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聖山之下
逃出家門的時候,其實顧培風並沒有方向。
騎著騎著,總在路上遇到些旅友,同路同行的次數多了,七個人一湊,突發奇想,一起想要挑戰自我,約著一道騎行到西藏。
京城距離西藏太遠太遠了,他們還是順了一段綠皮火車。
旅友裏有個男生,唱歌很好聽,唱的卻全都是什麽《軍中綠花》之類讓人懷疑他年紀的老歌。
他們七個人歡歡樂樂打著牌,一直到了喀什,G219新藏線。
從喀什到葉城,還沒出新疆省,已經有人受不住,直接打了退堂鼓。
而後,就在快到普蘭縣的地方,倒了一個。
那個會唱歌的男生,再也沒法唱歌了。
其實那天顧培風有些後悔,當時他怎麽就嘲笑他會的那些歌是老歌呢,當時,他怎麽就沒再多問幾句,你為什麽騎行,為什麽離家出走,為什麽你唱著輕快的歌,一曲結束,卻總是不快樂。
這之後,兩個說什麽也不往前走了,一個病了就跟著一起打道回府。一行七個人,真的就剩下了他一個。
其實這個結果,顧培風不意外。
從一開始他就知道,他來西藏的目的,和所有人都不一樣。
什麽尋找自我、什麽挑戰人生,他不過是想找塊幹淨地方,最後這段路,盡量走的妥帖罷了。
他覺得,聖山知道。
曆經了數千公裏來到這片聖潔的雪域高原時,遠方的剛仁波切聖山一直肅穆而立,像個關切而沉默的家長。
湖水嵌在無際的高地草原上,平靜地像麵鏡子。
山也好,湖也罷,一眼就看徹了顧培風心裏的狼狽與厭棄,但還是沉默著,接納了所有的一切。
天風如歌,卷著穀底死與超脫的涼氣,往上湧。
顧培風坐在低矮的石砌護欄旁,呆愣愣朝下看。
深不見底。
他這一生,從來沒能主導過自己的生活,一直被人厭棄著、嫌惡著,隨波逐流地過了這麽短暫的一生。
有個幹淨到發著光的人,一直藏在他心地,算是他爛泥一樣生活裏,為數不多的一些生機。
他把最後這段路的意義,都贈給了這道光。
一路走,他一路都在祈福,但不是為了什麽家國天下、大愛蒼生。
他就是個俗到家的人,一粒微不足道的塵埃。
每走一段路,每遇到一個瑪尼堆,他都刻滿了自己的祝福,送給心裏的那個人。
此時此刻,他已經完成了所有牽掛和惦念,坐在懸崖邊上,他就留下了唯一一個遺憾。
他走了,蘇齊雲一無所知。
他對自己來說,是銘記一生的信仰;而自己對他來說,不過是匆匆一瞥的路人。
原本他覺得這也沒什麽,可真正到最後一天的時候,他忽然覺得,真不公平。
他本該幹幹淨淨的了結,可就這麽一點不公平,像紮在他心裏的刺,讓他沒法坦然地跳下去。
“顧培風!”
猛地聽到自己的名字,顧培風下意識回頭應聲,看到易燃朝他大闊步走著,“你果然叫顧培風。江逝遠——是你的假名字吧!”
“你別過來!”
他的接近讓顧培風立即警覺起來,下意識朝崖邊退了退,一些細碎的小石子滑落,叮鈴哐啷地朝山穀下麵墜。
石塊墜落的聲音,一波三折滾了很久,回音越滾越大,幾十秒後才到底。
乖乖。易燃後背驚起一陣白毛汗,這鬼地方,底下是有多深。
“我問你,你個小毛孩——你到底想幹嘛?”
他還想再說教幾句,忽然發現顧培風的眼圈,是紅的。
顧培風低頭:“這跟你沒關係。”
“還真就和我有關係!”易燃朝他罵,“我這條命是你撿的,你現在好歹算我半個救命恩人,你是不是想跳崖,是不是?我跟你說顧培風,你丫敢跳,我就敢跟著跳下去,買一贈一,他媽的……”
顧培風差點被他氣笑了。
買一贈一什麽鬼。
易燃還站著罵罵咧咧:“一路上你挺能啊,不讓這個死不讓那個掛,問你啥你苦大仇深一句不說,合著你自己想好要飛升啊——我跟你說,你丫就一凡人,跳下去也升不了仙,趕緊拾掇拾掇,過來!”
顧培風冷著臉,沒接話。也沒聽他的朝前走。
估計這人吃軟。
易燃琢磨著,換了個勸法:“哎,小朋友,我說啥事兒不能好好商量著來啊,幹嘛死啊活啊的走極端啊,我說你也沒多大吧,真就……至於麽。”
“別勸了。”顧培風打斷他,“你根本不知道原因。”
“我不知道?就那個,那什麽‘雲’是吧?你們這幫小年輕……嗨!”
易燃搖搖頭:“天涯何處無芳草,何必單戀一枝花。你長得這麽俊,說不定釣個康巴妹妹回去呢,至於麽哥,情聖啊?”
顧培風簡直懶得理他。
就這會兒功夫,易燃給他三妻四妾都安排好了,還拍胸脯保證,隻要他不走極端,跟著易三少爺去京城,保他吃香的喝辣的,過的哈哈皮皮。
顧培風給吵得頭疼。
這時候叮當也跟著下來了,訕訕說:“小帥哥,你……你……何必呢這是。”
她忽然把頭發攏到耳後:“要不,你考慮下我唄,我不介意找比自己小的——”
顧培風簡直無語凝噎。
叮當還在那邊自說自話,說你喜不喜歡姐姐型的啊,姐姐肯定照顧好你。另外一姑娘就跟著狂點頭。
小北也跟著下來了,跟著勸說他是個大好人,還記著回京城了請他吃飯,驢打滾全聚德滿漢全席都沒問題。
到最後,連胖子都下來了,往石墩子上一坐,嗷一聲哭了起來。
嗚嗚咽咽地說小仙女長這麽帥,他媽倆妹子搶著跟他告白還要輕生呢,該輕生的,是光棍二十一年的他。
顧培風簡直給這群人鬧得哭笑不得。
“然後呢!他跳下去了麽!”孝慈瓜也不啃了,一拍桌子站了起來,直勾勾看著易燃。
這個故事還真不是易燃故意戛然而止的。
他正在爾康手,聲情並茂地上演懸崖絕戀的時候,餘光看到顧培風回來了,趁著他還沒走到桌前,趕忙打了個哈哈:“當然沒啦,你現在看到的顧首風是活的啊!我們一勸,他就跟著我們開開心心地走了呀。”
孝慈的臉活跟吃了黴瓜子一樣,看著一點也不相信。
談話間,顧培風一次提了四大桶水過來,放在桌邊,抓起T恤下擺擦了擦汗,在座的人眼睛都直了。
孝慈立即出警:“不許看,除了我哥誰都不許看!”
除了向夢蒙了眼睛,另外幾個都當耳旁風,嗖嗖過了,易燃更是直勾勾地抓了一把顧培風結實的腹肌:“真是長大了。”
顧培風拍開他的手,皺著眉頭瞪了他一眼。
他看好幾個人臉色都不自然,隨口問:“你們在聊什麽呢?”
易燃剛想含糊過去,孝慈立刻沒心沒肺地答了:“講上回你倆來西藏的事!”
易燃,卒。
“哦。”顧培風原本放鬆的表情立即收斂了,他裝作不經意地引開話題,“炸彈,你說沒說咱倆轉山轉到一半,你哭著喊媽媽我再也不來了的事啊。”
孝慈毫無保留地嘲笑了易燃,強烈要求顧培風展開講講。
“我還不是擔心你鑽牛角尖才陪你轉山的,一片丹心啊,顧首風,你又給我啐地上了。”易燃痛心疾首。
向夢之前很少接觸佛法、宗教這些東西,來西藏更是頭一次,從轉山開始她就有些不明白,小聲問一旁的陶子堅:“陶總,什麽是轉山?”
“轉山啊——”陶子堅解釋道,“你來這裏的路上,是不是經常看到那種走三步,忽然五體投地,朝著某個方向跪拜的?那就是轉山。他們三步一長頭,從家裏開始,一直拜到聖山腳下。”
“磕頭過去?”向夢睜大了眼睛。
他們開著房車、邊玩邊走,都覺得這地方條件艱苦,路途遙遠,何況用腳步來丈量這片土地,用一次次全身心的跪拜來驗證自己的信仰。
“是。”顧培風坐在桌邊,“有人認為這是愚昧,也有人認為這是信仰。但無論你怎麽看待它,從完成這件事所需要的毅力出發,所有磕長頭的人,也是值得敬佩的。”
向夢誠服地點了點頭。
“剛剛說你倆也轉過山,所以你和易燃也是這樣三步一拜過去的麽?”孝慈問。
“你培風哥哥那時候身子弱,坐著大師的牛車轉的,洋氣吧!”
孝慈一聽來了興趣,纏著易燃問牛車是什麽樣的,幾個人鬧哄哄討論開了。
自從聽到刻著“雲”的石板開始,蘇齊雲一直低著頭沒有說話,也不知他是在沉思還是徹底走了神。
趁著大家七嘴八舌纏著易燃,他忽然湊近顧培風,小聲問了一句:“你為什麽轉山?”
“為什麽——”
六年前,轉山的經曆過於深刻,直到現在他還記憶猶新。
當時他失血過多,頭幾天,連坐起來的力氣都沒有,躺在牛車裏,看著藏式五彩布墜飾的車內廂。
因為是一音大師的牛車,內部木質結構裏刻滿了經咒,連門簾上都掛著轉經筒。
顧培風被一音大師從死人穀底下救了出來,他沒了目標,隻想跟著大師一起入空門。
易燃的朋友們經過這一遭也沒有了遊玩的心情,全部打道回府了,隻剩下易燃,也不知他出於什麽目的,一路跟著顧培風。
大師帶著弟子開始轉山的時候,最開始顧培風也不理解他們為什麽轉山。
當時大師告訴他,不用強求一開始就活的明明白白,也許走著走著,就開悟了。
於是,牛車搖晃著,佛鈴聲和誦經聲,以及信徒虔誠的跪拜陪伴了他一路。
他們行走在高原之上,聖山岡仁波齊宛如一朵怒放的雪蓮,普照著世間的一切。
轉著轉著,他的心也被洗滌的空靈寂靜。
後來他有了力氣,下了地,雖然沒有跟著磕長頭,但三步一拜。
他逐漸逐漸明白過來,轉山,是通過對身體的折磨,錘煉出最真諦的信仰。
轉山,是對自我意識的洗滌,在一次又一次重複與折磨之中,完成對信仰的表白。
起初他渾渾噩噩,後來,他曆過生死的那個晚上越來越明晰,也越來越明了。
他想起來他是為什麽,活了下來。
他的信仰在一次次的虔誠祈福中,終於印刻進骨骼,烙印進靈魂。
——願蘇齊雲一生安樂,平平安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