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無主之物
當年未已帶著熱騰騰的午餐向魏子虛走去時,魏子虛已經抓著鳥籠欄杆觀望很久了。
“你到底去哪兒了,怎麽用了這麽久!”魏子虛對年未已的拖延十分不滿。
年未已連忙回答道:“我在二樓娛樂室遇到晉侯,耽誤了點時間,我出門發現忘了給你拿飯,又折回去拿,讓魏導久等了,抱歉啦。”
“被晉侯耽誤了時間.……過會兒給我詳細講講。”魏子虛皺眉,轉身一指鳥籠中的布置,問他:“這些也是你做的?”
“哦,是啊,我剛才還碰到秦歸璨了。”年未已得意一笑:“雖然她還是不肯放了你,不過我求她給你加裝了衛生間和吊環,你能在這裏麵上廁所了,無聊了還可以抓著吊環蕩秋千。”
金色鳥籠一側圍起了一個簡易衛生間,從鳥籠頂部垂下一根鋼絲,上麵拴了一個直徑約一米的金屬環,很像寵物鳥籠裏的吊環。這個吊環就在魏子虛身後被風吹得左右搖擺,可能是公園裏老大爺遛鳥兒的方式給了年未已靈感,讓秦歸璨做了這個吊環給魏子虛解悶兒。
魏子虛低頭捏了捏眉心,強壓下怒氣,斥責年未已道:“你他麽逗鳥兒呢……我不是說了,我不在的時候少跟其他人接觸,老實呆在自己房間裏。我們本來積分就危險了,你再被人算計,我根本沒法救你,你能不能少惹點事?”
“好,好。”年未已敷衍道,一邊蹲下來把野餐布鋪好。
考慮到這頓午飯是野炊,年未已特地挎了一個野餐籃子出來。他現在心情愉快,坐在地上把另一塊餐布遞進籠子裏,兩手伸進鳥籠間隙,幫魏子虛把野餐布鋪鋪平。收拾好餐位之後,年未已抱著野餐籃子,變魔術似的掏出沙拉,魚湯,大蒜麵包和奶酪,給魏子虛的網眼牛排和給自己的一堆甜點。
“你不是說陳路遙一直守著秦歸璨嗎,你去找她沒被陳路遙找麻煩嗎?還有晉侯,他雙胞胎哥哥都被他害死了,你別往他跟前湊,知道嗎?”魏子虛想到種種可能性,哪一種都對他們不利,越發喋喋不休起來。
“魏導,先吃飯吧,湯都要涼了。”年未已端著魚湯,坐在魏子虛麵前呼哧呼哧給湯吹涼。他筋脈明顯的手腕從黑襯衣袖口露出來,沾染上了青草味兒和飯菜香,比起在大廈裏麵的時候有人氣兒多了。他舉重若輕地轉移話題,完全像個沒有城府的老實人。
魏子虛被關在鳥籠裏幾個小時,等待年未已回來的過程中十分煎熬,本來積攢起不少脾氣。但現在看著年未已嗦湯,還一臉享受地咂了咂嘴,魏子虛隻感到渾身脾氣無處發泄,莫名就消了大半。對年未已發火是最浪費時間的行為,像一拳打在棉花糖上,既沒讓自己爽快又傷不到他。年未已現在光顧著吃,魏子虛也隻能悶悶吃了一口牛排。魏子虛一向對美食沒有追求,可是跟年未已一起吃飯,食物卻似乎香了幾分。
“我覺得,小呆真的是一個很矛盾的人。”
年未已突然說了這麽一句,魏子虛抬頭看他,問道:“為什麽?”
年未已卻好像隻是隨口說說,一邊咀嚼一邊說道:“通過一個人的作品是最能了解一個人的。晉侯剛才告訴了我這裏的GPS定位,是在核汙染區,而小呆非要用核能運行設施。小呆用殺人劇場來宣揚他認為的真善美,然後把這麽好吃的食物擺在屍體上,可以說DEATH SHOW本身就投射出了他眼中的世界——玩家會感受到的焦慮,不安,懷疑和恐懼,我想這些都是他經曆過的吧,不然很難如此真實地表現出來並感染到別人。”
魏子虛:“隻是你這麽想吧,又有誰不是矛盾的呢?”
“對,誰都是矛盾的,這很正常。”年未已點頭道:“但是陷入這種矛盾中不可自拔,甚至開始質疑自己和社會,就有些極端了,在外人看來就像瘋了一樣。我以前不知道真的有DEATH SHOW,但在很偶然的情況下聽到過安布雷拉這個人,他好像就是這種殺人遊戲的設計者。安布雷拉設計的遊戲是為了殺人而殺人,不像小呆這麽扭曲,小呆試圖執行他自己都不相信的虛無的正義,通過更加虛無的殺人舞台劇,這一切隻會讓他更加矛盾。”
年未已說到這裏,喝完最後一口魚湯,淺淺一笑:“如果說,安布雷拉是讓人憎恨的瘋子,那麽,小呆就是讓人可憐的瘋子。”
魏子虛手上的動作頓了一頓,卻沒有繼續這個話題,轉而說道:“與其琢磨這些,不如好好想想怎麽贏明天的遊戲。你說晉侯告訴了你這裏的定位?他總不可能平白無故給你信息,你跟他是怎麽說的?”
既然魏子虛問起,年未已就把他給晉侯找毒品,結成臨時同盟保護晉侯的事如實說了。
“唔……”魏子虛思索道:“看來晉爵給晉侯使用的那個‘審判’技能,副作用非常強啊,竟然讓晉侯害怕成這樣。不過晉爵臨死之前說,這個技能有讓晉侯贏得遊戲的可能,那效果應該很驚人.……你能把他拉來我們這邊也好,在明天的遊戲中盡量利用‘審判’技能,給我們創造點優勢。”
“嗯,我也是這麽想的。”
魏子虛說到一半,被年未已接過了話茬,年未已的聲音聽起來懶懶的有些困意。魏子虛抬頭看他,看到年未已正枕著胳膊躺在草坪上,臉上蓋著一頂帽子。
那正是晉爵的黑色爵士帽。
“嘖,你怎麽又偷晉爵的帽子?”
“晉爵死了。”年未已這麽說,他的臉完全被帽子遮住,看不出表情:“拿沒有主人的物品,怎麽能算偷呢?晉爵因為戴了這頂帽子就懷疑父母偏心他兄弟,可是換一個人戴,這僅僅是一頂好帽子而已。”
可能是由於隔著屏障,午後的陽光被均勻散射,十分溫柔地照耀在年未已周圍的草坪上。這種柔和的陽光顏色與野餐布上剩下的精致食物一道,營造出過於舒適的氣氛,令人昏昏欲睡。魏子虛伸了個懶腰,轉身側倚在鳥籠欄杆上。此刻短暫的寧靜在死亡遊戲中很難得,而魏子虛是個敏感的人,安逸環境帶來的違和感卻又令他不安。現在年未已這些不尋常的行為和語言,仿佛在為與他們敵對的晉爵哀悼,可是不管是哀慟還是憐惜,都不像是會出現在年未已身上的感情。
一陣微風拂過,年未已抬起右手拉下了帽簷,露出一雙眼睛看向魏子虛。
“魏導,你有兄弟嗎?”
魏子虛抬眼看他,回答說:“有一個哥哥。怎麽了?”
年未已:“我是獨生的,體會不到有兄弟姐妹是什麽感覺。但我接觸過的兄弟,不管關係好不好,他們之間都有種奇妙的連結,仿佛彼此是對方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魏導,你從沒提過你哥哥,我還以為你是獨生呢。你和你哥哥的關係怎麽樣,難道比那對雙胞胎還糟嗎?”
“很少有兄弟的關係像雙胞胎他們那麽扭曲吧。”魏子虛揶揄道:“晉侯和晉爵的性格都太自私,又生在很嚴格的大家族裏,這類由功利心帶來的兄弟鬥爭,我都看膩了。至於我和我哥哥,就是很普通的關係。我哥哥比我大不少,我出生的時候他在外麵上寄宿製中學,平時見不著幾次,所以我和他並不親近。後來他進檢察院當了律師,在學業上給過我一些幫助。現在他結婚生子,過得很順利,也不常跟我聯係了。”
“不親近……”年未已眯起眼睛笑道:“魏導你,跟家人都不親近嗎?”
“怎麽,你的理論破滅了讓你不爽嗎?根本不會有人是對方生活中不可缺少的,就算是家人也一樣。”魏子虛說:“我一直覺得親密關係是有隱患的,在不越界的範圍內難以把握得恰到好處。或者說,隻要不是任人擺布的道具,就總是不夠令人滿意。”
“不是那樣的。”年未已卻不讚同:“潛意識裏的聯係不是你說了算的,雖然你這說法很酷,但我們都知道是裝的。很神奇的是,人是個體意識很強的動物,可是一起生活之後,一定會難以避免地互相影響,仿佛真的有種群體意識,它把每個人融合轉變,最後漸漸形成差不多的樣子,共享著差不多的情緒。”
“噗——”魏子虛卻在鳥籠內笑出了聲:“我是裝的,我何必要在你麵前裝呢?群體意識這種話誰說我都信,但這偏偏不像是年醫生會說的話。”
年未已長舒一口氣,表情卻沒有任何不自在:“你不覺得你在裝,說明那是你無意識的行為。我說跟其他人一樣的話也不奇怪,因為我也很普通——可能比普通人麻木一點,嗯,還要帥一點——但總體來說沒有什麽特殊的,普通人能做到的我也能做到,普通人改變不了的我也改變不了,事實如此,所以我從來沒有心理壓力。”
魏子虛移開眼睛,轉身倚靠在欄杆上,眼皮開始沉重起來,緩緩地說:“把自己和普通人比較,這本身就夠傲慢了。”
“你誤解我了……不過沒關係,我會慢慢向你解釋。現在是第四天,還有三天遊戲才結束,真沒想到一周的時間竟會這麽漫長……”
魏子虛的回複越來越慢,身邊風和日麗,年未已逐漸感到倦意襲來,眼前的黑暗重重地壓下來。
睡夢中的時間應該是靜止的,年未已卻反常地感到自己被黑暗困住了,在無形無相的黑暗裏等待了很久。等他的眼睛開始適應,他四下看看,向著一個黑暗比較淡薄的方向走去。說是走去,年未已其實不能確定自己在移動,因為他感覺不到自己的四肢,也許他仍然停在原地。
這種被動的感覺讓年未已有些煎熬,不過好在時間不長,他前方的黑暗稍微消退了,露出些輪廓來。年未已仔細看去,他前方被一堵牆堵死了,那些若隱若現的輪廓正是砌牆的青磚。
年未已來到牆根前,發現這裏已經十分明亮了,光把年未已的影子投射在牆麵上。年未已看向自己的身體,他沒有穿他常穿的黑襯衣白大褂,他的全身暴露在外,卻不是人類肉體的樣子。
這副身體跟人類差不多高,也有四肢,但是膝蓋向內側彎曲,小腿末端長有巨大的蹄子,全身無毛,也沒有皮膚,無數血管和筋脈橫亙在褐色皮肉表麵。年未已摸了摸自己身體,不管觸覺還是痛覺都很模糊,同時空氣中有隱約的血腥氣,年未已也聞不出這是自己身上的味道還是來自別處的屍體。
四周安靜得詭異,年未已抬起頭,頭頂的光芒刺痛他的眼睛。他身處一個完全黑暗的環境,光源來自頭頂上一片正圓形的天空。但那片天空離年未已太遠,也沒有任何途徑讓他爬上去,年未已隻能在附近摸索有什麽工具。
這堵磚石牆圍成一個圓形,直徑很大,年未已摸了一圈,一共在牆麵上摸到了十三扇門。年未已突然感到似曾相識,這不就是他在兔子洞裏遇到的燭台迷宮嗎?年未已又看向這個空間的中心,果然看到一個枝形銅燭台,上麵有十三根蠟燭。年未已有些信心了,推開手邊的門走進去。
門後麵是一條很短的走廊,經過走廊又重新回到原來的空間。
但是這回不像兔子洞裏的迷宮,十三扇門排列成一條直線。這裏的門圍成一圈,也沒有標誌物記錄順序,年未已隻能根據他的方向感,繼續去推剩下的門。
年未已在這個循環裏走了一遍又一遍,燭台上始終沒有亮起一盞蠟燭。年未已無論往哪個方向走,都是一樣的結果。不知不覺間年未已氣喘籲籲,卻還是麻木地重複著推門關門的動作。他的身體勞累到失去知覺,隻剩下一個信念在驅動他行動——他相信這個迷宮一定有破解方法,任何難題都有解法,隻要不斷嚐試。
但是當他走了幾百遍,他逐漸開始懷疑自己。也許他的方向感根本就是錯的,他一直在進入同一扇門。也許這個迷宮完全沒有出路,隻是為了讓人發瘋。他跌坐在燭台旁邊,感受著灑在身上的冰冷光芒。他甚至想到頭頂上的世界陽光明媚,商圈和賣場繁榮熱鬧,市井大眾臉上洋溢著俗氣的快樂,可是他的世界永遠暗淡無光,所有的方向都是死路,所有的努力付諸流水。
絕望,隨著呼吸一絲一縷滲入他的胸腔。他還有行動能力,但年未已知道他的每個行動最後都會失敗,隻會帶來更大的絕望。
“有人嗎?有人能來救救我嗎!”
一個沙啞的聲音在求救,原來那是年未已自己發出的。令他驚訝的是,很快便有另一個聲音從頭頂傳來:
“咦?你為什麽住在井裏啊?”
“救救我!求你救我上去!”年未已激動地大喊起來。
“好啊——哎呀,你這樣子不行。”那個聲音說道:“等著,我給你弄張人皮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