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宗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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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之檁不是第一次來宗祠,但第一次跟這個名義上的嫡姐一起進來。
他在路上就早早告誡自己要穩得住,不能讓人看輕了去。
但沒想到到了宗祠後,邊上的人隻顧自自己燒佛經。
芍藥帶人早已拿到宗祠的四十本厚疊疊佛經抄本燒了老久,如今也才燒了一半。
他年少,心性不夠,最終沒忍住,“這便是這些時日你跟謝明月在潛樓做的事?”
明謹沒看他,白皙手指撚著一張張紙往火盆裏放,卻道:“她的字醜,怕汙了祖先的眼,怪到我身上,隻讓她先練字。”
嫌棄得端方自持,天然正經。
謝之檁愣了下,卻能品出幾分她對後者的熟稔跟疼寵。
他皺眉,淡淡道:“她的字是極醜。”
然後他就不知道說什麽了,跟這位嫡姐,他有天然不可親近的緣由。
不管是利益,還是情感。
但談爭鬥跟手段,他有自知之明,他不是對手,起碼現在絕不是。
談親情,更是滑稽。
他更明白對方一出生就站在高處,這一生都不必低頭看自己是否能夠得著那位置。
隻要她不死,謝家嫡脈依舊是她的天下。
天生有嚴苛禮法庇護,還有
“父親從未厭棄過你,一切都隻是假象。”他咬牙,嫉妒到極致,也心中極度不平,語氣就有些控製不住了。
“今天這一切,其實是他讓三叔配合你所做吧,就為了替你擺平家裏的障礙。”
他還未說完,得明謹偏頭掃了一眼。
像在看一個傻子。
“好好一個兒郎,年紀也不小了,怎想事這麽感情用事。”
“他是一個心機多深沉薄涼冷血無情的人你不知道麽?”
“但凡手段,必為權衡利弊,你瞧著我今日威風,卻不知是拿著雞毛當令箭,故意讓祖母不舒坦罷了,也為了在你們這些小孩子麵前顯擺麵子,不過目前看起來效果不錯。”
她淡淡的目光滑過他,似笑非笑,但謝之檁表情都沒能收住,微微質問:“你怎麽能如此說父親,你”
“我從小跟他對罵不知多少次,還拿花瓶砸過他,到最後他也沒舍得打我,是不是很嫉妒?”
謝之檁臉色鐵青了。
明謹轉過臉,繼續燒紙,聲音比表情還淡,“別拿你與他的幹係來找我麻煩,那是你們之間的事情,我不承擔後果,而我與他之間的,謝家也沒人能幹涉,包括你。”
她的高傲跟冷漠,仿佛在這宗祠才露了冰山一角。
此前哪怕在主屋對峙衝突,她也向來不改端方氣度。
“謝明謹!”謝之檁那俊俏小臉蛋氣急之下才真正像他這個年紀的少年人,因克製,也不知用何等言語去攻訐明謹,隻能森森看明謹一眼,帶著厭憎氣惱轉身欲走。
“謝之檁。”
忽被喚住。
“明月是小姑娘,可以隻看看表麵規矩,引以為戒,但你不一樣。”
“今天看到聽到的,我希望你明白它真正的意義。”
謝之檁頓足,忍不住回身去看她,卻隻看到燃燒佛經書頁飛灰而起的煙在她身旁縈繞,灰與白,籠罩眉眼,渲染皮囊輪廓,將她跟那大片仿若數不盡的森嚴牌位們交融在一起。
宗祠的森嚴莊重像是地獄裏呼嘯而出的刑場。
那一時,年紀輕輕的他竟無端覺得這位風華正茂的嫡姐身上有超脫於人間的暮氣。
他慕然有些惶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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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瀝帶著疲憊,也沒回自己院休息,問了明謹所在,來了宗祠,隻見到熱氣已滅但半盆滿的火盆灰燼。
明謹在宗祠邊上的茶亭。
看著陽光明堂,一身清淨,讓人望之悅目,洗去疲乏。
這才是我謝家嫡女該有的樣子。
一見麵,謝瀝先喝茶,緩了心口積累的鬱氣,再朝不喝茶隻替他煮茶的明謹看去,斟酌一二,還是將此前壓著的疑問道出:“你父親與你密信通知今日動手?”
“怎會。”
“那你今日怎忽然發作”
畢十一真不是他能調配得動的,前者屬於暗衛,暗衛隻屬於嫡脈。
“可能是了解他吧”明謹歎氣,“尚不知父親大人放我出來作甚,但猜測主因在都城,要去的也該是都城,偏要我在烏靈逗留,要麽是拿我給祖母尋開心,就是反過來拿她給我尋開心。”
謝瀝總覺得自家侄女言語不是一般銳利深刻,總能入木三分。
就是聽著膈應人。
是了,這位嫡女也就是對自己極厭憎極致之人,端方風儀才會有所損傷。
且她也不計較這點損傷,無所謂虛偽遮掩——之前老夫人巔峰時都不願意遮掩,現在就更不必了。
不過他都懷疑四年前他大哥是因為被自己女兒給擠兌太傷了才怒而遣送別莊的。
明謹也沒留意謝瀝暗自腹誹,隻保留麵上的歎然,繼續婉婉道:“他向來不做無謂之事,既放祖母派人害我,又放我回烏靈,早知道我脾氣,來往向來公道,總會出手回敬。一邊是女兒,一邊是母親,他總得控製局麵,所以我猜想這邊早有布局。而東家這些年行事過於輕狂,於謝家本無益,若是他遠在都城無所知,三叔您也會上報的。既知曉,又不是沒有能力管束,既真的不管,那就是刻意放縱,養肥他們的貪婪,放大東家的罪名,替代謝家承擔東陽郡案,堵住政敵們的嘴,也將祖母摘出來,將案子結成鐵案,保證謝家名望不至於虧損太重,於他官途也不會有太大影響,算來算去,那位表小姐的生辰禮是個動手的好日子。”
“至於我跟祖母的事,左右不會死人,誰勝負於他都不相幹,不過隻要我贏,於家族利益就不會有損傷。”
她好像篤定謝遠會選擇站在自己這邊,也篤定謝遠知道自己會贏。
父女之間太了解對方了。
“我若說錯了,三叔指點就是,何必這般看我。”
謝瀝表情有些沉重,似歎又感:“你若是兒郎”
“我若是兒郎,父親怕是早把我打死了。”
明謹偏頭按揉眉心,低低道:“三叔,我更希望若我不是謝家人”
眼前人曾給她年幼時當大馬騎,她此刻說的話,便是真心的。
謝瀝表情微僵,“這種話你對你父親也說過?”
明謹一怔,回想了下,不是很確定。
“忘了。”
更嚴重的,她倒是記得。
謝瀝扯扯嘴角,“我是否可以猜測更過分的話你應當也說了。”
明謹不應,隻是回避了目光。
她理直氣壯教訓謝明月規矩,卻從不提自己跟父親之間的諸多無禮。
“當時還小,不是很懂事。”
她輕輕道,略帶歉意。
謝瀝也不掰扯他們父女間的事,因為隨便扯扯就容易扯到那位生死不明的嫂子身上,動輒就是禁忌,他沒那膽子。
“事情已解,你父親為何招你回都城,我也無力去管,更不敢去管,你知三叔沒用,生怕你父親。”
“但我還是希望你”
謝瀝起身,歎著氣,伸出手,才發覺從前那個小小個卻聰敏更甚於妖孽大哥的侄女已長大,眉眼風華一時不知更肖父還是母,大抵再需些年歲就可知了。
左右心性手段跟氣派是承繼他謝氏女郎上乘家風的。
她從沒讓人失望過。
他有些遲疑,但頓了下,還是揉了揉明謹腦袋。
“希望你糊塗一點,像明月那丫頭就挺好。”
明謹不由莞爾,眉眼微彎,卻帶著笑,很隨意地問謝瀝,“三叔有考慮抽個空分家麽?”
這麽大逆不道的話,從她嘴裏出來這般自然。
但肯定是密謀許久的。
“你!”謝瀝驚了後卻安靜了一會,隻低低道:“榮辱與共。”
明謹料到了這個結果,依舊像跟飯後閑聊一樣,道:“為了黛妹妹跟岫哥哥也不行麽?”
他這位三叔有一對嫡子嫡女,嫡子謝之岫在都城進學,但兒女不管在哪,為父的總是牽掛在心的。
謝瀝麵色微變,盯著明謹好一會,才沉沉道:“他們是我兒女,但你跟你父親也是我至親。”
“本是不可分割的一塊血肉,除非利刃切割,否認它自己本身如何能分裂開來?”
這個道理,明謹怎會不明白。
她也不是不知道自己所言的天真,但也隻是想試探一下。
其實不是不知道結果,但真正見到了,還是
瞧見明謹眉眼間的無奈,謝瀝有些不忍,想問問對方為何有這般大逆心思,是否察覺到家族有何隱憂,可他知道自己身份,也知道自己大哥避諱什麽,對這種機密之事,可以容許自己女兒犯戒,其他人卻不能。
於是他故意裝作很隨意地轉移話題,“後院抓到的混小子,你處理?”
“嗯,我來吧,三叔你會嚇到他的。”
兩人都沒再提剛剛的話題,已然達成默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