君嶽侯站起身來,嗬斥道:“張狂不僅破壞六爻封印,更是殘忍殺害了兩名峰主,她本就是罪魁禍首!”
琥聞塵抬起手來,指向一旁沉默的漠無聲,道:“秦之也就罷了,子韞之時張狂靈脈盡毀,不過是個廢人罷了。”
他聲音驟冷,一字一句地質問道:“區區一個廢人,又如何能將子韞神不知鬼不覺地,弑殺於槿華峰的陣法之中?”
坐在遠處的烽落涯抬起一絲眼皮,見琥聞塵當眾與掌門翻臉,頗為閑散地攏起雙手,眼底多了些意味不明的笑。
見君嶽侯啞口無言,琥聞塵也懶得過多停留,他一把拽著正羅衣,不由分說地將對方也拖了出去。
而緊跟著他們兩人,煙瀧峰主子環也站起了身,向微微鞠了一躬,輕聲道:“抱歉。”
“祁子冬仙尊飛升之前,秦之與子韞都是我同門師妹,而如今兩人都已離去,師門便真的……一個都不剩了。”
她低垂著頭,五指輕輕攏起,神色悲慟,聲音止不住地顫著:“恕我失陪。”
說完之後,子環也轉身去離去,留下掌門與其餘峰主們,眾人麵麵相覷,不知說什麽好。
秦之與子韞遭人殺害,琥聞塵與正羅衣離去,目前在場的,便隻剩下了十人。
包括君嶽侯在內的八名峰主,秦之織鶴峰暫職峰主之位的首席弟子,與不隸屬任何一個峰的漠無聲。
。
琥聞塵怒氣衝衝地向外走,他境界太過高深,壓得正羅衣喘不過氣來,連跟上對方都很是困難。
還好琥聞塵並未走出多遠,而是在個偏僻地方停了下來,鬆開正羅衣讓他歇息片刻。
緊接著,白衣盛雪,清雅出塵的女子身影也出現在兩人麵前。
子環匆匆趕了過來,方才的鬱鬱神色一掃而空,急聲質問道:“怎麽回事?”
“我怎知道木槿女兒想的什麽,沒半點她母親的樣子,忽然就往封雪山脈跑,也不知曉掩著點身形!”
琥聞塵怒氣未消,伸手一拍正羅衣,嗬斥道:“你與她見得多,你說她去哪作甚?”
正羅衣隻是個倒數峰主,此時也不過被硬拉過來的罷了。他苦不堪言,戰戰兢兢道:“我…我不知……”
子環蹙了蹙柳葉似的眉,不滿道:“琥聞塵你給我收著點,別折騰人家了。”
子環認真道:“木槿仙尊何等聰慧之人,小張狂也是聰明伶俐,她做出此番舉動,定然也有其中深意。”
琥聞塵:“……”
女人真是深不可測,之前還對張狂不聞不問、嗤之以鼻的,一知曉對方是木槿女兒,態度可謂是天翻地覆,恨不得把這孩子接過來好好疼。
之前私下把漠無聲罵的狗血淋頭,暗地裏護著張狂,故意誤導追查就罷了,現在連“小張狂”都喊上了,甚至還慫恿過琥聞塵一起離開崖山。
雖然立場微妙,但三人與其餘峰主那邊情形差不多,商量來商量去都沒個頭緒,完全不知道張狂想幹什麽。
最後,還是正羅衣一拍頭,失聲道:“七葉冰蓮可以充盈靈氣,精進修為,她怕是去是去尋的那個!”
子環焦急道:“你不早點想到!”
“這下好了,”她擔憂不已,“早知道就不出來了。掌門肯定也猜得到這點,不知這次他會派出哪位峰主。”
果然如子環所料的那般,其餘峰主談論片刻後,也意識到了那冰蓮的存在。而君嶽侯沒有絲毫猶豫,如三人所料那般派出了人。
出乎意料的,他不顧其餘峰主們的阻攔,而是隻派了一人去阻攔張狂。
仙道第一人,漠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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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聲淩冽地劃過身側,滿天大雪紛揚而落,細細密密地遮蓋了視線。
封雪山脈之中,是永駐的冬季。
漠無聲踏在長劍之上,靈力一層層擴散開來,在綿延山脈中仔細搜尋著。
忽然之間,他覺察到了一絲細微的靈力波動,順著追過去,便發現自己來到了一個龐大的冰封峽穀之中。
滾燙日光傾瀉而下,落在滿穀的冰晶之上,折射出無數道光束,耀目無比。
漠無聲境界高深無比,自然是不怕這點小小的視覺障礙。他拎著劍往前走,果不其然,在峽穀入口見到了一人。
張狂披著件漆黑長袍,烏墨長發散於凜凜寒風中,遙遙地坐在峽穀頂端。
她身上被雪覆上了一層細密的白紗,眼瞳溫溫映著水意,肌膚失了幾分血色,顯得蒼白而消瘦。
見漠無聲向自己往來,張狂與身後幾人使了個眼色,接著向前走去,將自己身形完全暴露在對方視線之中。
她高居臨下地望著漠無聲,完全沒把對方放在眼裏,聲音不大不小,漫不經心:“怎麽回事,你們崖山這是都沒人了麽?”
“就憑你一人,也敢單槍匹馬地來尋本座。”
張狂忽地笑了,神色輕蔑無比,肆意道:“不怕被困在這兒,永生不得離開?!”
作者有話要說:張狂:沒想到吧,我有知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