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模模糊糊地,基爾伯特聽見他的妻子在啜泣。他伸出一條臂膀,將她攬到自己的懷抱中來。破曉時分的灰藍色蒼穹,好像徘徊不去的睡意似的,低低地壓在他們頭頂。
“我夢見,又有人犧牲了……”
“是誰犧牲了,麗莎?是誰呀?”
“不知道。”她仿佛在夢中一樣,神誌不清地絮叨著,“我不認識他……多奇怪呀,好像又親近,又陌生……”
“你呀!”基爾伯特猛地坐起身,怒氣衝衝地說,“每個人死了你都哭,哭得過來麽?”
也許是陰鬱,也許是憤恨,他的胸膛沉重地起伏著。基爾伯特望見她嘴角邊兩道細長的紋路。這曾經上揚的、愉快的笑紋,從什麽時候起竟向下撇去了呢?
再也不是那個無憂無慮的吉卜賽姑娘了,他的妻子。她現在特別容易掉眼淚,卻沒有一次是為了他和她。
為了犧牲了的遊擊隊員們——認識的和不認識的;為了一座廢棄的村莊;甚至是為了一棵被炮火攔腰截斷的橡樹。他眼睜睜地看著她變得多愁善感起來,卻束手無策。如果他沒記錯的話,這是從她懷孕的時候開始的。
“你哭,你總是哭!”基爾伯特掉開目光,不去看她淚眼朦朧的模樣,“簡直要好好揍你一頓,傻娘們兒!”
“隻要你敢。”她的聲音好像是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從阿爾卑斯山的北邊飄過來的,“我就嚷嚷起來,讓大家都來評評道理——春天裏在米蘭的大街上,我早就該嚷嚷起來……”
基爾伯特歎了口氣,躺回原地,用一條臂肘支撐起身軀,親吻著妻子那密密的刺人的睫毛,上麵掛著的淚珠兒鹹滋滋的。
“你是我的默默無聞的妻子,我是你的默默無聞的丈夫。你有痛苦,我有痛苦,可這與別人有什麽關係?有什麽關係!”他熱烈而急切地訴說著,一邊撫摸她的腰身,那剛剛開始變粗的腰身。
“我不讓你再留在遊擊隊裏了,你聽著!”他口吻堅決,絲毫也不等她的回答,“我把你送到哪一個村子裏……不,我要找人把你送到戰線那邊,到佛羅倫薩去!等波諾弗瓦一回來,我就讓他開一張證明……”
“那你呢?”她的聲音陡然添了幾分警覺的意味。
“以後我會去找你的。”
“你找誰?我哪兒都不去。”她的臉上重又浮現出做夢般的神氣,“……才三個月!算得了什麽?我出生前一天,我媽還跟著族人們到處跑……”
“你爸怎麽放得下心?”
“我不知道我爸是誰。吉卜賽人的愛情來得快,去得也快。”
“可你不是你媽,我也不是你爸!”基爾伯特幾乎是低聲下氣地懇求著她,一瞬間他竟覺得屈辱,“我又不是不要你了……將來我還得把你——把你們倆帶回慕尼黑!”他不知輕重地摟著她的肩膀,搖晃著,仿佛是為了讓她安心似的。
“我不去戰線那一邊,不去佛羅倫薩。就連去附近的村子也還太早啦……”她搖了搖頭,未盡的淚光中掠過一絲似有若無的笑意,“你別上心。不掉幾滴眼淚就沒法過日子……”
眼淚是要流的,不然就沒法過日子;眼淚是要幹的,不然也沒法過日子。
彼得靠在窗邊,默默地望著斜倚在沙發上的契亞拉。姑娘已經不再哭泣了,她的臉看上去雪白雪白的。醫生穿過客廳,將一杯水遞到彼得手裏,又將一條濕毛巾敷在契亞拉的額頭上,就出門開會去了。他們兩個的歲數加在一起,也還沒有醫生年長。
臥室的門是關著的。好像隻要看不見遺體,就可以不承認亞瑟的死亡。但是亞瑟就在那裏,在合攏的門板後麵,一起的還有弗朗西斯。
當初彼得從熱那亞撤離的時候,特意給副旅長發了個電報,告知城裏發生的事情。直覺驅使他這樣做:弗朗西斯理應知道關於亞瑟的一切,他們兩個在他心裏,就好像夜空中遙遙相望的兩顆星星。
弗朗西斯是在上午八點鍾到來的,那時亞瑟已經去世兩個多小時了。弗朗西斯不過說了兩句話:“他在哪兒?”“讓我進去坐一會兒。”
沙發在沉默,窗戶在沉默,地板在沉默,桌椅在沉默,合攏的臥室門板也在沉默。一瞬間彼得模模糊糊地覺得,好像弗朗西斯永遠不會從門後麵走出來了。
臥室的門終於開了,弗朗西斯走了出來。他看上去並沒有什麽變化,隻是那雙矢車菊一樣蔚藍的眼睛,已經變成了深深的、大海的顏色。他在沙發上坐下,伸出一隻手,小心翼翼地放在契亞拉的手腕上。
姑娘將白雪般的麵龐別了過去。
這一天剩下的時間屬於契亞拉。弗朗西斯請求她講一講,這一年亞瑟是怎樣度過的。起初契亞拉不過瞥了他一眼,褐色的眸子裏似乎又是怨恨,又是惆悵。然而弗朗西斯堅定地說:
“說一說吧,小妹妹。畢竟在這一年裏,你是他最親近的人了。”
於是契亞拉端坐起身。亞瑟生命中最後一年的時光,好像一條大河,在她的敘述間緩緩流過。她的聲音是那樣平穩,神態是那樣端莊,就連那不知不覺滑下麵龐的淚水,仿佛也是平穩和端莊的。
說完了,她才如夢初醒地發現自己在哭,就急匆匆地用小手絹擦擦眼睛。
“真感謝。無論是我,還是他——”彼得輕輕地說,向著弗朗西斯的方向揚了揚下巴,“都非常、非常需要知道這一切……”
可是弗朗西斯卻猜測:姑娘並沒有將一切都告訴他們。她一定藏起了一些屬於大哥哥和小妹妹的瞬間,留在她自己的心裏。
“這麽說,他死得倒像個法蘭西人。”弗朗西斯將麵龐轉向彼得,“像1848年倒在街壘上的那些詩人。可是誰需要他死呢?”
彼得霍然抬起了眼睛:“你是說他死得沒有意義麽?”
“我們的時代,死去比活著容易。但是應該死得必要。在撤退的最後關頭,誰不需要他活在世上?就連他的利物浦隊,也不願意看著一個球迷這樣犧牲吧……”
“住嘴!”彼得一下子跳起來,大喊道,“白白地犧牲!你知不知道,人一生隻能死一次……”
弗朗西斯毫不躲避地直視著男孩子的眼睛:
“一生不能死兩次,所以要珍惜死亡。當初他隻要忍一忍,現在就能坐在我們中間……承認這一點是很痛苦的,但是不能不承認。”
彼得坐了下來,把臉深深地埋進了雙手。
“我不該發脾氣……”從那骨節嶙峋的手背後麵,傳來了成年男性一樣粗啞的聲音,“一生隻能死一次,我希望他這一次是值得的,能讓人們永遠記住他,就像歌裏唱的那樣……每當人們從這裏走過,都說:啊,多麽美麗的花……”
“不是所有的犧牲都能被後世銘記的……”弗朗西斯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那麽多人都在抵抗運動中犧牲了,年輕的人、忠實的人、勇敢的人、可愛的人……然後戰爭結束,新的一代人出生成長起來。對他們而言,犧牲了的不過是一串名字,可能連名字都留不下來……”
就在這時,客廳裏回蕩起了契亞拉輕輕的、堅定的聲音:
“管不著新的一代人怎麽想……幾十年後,他們笑話我們也好,指責我們也好,或者幹脆把我們忘了也好,我都沒法幹涉他們……我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憑著自己的心記住他,哪怕隻有我一個人記著……”
“不會隻有你一個人記著的,小妹妹!”弗朗西斯站起身來,激動地說,“可我還是不能原諒他的死。多麽希望他活著,多麽需要他活著……”
關於怎樣埋葬亞瑟,彼得有自己的主張。契亞拉和弗朗西斯都沒有反對。然而,當他們把亞瑟抬出門外,安放在海灘上一條廢棄的小船中時,做弟弟的心還是痛得緊縮起來了。
“原諒我們吧,爸爸和媽媽。”彼得默默地想。
亞瑟一生中最後一個夏天,在幽藍的夜幕中顯得異常遼闊和澄淨。彼得不想去看契亞拉和弗朗西斯怎樣和死者告別,就背過身去,迎著撲麵而來的海浪和海風。
……“可以了麽?”彼得轉過頭來問了一句,隨即跳上小船,向著地中海劃去了。他一邊劃槳,一邊出神地望著兄長那寂然不動的麵容。
看夠了,他就從兜裏掏出一把鑿子,在船底上鑽了個小洞。
冰冷的海水緩慢而堅決地湧了上來,浸濕了他的腳背。彼得從船上躍下,頭也不回地向著岸上遊去。小時候在默西河上,他就是這樣學遊泳的。哥哥站在岸上,無動於衷地望著弟弟怎樣在浪花中掙紮。現在,遠遠站在海岸上的,是弗朗西斯和契亞拉。彼得禁不住要思量:他們兩人究竟能不能看見,小船是怎樣慢慢下沉的。
直到彼得從海水中站起,回到那兩個人身邊時,他才敢回過頭來望一望大海。
隻有海水,黑沉沉的海水。
水手躺在小船上,就像躺在溫暖的床上。水手躺在大海裏,就像躺在愛人的懷抱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