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情動

  這種感覺就像是雙若小時候學禦法器淩空飛行那樣。


  淩空飛行是要飛很高的,九尾貓一族天生就長在地上,跑在地上,對天空這種未知領域他一無所知,每當明鋒要教他淩空飛行時,他就很怕,但不得不一次一次逼自己念起口訣,駕馭不攻飛上高空,他還隻是初學,每次都把握不好神力灌湧的程度,他次次都會從高空摔下。


  當他摔斷一身筋骨,滿身皮肉骨血重新長好之後,忍受那種磨骨的劇痛快要到麻木,也終於學會淩空飛行了,卻有人告訴他,學淩空飛行時,可以佩戴一雙保護翼來保護自己。


  也就是,他原來可以不那麽痛的?


  雙若開始劇烈掙紮起來,他奮力甩開明鋒的禁錮,將明鋒推得後退一步,冷然抬眼看他。


  他心口像是集聚著一口散不出去的惡氣,嘴角始終掛著一抹決絕的冷笑,眼中也盡是冰雪寒意。


  “上神,您此話是何意?”


  明鋒察覺到雙若的不對勁,他沒想到雙若能夠爆發出這般大的力量,擰眉使自己鎮定下來,他手長腿長,很快便重新抓住了雙若,將他半禁錮在自己懷中,聲音很沉,字句短促,頗有威嚴:“雙若,你冷靜些!”


  雙若再也掙脫不開,他雙眸之中像是藏了一把利劍,注視著明鋒的時候仿佛都會刺入明鋒皮肉之中去,□□的時候都是帶著血的。


  雙若勾唇:“上神,您有心嗎?”


  明鋒喉中一苦,說不出話來了。


  “重鳴尊主是何苦,被您當個工具一樣用來用去,厭棄雙若時重鳴尊主就是您心口白月,拿雙若尋開心時又變成您從未鍾情過他,您真的有尊重過任何人嗎?”


  明鋒覺得自己從心到喉嚨都被灌滿了泥漿,那種沉重的墜痛感令他心慌。


  他百口莫辯。


  雙若直視明鋒,字字句句都像一把刀:“以前,雙若對您說過多少次喜歡您都視而不見,怎麽一次花朝節就讓您改了心意?”


  明鋒有些無力,他扶著雙若肩膀的手漸漸滑到手肘那裏,卻仍舊像一個鐵箍,不放雙若走。


  “雙若,我……”


  “雙若不過是想和您保持清白的距離而已,從前我想天天和您在一起您不如我的願,怎麽現在雙若想離您遠一些您也不如我的願?”雙若看著明鋒眼中漸漸醞釀起的痛意,覺得有些荒唐,“上神,您說鍾情於我,但您怕不是從來沒想過我要的是什麽吧。”


  “雙若,並非這樣。”


  “上神,您到底在做什麽?”雙若語氣略帶些嘲意,“您是高高在上的明鋒上神,您永遠都是俯瞰眾生,您更是從來不會管我是不是真的需要,您把我帶到材料庫裏將摶靈石交給我,但您沒有想過其他人會怎麽看待我這個例外,您從魔界帶來蜚尤肉幹給我,但您沒有想我能不能吃,愛不愛吃,您為我撐傘,與我道早,幫我完成任務,甚至現在您說要與我再續婚約……您從未注意過別人怎麽看我,怎麽對我,因為您一定是正確的。


  “上神,您不是鍾情於我,您是看我可憐,施舍於我。”


  明鋒久經戰場曆練,麵對生死危機,都不曾有此刻這般慌亂過。


  他喃喃道:“雙若……”


  雙若深吸了一口氣,用力將明鋒推開:“上神,雙若何德何能。”


  明鋒對雙若毫不設防,竟被推得後退半步。


  明鋒的手中空了,他細細咀嚼著雙若說的每一個字,想說些辯解的話,可到最後,恍然發覺,這就是他的錯。


  “雙若……”驀然,一股巨大的無力感陰雲一樣籠罩住了他。


  他覺得自己喉嚨中仿佛含著一把刀,每說一句話,鋒銳的刀刃就要割破他的喉嚨,他說的話,都帶著血和劇痛。


  “是我的錯……”


  是他的錯,他對雙若的痛苦視而不見,他本末倒置,罔顧雙若的意願,他想減輕雙若的難,卻反倒在那已經快要垮塌的駱駝身上,放了一根稻草。


  從前他認為他淩駕於萬人之上,無心無情,他便可以贏過所以人。


  但這個時候,他才覺得,他曾經所認為的輸贏,是一件多麽荒唐且無意義的事情。


  雙若閉上眼,聲音平下來:“上神,您且回天界吧,雙若人小心也小,把您從心裏剖出來之後,就再沒地方把您重新放回去了。”


  “上神,唯有真誠最難偽裝,您暫且歇一歇吧。”


  唯有真誠最難偽裝。


  這把懸在頭頂的刀,終於向著明鋒,刺了下來。


  明鋒念著這句話,在原地站了許久。


  雙若早就離開了,他今天這副模樣是斷然無法回到天界的,隻好先回落腳的客棧退房,然後再尋找另外一間旅店,不管怎樣也要熬過今晚,隻要能避開明鋒。


  至於明鋒,他不會再想,更不會去管。


  一把刀利落斬下,齊齊切斷了筋骨,再沒有任何牽扯。


  雙若抱著這樣的想法,在忙碌一整天之後沉沉睡去。


  第二日清晨他醒來,覺得身體好了很多,人形雖還未恢複,但已經能自如調動一些神力,他稍鬆一口氣,去退了房,直接趕回天界。


  審神司有個規矩,完成司文仙官分配下的任務之後就要盡快回到審神司述職,雙若這般匆忙,是想在積分結算之前去找司文注銷自己的任務。


  可就在他急匆匆趕回天界,因罡風劇烈的緣故將他的兜帽整個都吹了下來,他也無暇去管,徑直去找司文時,卻在審神司的門前看見了似乎已經等了他許久的明鋒。


  雙若立刻刹住腳,一雙耳朵下意識抖了一下。


  明鋒眼底有一層淡淡的青黑,整個人像是籠罩著一層陰霾,在他看見雙若之後,眼眸之中終於露出些光彩。


  雙若心煩意亂,草率地向明鋒行禮,然後便要越過明鋒,進入審神司。


  明鋒卻將他的這份焦急視若無睹,隻沉著聲音道:“雙若,我們可否談一談?”


  雙若注意到旁邊已有人望過來了,他微蹙眉頭,隻好認命道:“上神您請說。”


  明鋒望著他許久,卻遲遲沒有開口。


  雙若擰眉欲走:“上神,您是在拿我尋開心嗎?”


  明鋒搖頭,他的目光從未離開過雙若的臉,輕聲道:“雙若……”


  雙若有些莫名其妙,他低下頭:“雙若還有要事,暫時沒有時間與您閑聊,請您允許我先行離開。”


  這句話許是“離開”二字有些刺激到了明鋒,他輕閉上眼緩了一會神,掏出早就為雙若準備好的銘牌,輕輕拉住雙若的手,將銘牌放到了他掌心中。


  雙若四根手指蜷起來,虛抓著銘牌。尖銳的邊角紮著他的皮肉,他心裏也仿佛刺進了一根小刺,良久,他將手抽出來,卻倔強地不肯再道謝。


  明鋒的手心空蕩蕩的,他抿著唇,也收回手,像是怕驚到雙若一樣,控製著自己的語氣,竭力溫柔。


  “雙若,”明鋒一反常態,不知為何就是不放雙若走,“昨日我對你說的那些,都是我的心裏話……我想了很久,雙若,我做了很多錯事,你可願意給我一個改正的機會?”


  雙若直視明鋒的眼睛:“上神,您意識到您犯了錯,您想改正完全是遵從本心,您不必去詢問其他人的意願,您的決定,更與我無關。”


  明鋒還欲說什麽,直接被雙若打斷,他這次半分猶豫也無,徑直從明鋒身旁走過,清淺的風吹起他半束的發:“上神,我們改日尋個都有空的時候吧。”


  明鋒的一句話緊追他話音:“雙若,我今日得空,我會在這等你忙完,我們好好談一談。


  “我……我有話要對你說。”


  雙若僅僅是腳步微頓,便向審神司裏走去了,聲音淡淡地回蕩在半空之中。


  “上神,改天吧,今日雙若有許多事要忙,您還是先回吧。”


  他頭也不回地離開,不再去看明鋒的表情,也不想再聽明鋒會說什麽。


  但和明鋒談一談,確實是有必要的。


  審神司內今日要輪值的人還沒到齊,雙若略有些心焦地朝曼因的座位看去,發現座位還是空的,雙若別無他法,隻好先去找司文注銷任務。


  可當他到了司文那時,卻發現一直負責分配任務結算積分的司文不見了,原地隻是坐著一個女官,她動作幹練,神情認真,一絲不苟地在處理卷宗和文件。


  雙若有些詫異,直接問道:“你好,請問司文仙官在嗎。”


  女官立刻停了手中的動作,抬起頭,向他微笑:“你好,我就是。”


  司文是仙職的名號,不分名諱,隻要是任職司文仙官的人便可被稱為“司文”。


  雙若微眯雙眸,還沒來得及說什麽,女官似乎是察覺到了他疑惑,和善地笑著解釋:“是雙若仙君吧?我是昨日晚上新來任職的,你可能還不認識我,今日起我們正式成為同僚,還請多指教。”


  女官說得滴水不漏,雙若心中有許多疑惑,也隻好挑了一個最無傷大雅的問了:“那之前的司文仙官現在在何處?”


  女官向他頷首:“抱歉,這個我並不知曉。”


  女官並未因他是雙若而流露出不屑、不耐或者是冷漠的神情,這點有些難得,也叫雙若心中漸漸輕鬆下來。


  雙若無意再追問了,隻說自己想注銷任務。


  耐心聽他講完話,女官衝他輕笑:“雙若仙君,你的任務積分已經結算完畢了,等過幾日你領到身份銘牌之後可以自行查詢。”


  銘牌剛剛在門外明鋒已經給他了,他攥著鋒利的銀製薄片,心裏已經猜測出了七八。


  這不是雙若想要的結果,但任務積分已經結算完畢,想注銷也別無他法,他道了聲謝,略有不虞。


  但就在臨走之前,他忽然想起了什麽,轉頭問道:“冒昧問一下,你是受了何人引薦?”


  女官的笑容得體:“我是承了明鋒上神的情,雙若仙君。”


  在心中他已猜到這個答案,雙若轉身離開,笑容淡得幾乎沒有。


  難怪剛在在門口明鋒一直攔著他不讓他離開,原來是自己就算急匆匆地進來也沒有用。


  這不就是逼他要跟他一輩子都有牽扯?


  雙若處理完任務的事情,再去尋找曼因的時候,曼因已經埋頭在桌案前忙碌了,他尷尬地輕咳一聲,大腦高速運轉思考著自己如何向曼因解釋的措辭,但還不等他想好,曼因就抬起了頭。


  曼因是聽到動靜抬頭的,但在看見來人是雙若之後,稍許迷茫霎時轉變成了中燒的怒火。


  在雙若這邊,他看到的就是——


  就在曼因抬頭的那一瞬間,他眼中迸射出的光像是一團向自己飛速砸來的火球。


  雙若略有心虛,笑著朝曼因撲過去,直將人摟了個滿懷,他用胳膊卡住曼因的脖子,道:“別生氣嘛,我回來啦。”


  曼因心裏這兩天積累起的怒火也在這一刻煙消雲散,但他不肯示弱,聲音仍舊是別扭的:“怎麽,這回任務完成得怎麽樣?”


  雙若摟著好友的脖子,覺得自己心中空缺好久的那一塊終於被填滿了。


  曼因回來了。


  沒有死!

  意識到這一點的雙若欣喜若狂,不自覺的擁著曼因的力氣就大上一些。


  曼因朝他翻白眼:“怎麽,看你沒氣死我,現在想勒死我?”


  雙若的臉頰上終於有些血色,他笑著:“沒事,就是活著從人界回來,挺開心的。”


  曼因皺眉:“怎麽了,這一趟任務是不是不太好做?”


  雙若立刻搖頭:“不,隻不過是殺幾隻魍魎而已,但我現在很有成就感。”


  曼因看到雙若的貓耳便知他遇上了每月自身神力失控的那幾天,見雙若不提,他也不好拆穿,見雙若全須全尾地回來便沒有擔憂,隻是趕他回束音閣好好休息。


  雙若始終含笑聽著曼因的話,卻在腦海中耳畔突然冒出一個聲音之後收斂笑意。


  是明鋒通過玉令給他傳遞來的消息,明鋒的聲線清冷淡漠,但不可掩飾話語之中潛藏的那一抹急切:“雙若,事情是否順利?若你忙完,我在正門這裏等你,我們談一談,好嗎?”


  談肯定是要談的,但絕不是現在。


  曼因察覺到雙若的情緒波動,隱隱擔憂:“雙若,你怎麽了?我建議你現在最好回去好好睡一覺。”


  雙若強迫自己忽視剛才明鋒的那句話,輕輕點頭,狀似隨口一問:“曼因,你知道審神司有沒有很少有人去的偏門或者側門?”


  曼因思索一下,便道:“有。”


  雙若的眼睛立刻亮了起來:“在哪?”


  曼因諸事纏身,不能陪他過來,雙若記下了路線,來到那個偏門。


  這裏確實很少有人來,隻是不知是誰在這偏門上落了鎖,雙若嚐試了一下,發現根本推不開。而且鎖上被下了印訣,如果要強力破開,可能還會遭到神力反噬。


  雙若一時有些頭疼,這個時候若是折返回去,定是憑空要多上許多麻煩。


  他環顧四周,發現四周的牆壁上倒是沒有印訣,翻牆也不失為一個好辦法。


  想到這,他便去做了。


  牆並不高,攀爬與跳躍對九尾貓來講也不是什麽難事,雙若輕輕鬆鬆地在牆頭上站穩,喘了口氣,縱身一躍——


  卻掉在了一個硬邦邦的懷抱裏。


  雙若詫異抬頭,隻看見一雙略帶戲謔的紅色眼睛。


  掩塵吹了個口哨,一直保持著這個曖昧又突兀的姿勢:“喔唷,天上掉下來隻小貓咪~被我撿、到、了。”


  這個時候雙若腦海裏明鋒的聲音再次通過玉令響起:“雙若,你在哪?”


  雙若顫栗了一瞬,幾乎用上自己最大的力氣將掩塵推開。


  掩塵被他推得踉蹌了一下,有些委屈地看著雙若。


  對上掩塵的目光,雙若才意識到自己將對明鋒的怨氣遷怒到掩塵身上,他略有尷尬地收回手,朝著掩塵道歉。


  掩塵挑眉:“道歉可不一定有用哦。”


  雙若望著他,不想回答他的話,隻不動聲色地轉移話題:“這是天界,你怎麽過來的?”


  他沒有問出口的是,你不但進來了,而且還在九重天上大搖大擺地閑逛,到底是怎麽做到的。


  天界雖然沒有明令禁止魔物出入,但幾乎沒有魔物能越過九重天大門之前的那個鳴心石。


  天界眾仙自詡居濁淖之中獨清,因此心有雜念之人幾乎無法穿過鳴心石。


  魔物又大多好鬥,心中欲.望較盛,剛一靠近鳴心石就會被擊飛出去。


  “我怎麽不能來天界了?”掩塵笑著,他的眼睛狹長,笑起來的時候眼尾上勾,很勾人,“我心無雜念,無欲無求,鳴心石攔不住我哦。”


  雙若有些無語,但他仔細感受了下,並沒有感受到掩塵身上釋放出的魔氣,想必是他已經將魔氣藏起來了。


  雙若敷衍他:“那你很厲害,我先走了,你自己隨意逛。”


  說完一刻也不停,轉身便離開了。


  掩塵很聰明,他敏銳地察覺到雙若今天心情不佳,故而緊緊追了上去,探頭看他:“小雙若,你今天怎麽一直都皺著眉頭,我不是來閑逛的,我是來找你的。”


  雙若看他:“你來找我做什麽?”


  “不做什麽,就是想你啦。”


  雙若心裏並不輕鬆,他有些累,不想再和掩塵插科打諢,他轉過頭去,勉強笑著:“掩塵,我們改日再聊好嗎,我現在想回去休息。”


  掩塵看著雙若勉強出來的笑,心裏猜測到了令雙若不開心的根源,但他沒說什麽,笑了笑:“那好吧,我自己在這轉一轉,就不叫你陪了。”


  說完還賣了個可憐:“我本來來天界這一趟就是來見你,見到你,我也就知足了,唉。”


  見到掩塵這樣,雙若心中倒是有些不忍。


  他明明和掩塵認識沒有多久,但掩塵卻總是能給他一種非常熟稔的感覺,這給雙若一種錯覺,他們好像已經有了至少千八百年的孽緣一樣。


  當今焚焰大魔被鎮壓在滅鬼之地不過才百年。


  雙若勾唇笑了一聲,無視掩塵可憐兮兮的表情,毫不心軟,絕情地同他道別,徑直回了束音閣,同時也不忘切斷維持著玉令的神力,這樣一來,明鋒就再也無法聯係上他。


  他的世界終於得到了清靜。


  赤霞漫天,明鋒身攏橘光,穩穩佇立在審神司門口。


  太陽轉了一輪,他在這裏等了一天。


  明鋒猜想,有朝一日自己去了魔界,身陷魍魎群,生死攸關之時,許是都不會有今日這般焦灼與慌張。


  他知道雙若不會來,他給雙若說過的一遍又一遍的“我等你”都似沉入大海的泥,沒有回音,也不見蹤影。


  他不過想是對雙若說一聲“對不起”。


  昨晚他整夜都沒有睡,除了安排審神司的人員變動之外的時候,都在回想著自己做的這些事,才突然間明白了關竅。


  他一直都在做蠢事。


  他花了很久才想明白,上一世雙若不是愛吃蜚尤肉幹,向他討蜚尤肉幹時也不是在向他撒嬌尋存在感,這隻不過是雙若一個希望他偶然間能想起自己,小小的願望而已,他卻把這當成了雙若的嬌縱、蠻橫。


  上一世雙若給他寫的信,他看也沒看一眼,轉手丟棄,殊不知,就是這樣,他親手將雙若推下深淵。而如今,他卻隻能對著兩封疏離又冷漠的書信,摳字摳句地去猜,去想,如果這句話雙若說出來時,會是怎樣生動的表情。


  而雙若一直都在被人咒罵侮辱,他卻選擇視而不見,竟妄想徐徐圖之……


  明鋒覺得自己的心又緊緊揪起來了。


  他口口聲聲說自己愛雙若,鍾情雙若,為了雙若什麽都可以做,但他這種自以為是的愛,不是愛,是負擔。


  樁樁件件,明鋒上神劣跡斑斑。


  今日,明鋒上神終於明白了些,他想懺悔,想追回來些,雙若連見也不肯再見他一麵。


  這一天枯站,他想了很多。


  他想起上一世雙若在暘山上為他祈福的那次,小小的人穿著一件素白的衣裳,佇立在剛下了一場新雪的山巔,萬物靜謐無聲,天空是濃墨一樣的黑,星屑附著於上,璀璨又夢幻。


  雙若雙手合十,壓在心口,輕閉上眼為他祝禱。


  一祝明鋒上神所向披靡,二祝明鋒上神福佑三界,三祝明鋒上神前程似錦。


  那是他第三次去魔界加固封印的時候,他披戰甲,正要離開,像是有什麽感應一樣回了頭。


  可就這一眼,像是一把利劍橫穿時光的洪流,清晰又痛地烙在了他腦海裏,永不褪色。


  素衣的少年皮膚白似冰雪,彼時他眉眼低垂,寧靜如畫,漫天星光灑落他身,乖巧又漂亮。在明鋒眼中,那是九重天上萬萬年都不曾見過的盛景。


  不管過了多少年,明鋒依然記得自己那時劇烈的心悸。


  多好的雙若啊。


  也就是那次,明鋒將那塊子玉佩囑托沐風交給雙若。那時他心中還想,若是從魔界回來,對他好一些也不是不可。


  可他沒有想到,他回來了,等到的卻是雙若的死訊。


  雙若死在了魔界。


  他也恍惚明白了一些,為何他走之前,雙若要這麽鄭重,這麽認真地為他唱念祝詞,是不是其實那一次,雙若就已經預料到了這是他們兩人的永別。


  隻可惜那時他孤傲,又不懂人心,就連雙若托他帶回蜚尤肉幹的這種小願望,都是敷衍了事。


  對,雙若說的沒錯,他就是認為自己高高在上,他把每一件事都是當作恩賜去做。


  隻可笑雙若死後,他還曾不將這當過一回事過,他還冷嘲熱諷,嘲雙若有九條命,怎麽可能會就這麽輕易死了。


  可一天又一天過去,紫宸殿愈發冷清,園子裏那片木羅花少了人精心侍弄,枯萎了一大片,那日明鋒心血來潮“路過”那邊時,看到的隻有滿目瘡痍和淒涼。那時候,他的心裏猛地拖出一個長音。


  他記得,這片園子裏的木羅花是雙若精心照料的,可這花都枯了……雙若為什麽不來管?


  雙若人呢?


  他人在哪?


  他幾乎要控製不住自己去想那日在暘山上,令他銘記一生的驚鴻一瞥。


  他不願承認自己那時有些想見到雙若。


  明鋒終在一日,忍不住內心瘋長的不安,狀似隨口問沐風:“那日玉佩可有完好交到雙若手上?”


  沐風遲疑片刻,自認為掩飾極好:“屬下都已辦妥。”


  明鋒沒有放過沐風的那一抹遲疑,他垂下眼簾,沒有拆穿,卻是與母玉佩連通,感知子玉佩所在的方位,得到的結果卻是神刑司。


  明鋒心中連半分猶疑也沒有,直奔神刑司。


  那時的他對雙若半分了解也無,隻以為雙若是貪玩嬌縱,在神刑司那遇到了什麽好玩的事情,不願回來了。


  可當明鋒循著母玉佩的指引,找到子玉佩的方位時,卻是找到了一個完全陌生的人。


  ——無常。


  他質問無常為何子玉佩會在這裏。


  無常聲淚俱下,隻道是雙若隨手就將這玉佩扔給了他。


  那時明鋒沒有惱,心中卻破天荒地升起些慶幸:看吧,雙若不會死的,他死了還怎麽和自己鬧脾氣?


  他回到紫宸殿後,又過了幾日,雙若仍舊沒有回來,明鋒終於忍不住,詢問沐風:“雙若此時身在何處?”


  沐風詫異極了:“君上,雙若仙君已經身隕,一身屍骨葬在了魔界。”


  明鋒擰眉:“貓有九尾,九尾九命,怎麽可能這般輕易就身隕?”


  沐風猶豫著,道:“君上,雙若仙君他,已經死過八次了。”


  那一刻天旋地轉,明鋒瞬間失力,勉強穩住身體,坐回椅子上,他想說些什麽,卻什麽都說不出來。


  這種感覺對他來講是陌生的。


  其實他早已知曉雙若不再是小孩子,不會再隨便發脾氣了,有限的幾次,他看到雙若時,雙若就靜靜坐在木羅花叢裏,安靜乖巧得像是一隻畫在屏風上的漂亮小鳥。


  雙若的死不是死,是爛,從頭到腳,潰爛粉碎。


  明鋒心裏就像是有一隻尖利的爪子在撓心房的肉壁,每動一下,就沾筋帶血,痛得他終是有些慌亂了。


  他消化雙若的死訊將近一年。


  他無法忘記那驚鴻一瞥,也無法忘記自己心裏強烈的悸動。


  讓他更加無法接受的是,他剛剛定下決心要對雙若好些的時候,毫無預兆,雙若便一點機會也不給他了。


  一年後,他去了魔界一趟,中途遇上些風波,不慎被一隻魘卷入夢魘幻境。


  隻是萬事都不過一個“巧”字。


  雙若死在魔界,身隕時碎裂的靈魂碎片偶然叫一隻魘吞進了腹中,這魘頓時功力大增,隻是這隻魘並未開智,織造出的夢魘幻境便是雙若那錐心刺股的一生噩夢。


  明鋒被卷入的就是這個夢魘幻境。


  明鋒逃脫一個夢魘幻境輕而易舉,可當他看到這個幻境之中出現了雙若的身影時,鬼使神差地停住了動作。


  這一停,他就被困在了這個夢魘之中十天十夜。


  他將雙若的一生從頭看到了尾。


  他看到了雙若為他挑選花種時有多精心仔細,他看到了雙若送他錦囊時有多忐忑緊張,他看到了雙若被天帝賜婚時有多歡欣雀躍,他看到了雙若對他用心的樁樁件件。


  當然,也看到了那一場“甘霖”天火。


  他呢,全毀了。


  他更不會想到,當年那次銷焰之戰,也就是他第二次去魔界的時候,雙若竟為了救他,耗了七條命數,直接幻化出一批仙軍,緊急攔截住了那批無死無痛,幾乎可以說是沒有弱點的魍魎。


  但雙若得到的是什麽?

  是一句他不知情況之時隨口說出的,冷漠殘忍的“累贅而已,送回天界”。


  雙若對他的,是真真正正的無論後果,不計代價的愛。


  他一點不落地全看了下來,整整十天,明鋒上神從幻境出來的時候,神色萎靡,嘔出了一口黑血,竟直接昏了過去。


  就連他的夢中,都是雙若死在魔界時,耗盡全身力氣,逆轉天時,以神力創造出的一場淡紫色的雪。


  那場紫色的雪裏,雙若埋在漫天的淡紫之中,是在笑著的。


  他瘦弱的身軀安靜地倒在了雪裏。


  雙若愛木羅,也愛木羅的寓意——心向往之,雖不能至。


  淡紫色的雪,在他死前的那一刻,他看到了。


  然明鋒,不能至,也不可至。


  回到天界後,明鋒大病了一場,那顆心裏始終像是放著一把鈍刀的,刀刃時刻都在割他的肉。但這場病中,明鋒身體漸漸衰弱,頭腦卻愈發清醒——


  他確定,他再也無法離開雙若,但雙若卻已經離開他了。


  他心動了。


  雙若回到束音閣後直接一覺睡到了日落。


  他揉著惺忪睡眼醒來時,屋內並未掌燈,他從窗外看到了渾圓悲壯的落日。


  他早有對清瀾吩咐過,不管是誰來找他,一概不接見,尤其是明鋒上神。


  他把“尤其”二字說得很重,才得到了這麽一個閑暇的時間。


  看時間還早,雙若掌上了燈,小心地取出了些摶靈石來,他要嚐試著做出一隻小木鳥來。


  如今設計圖已經完善得差不多,他要做出個實物來。


  近兩個時辰過去了,他眼睛有些酸脹,一隻小木鳥也做了個雛形出來,隻差雙翼還沒有安上,他喝了口茶水潤喉嚨,稍作休息便準備安上雙翼,可不知怎的,他想到他執行任務時,人界那一群不斷滋生,無死無傷的魍魎來。


  銷焰之戰上也出現了這麽一群魍魎……


  他正這麽想著,手中的力道一時沒有控製好,雙翼與身體連接的地方被卡住了一小塊,尖端那裏直接斷了一角。


  整隻木鳥就這麽廢了。


  雙若心中忽然湧上一股劇烈的疲憊感,他有些生氣地將木鳥扔開,歎息一聲便要往外走。


  這時忽聽得窗外一聲:“小雙若,那是什麽?”


  雙若詫異抬頭,看到了側身坐在窗框上的掩塵。


  那一雙紅瞳裏像是藏著美酒佳釀,無端叫人有些心醉。


  雙若擰眉:“你怎麽進來的?”


  掩塵卻做了一個噤聲的動作:“噓——我可是向好多人打聽了你的住處,結果到門口你那小管家怎麽也不讓我進來,我就偷偷翻牆進來了,你可千萬別讓他知道哦~”


  雙若輕輕勾唇,但當他意識到自己笑了出來的時候,立刻收斂了笑意。


  掩塵托腮饒有興趣地看著他:“可高興些了?”


  雙若破天荒地開門:“進來吧。”


  掩塵毫不客氣,偏愛跳窗,直接翻身,長腿一邁,穩穩落在雙若麵前。


  雙若仰頭看著突然出現在自己麵前的掩塵,心跳停了一下,微微擰眉:“你幹什麽?”


  掩塵遠遠指著桌上那個小木鳥,明知故問:“那是什麽?”


  雙若不怎麽在意,隨手撿過來,送到掩塵手上:“失敗品,送你了。”


  掩塵挑眉:“怎麽做出個失敗品出來,今天狀態不佳?”


  掩塵邊說著,邊仔細地將小木鳥收進自己的袖袋裏,即使那隻是個失敗品。


  雙若抿著唇,不想跟掩塵說。


  掩塵何等精明,即使雙若不說,今天他看見雙若的模樣也能猜出了七七八八。


  “不說也沒關係,我也不會強迫你,但我建議……”掩塵沉吟一聲,“這種時候,工作也工作不下去,不如出去轉一轉,翹一次輪值,任性一次?”


  “明鋒他,不會知道的。”


  作者有話要說:入v啦,感謝小天使們的支持!


  在這章下麵留言的都有紅包包哦~

  愛你們,麽啾。


  對啦,關於掩塵的名字的問題,來投個票吧?

  是叫掩塵還是叫塵絕呀,投票多的蠢作者會采納意見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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