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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家規

  一個家族的底蘊如何,其一在宗祠,其二在祖宅。


  主屋占地寬敞明堂,雕飾古典且雍容,處處可見歲月沉澱的痕跡,又可見精修保養的心意。


  彼時年輕一代都在外麵小花園,大人們在主屋內,屋內分四廂,假山流水,花色錦簇,一般男子跟女眷多分開,不過畢竟是姑娘家生辰禮,成年男子多不參與,今日來的多是小輩及兩族婦人。


  大抵是怕剛剛的動靜熱鬧了裏麵的長輩,如今這些小輩都不敢耽擱,步履加快進去了,但明黛放慢步子,到明謹身邊,低低道:“不說話也能惹事兒,二姐真是比以前更上一層樓。”


  這三姑娘怕是心生懷疑了。


  明謹回應:“無故冤枉姐姐,不禮貌。”


  什麽姐姐!這人還真心安理得了!

  不過瞧著姿態如此穩健,怎覺得一切都沒出離對方預判的樣子。


  明黛還欲說什麽,忽然被一個人強行擠開。


  可不是嬌蠻的謝明月麽,這人憑著吃胖的矯碩身軀強行擠開明黛後,也壓低聲音做賊似得:“你之前不是很威風的嘛?怎麽今天被欺負成這樣,如果沒有我,你不是要被欺負死?”


  這話說得特別理直氣壯。


  邊上明黛嗤了一聲,正想吐槽明月異想天開,莫非還以為明謹會承情?更別說她懷疑這本就可能是明謹自己引出來的,但她還沒說什麽,就見剛剛對自己不假辭色的明謹對憨傻的謝明月露出了笑容,“嗯,小月月好厲害。”


  再壓低聲音,總有人可以聽到一二的。


  邊上明黛跟幾個謝家人表情跟見鬼一樣。


  好吧,明月自己也沒好多少,整張臉表情都僵了。


  ————————


  入門,屋內香風濃鬱,既有女眷身上所用香,也有老夫人常用的梵香。


  宴席在後廳已擺好,此前年歲正好的當代年輕小輩在花苑等候,多是為了見禮。


  這也是多位長輩在場的世家禮儀。


  明謹提裙跨步門檻,跟在眾少爺姑娘後麵,屋內很靜,待她抬眸時,見到的不僅是其他人的後背,也依稀能看到一些長輩的。


  回來多日,因她跟三叔交代過,因此三房那邊也沒派人來,如今她看到這些人中一個膚色白皙端莊秀雅的婦人,後者目光有些克製,但還是朝她這邊看了兩眼。


  倒不是看自己女兒,也是看明謹,眼神略憂慮。


  大概在這裏麵也都聽到剛剛外麵的動靜了,難怪這些人這麽安靜。


  東家如此猖獗,謝家就當真一點怨氣都沒有嗎?


  曲嬤嬤微妙的眼神掃過那些謝家婦人們,雖然這些人能經事,擅隱藏,但還是暴露了幾分對東家的不喜。


  誰也不願意外人在自家猖狂,這是內部資源損失跟外部的麵子問題。


  可是老夫人這樣的人,真當老糊塗了,不知道謝家內部怨氣?


  不,她是知道的,隻是謝家這點怨氣不足以讓她忌憚。


  一來這裏沒有強勢的人可以壓製她,力量限度拔高不到她所站的位置,嫡脈大房外加祖母這個長輩身份,讓這裏所有人的意誌都變得無用。她在家族曆經多年,深知這種階級差距,因此鎮定,若是這點偏私都怕謝家人抗拒,她就不是烏靈謝氏本族懼怕多年的老夫人了。


  二來謝家內部雖不平,卻又沒到損害在場謝家人絕對利益的程度,不至於真正反抗,至少他們現在是這樣的,否則你看這些謝家女眷們會一個個裝什麽都沒聽到麽?


  老夫人心裏有一把尺,根據這把尺來發揮自己的偏私。


  明謹回了三房夫人林氏一個眼神,後者才捏捏手絹,收回略帶歉意的目光。


  雖然自家夫君主掌烏靈本家之事,可到底受製於人,不能強出頭,自己一個內宅婦人更是沒多少權威,也隻能歉然了。


  ——————


  很多人在偷看明謹。


  唯獨老夫人不看,她正在顧自抓著一個年輕姑娘的手親切和藹地說著話。


  “姑婆為我生辰禮如此費心,霜兒心中有愧。”


  像是再回應此前院子裏的衝突動靜似的,東予霜清麗臉龐上露出愧疚之意。


  明黛瞥過,眼裏閃過嘲諷跟厭惡。


  這一次,她跟明月倒是一致,隻是她還算控製得好,但後者忍不住翻了一個白眼,嘴裏無聲嘀咕了什麽,還好沒出聲。


  心思細膩的林氏都瞧到了,頓時大汗,暗道這姑娘果然一如既往直脾氣,可好在也沒真出聲,不然真收不了場。


  “你之生辰,本該喜慶,談何愧疚,若是有錯,也該是我這個老不死的。”老夫人拍拍東予霜的手,後渾濁瞳孔不帶情緒,一掃謝家眾人,尤在謝之檁幾個本家子嗣身上著落片刻。


  東家人各個安靜,不過他們都麵上都帶愉色,東嘉書更是嘲諷,眼神打量過這些謝家子弟,暗道自家姑婆果然還是偏他們東家的,可惜這些謝家人不懂。


  他最終盯著謝明黛,撇撇嘴,這個女人怕也不懂,什麽謝瀝,什麽謝家三爺四爺五爺的,其實都隻是庶出,非姑婆血脈,她怎會在意。


  今日謝明黛他們為謝明謹出頭本就是愚蠢之舉。


  果然,老夫人這話一說,林氏等家婦頓然驚懼,齊齊說跟老夫人無關,小孩子家不懂事,生怕自家孩子被牽扯其中,而年輕小輩們也有些惶惶,在自家母親的眼神示意下,一個個欲主動告罪。


  彼時,此前謝明黛等人壓力巨大,因為老夫人盯著他們這邊,具體來說,是盯著謝之檁。


  明黛正欲說什麽,卻見謝之檁垂著眼,首先走出一步,抬手作揖,“是孫兒不好,祖母勿生氣,免得擾了心情。”


  他主動承擔了責任,其他謝家子弟略放鬆之時,老夫人也麵露寬鬆,略帶疼愛道:“阿檁你小子,好好的,怎說這話,祖母知道你孝順,也知你有兄長風範,可妹妹犯錯,你當哥哥的一味承擔,怎能有教育警醒之效果,犯錯了就要承擔,這才是我世家風範,我這樣說,明月,你可明白?”


  謝之檁猛然抬頭,眼裏閃過什麽,作揖的手掌繃緊手指,白皙俊秀卻還是稚嫩的臉龐一時也沒控製住無措。


  說到底,年紀尚輕,不成氣候。


  老夫人偏頭,隻看著謝明月。


  而本來就很緊張的謝明月一時有些蒙,她下意識看過去,對上老夫人冰冷目光,眼前仿佛一下子閃過往日老夫人疼愛的樣子,又閃過幼時她看到自己屢屢厭惡嫌棄的樣子,更閃過前些時日明謹回來前,她拉著自己的手細細囑咐讓她莫要被姐姐欺負的樣子


  一人千麵,翻臉無情。


  多年歲月,她都有些分不清了,可日子久了,總能知道自己於對方是個什麽玩意兒,於謝家又是個什麽玩意兒。


  她想當黃雀,是因為明白自己始終不是那個讓人爭奪的珍寶。


  她想爭些什麽,因為不爭就什麽都沒有了


  可是原來她爭了也改變不了什麽,她還是那個最卑賤的謝明月。


  謝明月抿抿唇,壓著眼底的澀意,倔了心腸,沒有哭,隻是欲彎下膝蓋,正要跪下,忽臂彎被一隻纖細柔軟的手穩穩拖住,而鼻翼飄來一縷這幾日她在雲潛樓書房中常聞到的香氣,那時候她以為這是那些庸俗老夫人們口頭附庸風雅所提的雋永書香,現在看來不是。


  那是一個人身上的氣息。


  淡淡的,綿長的,溫和的,清新雋永,入骨入情。


  謝明月轉過頭,視線因為眼睛幹澀跟情緒的波瀾而晃動,但還是看清了這個人的臉。


  “你”


  謝明月是震驚的,但她腦子本來就轉的慢,隻顧著震驚,未有其他舉措,但也沒能跪下去,隻被對方拖住後,往身後一拉,遮住了老夫人的視線。


  但這個人也承接了所有驚愕的目光。


  謝之檁尤其錯愕,轉頭死死盯著站在自己身邊的高挑女子。


  老夫人好像並不意外明謹的舉動,隻好整以暇撥動著佛珠,沉沉道:“明謹,你這是何意?”


  人群裏的林氏已捏緊了手帕,看到老夫人這副姿態,忽然想到了什麽——老夫人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本意就不在懲戒謝明月,而在明謹,因為看出明謹本性是在意自己這個妹妹的,順著她的心性來設下這個套,誘明謹犯錯,若後者為了謝明月頂撞自己,那她就有理由發作對方。


  若是如此,那院子裏的衝突是否也在老夫人的算計之下?


  林氏心頭焦躁,竭力給明謹眼神,想讓她別在這個處境當著眾人的麵真的頂撞老夫人。


  當眾之下投以把柄予敵人手中,可是下下之策。


  可林氏的眼神無用,連明黛都知無用,她隻覺得今日這一番變故依舊源於老夫人跟謝明謹的博弈,如今看來,他們這些人都是棋子,連謝之檁都是。


  而謝明謹顯然落於下風,已然入套。


  她之前判斷失誤,這不是謝明謹的局,而是她祖母的。


  明黛心中莫名失望,雖她也不願意承認這點。


  此時老夫人已開了口,矛頭直指明謹。


  眾目睽睽之下,明謹眉梢微動,未開口,卻見老夫人身邊的東予霜起身跪下,求情道:“姑婆,一切都源於霜兒之故,可切莫傷了謹姐姐與祖母您的情誼。”


  她之誠懇,之良善,之大方得體,反映襯明謹這位嫡長女十分不識大體。


  老夫人歎氣,親自扶起她,“我知你心善,可今日不能由著你。”


  轉過頭,她對明謹道:“你身子不好,前日讓你抄寫經書,你也推了,我既是你祖母,總不能不體恤你。可今日乃我謝家規矩門風教養之過,你從小為長房嫡女,固然你父親本對你投以期待,好生教養,可你偏偏讓他失望,不過我仍願你好生改過,能擔起嫡長女之責,可若你偏要頑劣,不顧教養,那就莫怪祖母我按家規處置你了。”


  老夫人並未露出那日在老屋跟明謹單獨對峙時的苛刻嘴臉,反寬厚雍容,儼然以謝家家規來規束明謹。


  前幾日,明謹以嫡長女身份占盡家族優勢,讓老夫人吃虧。


  今日,卷土重來的老夫人以彼日明謹之矛攻她之盾。


  不外乎因為世家之中,權力向來與責任同行。


  隻要犯錯,尤其是當眾犯錯,這種錯誤就會被無限放大。


  嫡長女這個身份向來不是誰都能擔得起的。


  氣氛十分到位,年輕人真扛不住這樣的壓力,仿佛千夫所指。


  明謹站在那,明明身邊有很多人,可所有人都知道她是一個人。


  一個人的話

  那就是所有人都得聽她說話。


  “家規”那薄軟的紅唇輕念這一個詞兒,既帶著慎重,又帶了幾分自嘲,一如她看老夫人的眼神。


  老夫人被她的眼神刺痛,還欲言語逼迫,盡快拿下她懲戒一番,卻聽明謹說了一句讓她轉佛珠的動作微頓的話。


  “祖母,您可知當年為何我到底犯了何錯,最終被父親遣送回別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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