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雲
“裏麵有氣阻。”
顧培風低聲說,“你點火,我看著呢,把裏麵的氣給轉出來。”
他回到發動機前。
易燃將信將疑地點火,果然發動機又開始報警起來,報警兩三分鍾之後,聲音忽然停了。
顧培風單手扣上引擎蓋,手裏還拿著小半瓶防凍液,從窗口塞給易燃。
易燃有些驚訝:“這你都會?”
他看起來也就十七八歲的模樣,辦事倒是比他這個大好幾歲的大學生都牢靠。
“不會。”顧培風平靜說,“我剛上網查的,對著看了一下解決方法。你一次性加的太猛,裏麵還有些氣阻,發動機依然會假報警。轉幾分鍾之後,再重複加,就好了。其實很簡單。”
胖子給他鼓了個掌:“看看,看看咱祖國未來的花朵,就是牛逼!社會主義建設有明天!!”
易燃無語了三秒。
顧培風朝後排瞄了一眼,小北已經醒了,看著精神也正常了,他交待道:“你們趕緊帶他去醫院檢查一下,估計還有些電解質不平衡,需要補液。不能耽擱。”
之後他扶起自己的單車把,叮當從後排探出身子:“小帥哥,你把自行車放咱後備箱唄,帶你一程。”
顧培風頭都沒抬:“不用。”
他一陣風一樣跑沒了。
易燃趕緊開車追了上去,又勸了幾次,這回顧培風理都沒理,塞上耳機加速跑遠了。
汽車追自行車,簡直太容易。
天色快暗,易燃刻意壓著速度跟著他,顧培風躲了他幾次,後來幹脆不躲了,一看時間,把車停在一座巨大的瑪尼堆旁邊,舉著塊不大的石頭,低著頭刻著字。
“哎呀,這個玉米香腸,咋就這麽香啊!”易燃坐在車上,高聲招他說話。
顧培風沒理他,石板像是已經刻好了,他把上麵掉落下來的石灰一吹,莊重往瑪尼堆上方放了上去。
拜了拜。
延綿的草原上,孤獨地壘著一堆石頭,上麵綴滿了五顏六色的風馬旗。
石頭上刻滿了難懂的藏語經文,有的看起來已經放置了很久,風吹雨打的洗禮之後,更有時間的厚重感。
這是西藏風物之一,瑪尼堆。
瑪尼堆在藏語裏叫“朵幫”,意思是壘起來的石頭。
這東西隻要進了西藏,在山間、路邊、湖邊,到處可見,上麵綿長的經咒,是藏族古老文化延續下來的祝福形式。
放完石頭,顧培風在一旁紮著帳篷,易燃趁他不注意,借著紮帳篷,悄悄瞄了一眼。
顧培風剛剛手刻的那塊石板,也是經咒,他看不懂,但猜測可能是祈福一類的東西。
不過石板的右下角,倒是有個漢字,他看明白了。
是個“雲”字。
像是生怕石板的祝福被天神給錯了人,刻意做出來的標記一樣。
他回頭看了看挽起袖子固定外帳的顧培風,猜測這個“雲”,究竟是他什麽人。
“挪個地方。”
他正想著出神,忽然被這聲提醒喊醒,這才發現,顧培風正皺著眉頭看他。
看他一臉茫然,顧培風朝他揮手示意他退開:“這裏是瑪尼堆,你的帳篷遮擋住了,這樣不尊敬。”
易燃回頭看了一眼,還真是,剛剛他為了看清楚石板,拖著帳篷,幾乎要挨著瑪尼堆紮營。他不以為然:“本少爺又不信教。”
“——信不信。”顧培風放下手中的東西,嚴肅看著他,“至少你要尊重別人。挪個地方。”
嘖嘖。年紀不大,還挺凶。
易燃乖乖挪了個地方——顧培風的帳篷旁邊。當然,受到了這位小帥哥凶巴巴的眼神。但顧培風的帳篷基本上已經紮好了,估計也懶得拆了重新紮,除了瞪了他一眼,倒也沒別的反應。
晚上,易燃他們開了袋速食酥骨烤雞,生了一小堆篝火,以天為廬以地為席,談天說地,好不樂乎。
顧培風靠在自己帳篷口,說不上高興還是不高興,一直呆呆發愣。
“搞不搞一個?”易燃舉著一杯淺色啤酒,撞撞他,“青島啤酒兌紅星二鍋頭,土法深水炸彈,我能喝十個。”
胖子在旁邊,看著顧培風傻笑:“仙女兒,這東西夠勁兒,我兩個就暈了,你悠著點,別聽他忽悠。要不怎麽就他叫炸彈哥呢,就嗑這玩意兒來的。”
顧培風白了胖子一眼。他已經懶得抗議不許喊他仙女了。
隻是有一點,他還是得提醒:“高原這地方,你們還是悠著點吧。注意身體,少喝點酒。”
易燃朝他秀了秀自己的肌肉:“瞅見沒,我這體能,剛剛的。”
他正記著下午顧培風說他體能不行的事兒呢,一直想找機會補回來。
顧培風低頭沉默了片刻,英俊的側臉看得小叮當兩眼發光,口水都要淌地上了。易燃趕忙捅了她一肘,讓她收著點。
“西藏有句老話:‘欺強不欺弱,欺少不欺老,欺男不欺女’。越是壯實的人,高反可能還嚴重點。”[1]
顧培風看了易燃一眼,他看出來了,這小子是在真心勸。
“嘿,你這麽說我還真就不信了——老子能打著吊瓶蹦迪,灌他十個深水炸彈還能騎上二裏地,這算什麽!”
像賭氣似的,易燃當著他的麵,幹了杯土法深水炸彈。
“無聊。”
顧培風溝通不能,直接轉了過去,不再理他。
易燃叮當幾個打了幾圈牌,又吹了會兒牛,星河璀璨,橫跨天際的時候,叮當他們撐不住先去睡了。
劈啪燃燒的篝火,襯托得草原月夜越發寂靜。
顧培風和易燃,誰都沒再開口說話。
易燃隻覺得,這小孩子人不錯,就是性格別扭的慌,聊聊天,說不定還能交個朋友。何況小北半條命,還是他給撈回來的——雖然方法有點惡心。
他靠了過去:“哎,你是不是覺得我這人特不靠譜,懶得理我,對吧。”
顧培風瞄他一眼,心想他還是有點自知之明的。
“我是不靠譜。我也覺得我特不靠譜,那都是我爸我媽,還有我那倆哥哥給我慣的。明年,明年我就大四畢業了,其實我不想這麽不靠譜下去,你懂吧——大學畢業,出了象牙塔,我是個堂堂正正的大人了,起碼,得活得有點人樣。”
顧培風敷衍地應了一聲,興趣缺缺。
“說實話,我這回來西藏,就是為了尋找真我,驗證理想——別看我這樣,我現在的理想,可是解放全人類!恰同學少年,終有一日揮斥方遒!”
顧培風沒憋住,噗呲笑出了聲。
這……一時竟不知道他是認真的還是在搞笑。
易燃急了:“怎麽,你不相信是不是!我是真有崇高理想!”
他掏出手機,一副要展開闡述的樣子,顧培風趕忙敷衍:“崇高,真崇高。”
易燃這才滿意:“是吧!我自己也這麽覺得!”
顧培風無語凝噎。
他居然是認真的。
該咋說呢,富二代人傻錢多?
“這鬼地方。”易燃朝他挪了挪,一副知心大哥哥的樣子,“我們五個人都走的磕磕巴巴的,你……看著也就十七八歲吧,真敢一個人走?”
正說著,抬手又嗑了一個土法深水炸彈。
顧培風按住他,認真盯著他的眼睛:“別喝了。西藏,真不是你逞英雄的地方。”
易燃朝他笑了笑。
篝火給顧培風的側頰抹上層亮色,讓他的輪廓一半熾熱如火,一半卻沉浸在西藏神秘的黯色裏,既矛盾又英俊。
嘖嘖。易燃心想,這小帥哥,長大了可真是個妖孽。專門偷心那種。
“我們原本是七個人。”顧培風按下這杯深水炸彈,垂下眼簾,開口說,“都是我在路上遇著的。我們坐火車到喀什,轉的騎行。兩個人,還沒出新疆就打退堂鼓了。一個,剛剛進藏,實在是難受,病了。還有兩個,說什麽也不肯走了,所以現在,就剩了我一個。”
易燃掰著指頭算。
兩個沒出省的,一個病了,兩個不肯走,加上眼前的顧培風,這統共才六個人啊?
他順口問道:“還有一個呢?”
顧培風低著頭,沉默了半晌。
“死了。”
易燃一愣。
“是,就是死了。”顧培風戳著眼前的篝火堆,聲音又低又冷靜,“最開始,和你們車上的那個小北差不多,人迷糊,暈,喘不上來氣,臉發紅。我們都以為他中暑了。”
易燃這時候才明白,他嚷嚷著中暑的時候,顧培風瞪他一眼那可怕的眼神。
“……那天晚上,我們在湖邊紮的營,他自己掙紮著起來,還紮了帳篷。紮完還幫著病了的那個紮,嚷嚷著自己沒事。病了的那個指著他道謝,謝完忽然提了一句‘你是胖了還是身子腫了’。”
顧培風歎了口氣。
“當時,沒人當回事,還有人笑話他進藏生活過太好發胖了。結果早上一起來,人已經涼了。腦水腫,腦袋脹得……”顧培風沉默了會兒,“然後我們剩下的兩個人,說什麽都不肯往前走了。帶著那個生病的,立即投了醫。”
易燃問:“他們都回去了,你一個人,不怕麽?”
顧培風莫名其妙地冷笑了一聲。
笑得易燃心裏怪慌的。
他總覺得這孩子,比看起來的年紀成熟很多,但也比看起來的年紀沉鬱很多,活像是被生活折磨了很久似的。
“要不,你跟炸彈哥一起吧。”
易燃終於說出了自己的心底話,“咱們一行六個人,擠一擠,也算坐得下。你的車子,就撂在後備箱,我這是廂式皮卡,裝得下。”
顧培風安靜地搖了搖頭。
“咋,你是覺得我們不靠譜,還是人不行啊。”
“都不是。”
顧培風的眼神飄向極遠的地方。
他可能在看著很遠很遠地方的星雲。易燃推測。
“我進西藏的目的,和你們都不一樣。咱們走不到一塊去。”
“況且,我已經快到終點了。”
說完,他踩滅手上燃著的火枝子,回頭鑽進了自己的帳篷。
作者有話要說:[1]“欺男不欺女”那句:出處西藏老話,還是標注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