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刺桐城
岩上桃花開,花從何處來?[1]
——Y的來信
顧培風記憶裏的刺桐城,本該是安寧優美的。
半城煙雨半城禪,半城煙火半城仙。
刺桐城。
這是一座充滿了古韻和佛性的南方小城,濱海,古舊的小巷間總有人抱著琵琶,唱著悠婉的南音調子。
他第一次遇到蘇齊雲,就是在這麽個安寧到殘酷的地方。
嘩啦。
書包裏的課本書籍被倒了個精光,空落落的布書包掉在地上,又被人一腳踹得老遠。
“‘死遠點’!你的書包也死遠點!”
才下過一場雨,古城裏的榕樹遮天蔽日,潮潮的,地上總是沾著青苔和泥。
八歲的顧培風跪在地上,手忙腳亂地收著散了一地的書和本子,他抓得急,無意中一捏,手心一陣痛感,攤開手一看,這才發現本子裏夾著支鉛筆,筆尖折斷,已經有小半截戳進了他的掌心。
“沒爹沒娘,地裏發黃。”
咚一聲悶響,顧培風瘦小的脊上傳來一陣悶疼,衝力讓他不自覺伏地,掌心在石麵上刮得辣疼,他感到手心的那截斷鉛,似乎更往裏戳了戳。
顧培風沒吭聲,低著頭收著自己的書本,忽然什麽粗糙的東西帶著泥水砸了過來,他額角吃疼,視野一黑,緊接著,看到掉在地上的布書包。
“哈哈哈哈哈——”
那群小孩看著他一臉的泥水,無可遏製地大笑起來。
“沒人疼沒人愛,回家哭抽想跳崖(ái)。”
五六個小孩圍著他笑,你一腳我一腳,好像他是個什麽好踹的大娃娃。
“死遠點死遠點,你媽都讓你死遠點!”
顧培風騰地站了起來,小小的拳頭攥得死緊。小男孩忽然的反抗沒帶來多少震懾力,對麵隻愣了一兩秒,又是新的一輪嘲笑。
忽然,為首的小孩猛地被人撲倒,倆人就在地上滾著扭打起來,其餘小孩懵了片刻,突然明白過來——
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的小啞巴,居然還手了!
隻見他小小的個子壓在帶頭的人身上,拳頭淩亂地往別人臉上招呼,他還沒還上幾下,被人猛地一扯拖在地上,剛被他撲倒在地的人立即反撲過來,石頭樣的拳頭哐哐往他頭上臉上砸。
顧培風瞪著那人,那人借著人數優勢,肆虐地揍著他,臉上居然帶著笑。
“這小子還瞪人呢!”
一個按著他的小孩發現新大陸似的叫了起來,“萬萬,他這是要記著你報仇啊!”
叫“萬萬”的人壞笑了一下:“我讓他記得更深些!”說完拳頭就要往他眼珠上砸。
那拳還沒落下,隻聽萬萬嗷一聲叫了起來,徑直往旁邊一倒,疼得兩腿亂蹬。
顧培風不知哪兒來的蠻勁兒,居然掙開了幾個大孩子的壓製,死死啃著萬萬的肩膀,咬得他快要滿地打滾。
“快!快拉開!”其中一個瞬間變了臉色,另一個上去就是幾腳,踹在顧培風側腹上,可任憑他們又打又撕,顧培風紅著眼,死咬著,愣是沒鬆口。
“血!血!流血了!!”
萬萬的肩頭開始滲出大片大片的血,沒多會兒就洇濕了半個肩頭。所有人一下慌了神,幾個膽小的馬上跑了,還剩下幾個稍微大點的,開始摳顧培風的臉,想讓他鬆口。
硿。
沉重的佛寺鍾聲過林而來,驚起一片飛鳥。
“喂!幹什麽欺負我弟弟!”
一輛自行車嘎吱刹住,車上的少年單腿撐著地,白色的帆布鞋和襯衣無比幹淨,連點灰塵都沾不上那種。
那群小孩一看更大的孩子來了,怯怯地愣了一秒,趁這個時候,那人抬手把顧培風撈了起來:“走,跟哥回家。”
顧培風抬眼看了看他,沒吭聲也沒上前。
那人裝得一臉自然:“媽喊你吃飯呢,到處都找不到人。”
忽然,有個小孩驚叫一聲:“這不是他哥!這是蘇齊雲!老在國旗下講話的那個!”
蘇齊雲一看要糟,抄起麵前木呆呆的小孩往後座一甩,蹬著單車就閃遠了,那群小孩跟在後麵喊著追,足足追了七八條巷子。
蘇齊雲騎車很快,潤潤的海風把他紮得整齊的白襯衣鼓起。
顧培風坐在後座上,不自覺地抓著那一小片衣料,直到他發現,自己的髒手在他的衣服上烙了個泥手印。
顧培風瞥了眼他雪白雪白的襯衣,悄悄收了手,轉而抓著金屬車座。
為了甩開那群皮孩子,蘇齊雲特意繞了極少學生去的海邊小路。
滿灣的漁船正在歸港,海風暖暖得,居然吹得全身愜意。
夕陽的餘暉灑下來,遮天蔽日的榕樹在他的襯衣上落下光斑,沿途一路夏蟬。
“你忍忍啊。”
蘇齊雲垂眸,盯準了紮進他手心的一小根鉛筆芯,兩個指尖猛地一掐,手心立即酸疼得不行,顧培風差點從樹上滑下去。
“忍忍。”
蘇齊雲的眉眼無比冷靜,甚至看著不像個十二歲的小少年。他靈活地推著對方手心裏那條黑乎乎的東西,隔著皮肉,把尖頭對著不住湧血的那個血洞。
一股極其詭異的感覺傳來,那截斷鉛芯帶著一大堆黏糊的血湧了出來,鉛筆尖滾了滾,啪嚓越過手掌,不知掉到哪裏去了。
顧培風捂著手心,疼得直咧嘴,一雙大眼睛水潤潤的,可他忍了忍,又把酸意生生憋了回去。
這個傷口不淺,那血還在不住淌著,眼見著怎麽都止不住,忽然一陣溫熱的感覺傳來,救了他的大哥哥,把臉埋在他手心裏,吸住了他手上的傷口。
顧培風心中一震,先是相當驚訝,之後湧上來無邊的愧疚——他的手那麽髒,隻是抓了一下,就在蘇齊雲的衣服上抹出個泥手印……
他掙了掙,想抽回自己的小黑爪子。
“別動。”
蘇齊雲垂眸,依舊吮著他手心的傷口,這兩個字幾乎是從鼻腔裏哼出來的,格外糯。
顧培風沒敢再動,他發現這人的鼻梁秀氣而挺直,暖乎乎的天氣裏,他的臉很燙,可鼻尖居然有些溫涼,而且他的睫毛長得驚人,比他們班上所有女孩子都要長。
他莫名地盯著那片羽扇般的睫毛看。
“好了。”
蘇齊雲鬆開了他的手心,挺深的傷口已經不再滲血,盈盈張著點小口子,露著裏麵柔嫩的血肉組織。
他不知從哪兒摸出來個東西,遞給顧培風:“鹽棒冰,別哭鼻子啦。”
“我沒哭!”
蘇齊雲看著他,笑了:“你會說話啊。”
顧培風一把搶過棒冰,撕開包裝袋。裏麵都有些化了,淡淡的鹽津味兒也變濃了點,他趕忙把下邊水淋淋的地方吮了一口,一聲沉重的鍾聲傳來,像要喚醒整座沉睡的小城。
這是佛寺裏的晚課開始了。
夕陽熏橘了半麵天空。
剛剛,蘇齊雲為了甩開那群熊孩子,帶著他一口氣騎上了城郊的冷山,這才看到那群小孩被蜿蜒的上山路折服,再沒跟上來。
他倆坐在半山高高的樹枝上,俯瞰著大片大片的樹林,小城佛寺橙紅的尖從陰翳中探了出來。
顧培風頭一次信了那句話——
刺桐,刺桐,刺桐的茶,都回著甜。
“我挺喜歡這裏,有時候來發發呆。”
蘇齊雲忽然沒頭沒腦地這麽來了一句,他眼裏映著晚霞,目光卻像是落在極遠的什麽地方。
低低的誦經聲順著林尖過來,離得遠,根本聽不清經文究竟念得是什麽,隻讓人覺得心情無比靜謐。
蘇齊雲出神而安靜地聽著,像在受著經文的洗禮。
晚課一過,誦經聲漸漸止了。
“你下得來麽?”
顧培風被問得一愣,接著下意識點了點頭。
“那我走了。”
蘇齊雲利索朝下一跳,單手攀著樹枝,在空中滯了片刻,穩穩落地。他抬頭朝顧培風招了招手,蹬上自行車,一溜煙騎遠了。
蘇齊雲家就住在城郊邊上,一樓。沒多遠就是大佛寺。
窗戶沒多高,顧培風墊上五六個磚頭就能趴上窗沿。
屋裏陳設很簡單,狹窄的兩室一廳,蘇齊雲在木桌前,留個挺拔的側影。
他左側的牆麵上,密密麻麻貼滿了幾層獎狀,最底下那層,都有些卷邊發黃。
“……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
蘇齊雲讀了一遍,把豎起的課本貼近胸口,又低低地背了一遍。
“……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
他聲音清朗,聽著,比佛寺裏的晚課還要寧心。
顧培風枕在自己的胳膊上,有些出神地聽著他背課文。
冷不防,他腳下一滑,壘的歪扭的磚頭一下全崩了,倒下去前,他看到蘇齊雲幾乎要回頭。
“誰?”
蘇齊雲探著身子,扶著窗沿,往四周看了看。
夜色開始下沉,窗外隻有夏蟬努力地叫著,似乎什麽人都沒有。
他疑惑地皺著眉,又坐回桌子邊。
牆角拐彎處,顧培風幾乎整個人貼在牆上,那石牆被曬得滾燙,灼得他背後生疼,可他連大氣都不敢喘一下。
“雲雲啊。”
窗戶裏傳來句溫柔的昵稱,帶著點婉轉的南音腔子,分外好聽。
顧培風又悄悄扒上窗沿,隻露出個小腦袋頂。
一個看著極其溫婉和善的女人走了過來,彎腰,以額抵住了蘇齊雲的額頭。
她極其憐愛地摸了摸蘇齊雲柔軟的頭發:“還燒呢。難受就別學了呀,休息會兒。”
他在發燒麽?
顧培風想起,他把臉埋進自己手心時,有些滾燙的臉頰。
得到否定的答案後,那女人柔柔地歎了口氣,轉身進了廚房。
窗戶裏很快傳出了家常飯菜的香氣,顧培風抱著膝蓋靠著牆坐著,那香味縈繞不盡。
明明隻是道普通得再普通不過的白菜豆腐而已。
等天幕真正沉下來的時候,蟬鳴混著蟲泣,卻襯得夜晚無比寧靜。
那女人就坐在桌邊,室內點了盞昏黃的光。
她一腳踩著藤蘿搖籃,低低地哼著南音調子,手中繡著金蒼繡,陪著桌邊的少年寫作業。
夜深得不能再深的時候,顧培風早已經餓的前胸貼後背了。
他抱著膝蓋坐著,伴著柔婉的哼唱,隻覺得半夢半醒。
夜裏的露下了下來,連胳膊上都涼浸浸的。
忽然,一聲清脆響聲從頭頂傳來,月光下,一隻包子放在碟子裏,散著騰騰的熱氣。
那人放下包子,沒作聲也沒停留,轉身就走了。
一隻小黑爪子,吱溜順走了大包子。
作者有話要說:[1] 岩上桃花開,花從何處來?出自《覺海法因庵主開悟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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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時間線,15年前,故鄉,初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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