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到熱那亞去。這不僅意味著與兄長的久別重逢,更意味著“地下交通員”——這個足夠男孩子們嫉妒一輩子的名頭,重新回到了彼得身上。他繃緊了麵龐,竭力把年少的驕傲壓回肚子裏去。然而並不是每個人都買他的帳。就像麗莎,此刻她正像個姐姐一樣幫他收拾行裝,一會兒幫他整整上衣,一會兒又把鴨舌帽斜扣在他的後腦勺上——“這樣比壓在前額上好看,我親愛的。”她笑嘻嘻地說,“你要去熱那亞了,小兄弟,大概會錯過一件大事兒的。”
“什麽事,尊敬的女士?”他拿腔作調地問。
“現在還是個秘密!”她像未婚的少女那樣嘟起了嘴,“連我自個兒都不確定呢。”
在她的言語間有一種莫名的優越感,已婚婦女大概就是這樣嘲笑半大小子的。彼得頗為不快地想:可真了不起啊,她才不過比他大六歲而已。
“十五歲足夠幹一番大事業了,去吧。”羅維諾·瓦爾加斯過來拍拍他的肩膀,“隻是別迷路走到羅馬去!你大概聽過這麽一句話吧:所有的道路,無論多少分岔,最終都通向羅馬……”
直到彼得的身影消失在了遠方,羅維諾才吹了聲口哨:“而從羅馬,感謝上帝,總有一條路通向我的家。”
“說到羅馬,”這時,羅維諾聽見安東的聲音從身後傳來,“你去過?”
“去過。我的小堂妹愛麗絲住在那裏。真有些想念她了,可愛的姑娘!又溫柔又恬靜。”
“從前在馬德裏念中學的時候,我有個頂好的地理老師,簡直要把羅馬吹上天了……他說,羅馬窮其一生也遊玩不盡,是真的嗎?小家夥?”
“羅馬總歸是都城,而且要強過你們的馬德裏。你可別和我爭,這兩個地方我都去過。”羅維諾這樣說,純粹是出於自負的習慣。可是話音一落,他就後悔了:為什麽要提到馬德裏?那今生今世不知能否再見的馬德裏,牆壁是白白的,櫻桃樹是密密的,有一位西班牙婦女瑪麗婭·卡裏埃多住在那裏,有許多西班牙婦女住在那裏。
“——可是不管怎麽說,馬德裏真美。”羅維諾再一次急匆匆地補充道,“牆真白,櫻桃樹真茂密,婦女們心眼兒真好,弟兄們真忠實……”
在地中海的另一側,西班牙的橄欖樹林像白金一樣耀眼,西班牙的檸檬樹林像睫毛一樣幽靜。國際縱隊的戰士們曾誓死保衛過的雅拉瑪山穀,已經開遍了鮮血滋養出的野花。盡管已經是第七個年頭了,可是泥土裏的鮮血……好像用不盡似的。
麗莎有了個秘密。遊擊隊員們不知道,麗莎的丈夫不知道,也許,連她自己都還搞不太明白。如今,無論黑夜也好,白晝也好,她的眼睛總是閃閃發亮,就好像兩顆永恒不滅的星星,燃燒在那幽長的睫毛下麵。
麗莎越來越經常地唱歌了,她在宿營時唱,在征途中也唱。有些歌洋溢著陌生又奇妙的吉卜賽情調;有些歌則早已被人們所熟知。她多多少少有些走調,可是她歌唱時自有那樣一種神情,讓人覺得這歌本就該照她那樣唱。
她一邊唱,一邊微微側著頭,仿佛是在傾聽歌聲之外的什麽聲音。她的丈夫和她並肩而行,小心翼翼地拉著她那健美的手臂。他不說話,大概也是在傾聽著什麽。
……那是一個格外清澈,格外碧藍的夜晚,人們宿營在峻峭的岸上,波光粼粼的河水莊嚴地湧向遠方。亞平寧睜著青玉一般的眼睛,仰望著那在她頭頂緩緩旋轉的北鬥七星。
麗莎坐到基爾身邊,火熱的手臂緊緊地摟住了他的脖子。一瞬間她那星星般的眸子幾乎刺得他兩眼發疼,她的麵頰滿懷柔情地摩挲著他的臉龐。
“我們要有兒子了!”妻子貼在丈夫的耳畔說,“我們要有兒子了……一定是個兒子!長得和你一模一樣……”
一瞬間,漫山遍野的鮮花都在他眼前飛旋起來,圍繞著他和她——丈夫和妻子……過了許久、許久,他才找到了自己要說的話:
“我可希望是個女兒!她長得像你也好,像我也好……”
他一下子把她摟到自己的懷裏來,而她用小拳頭抵住了他的胸口,又是埋怨,又是得意地笑了:
“輕一點兒!輕一點……瞧你擠著我們倆了……”
基爾伯特和伊麗莎白要有孩子了。仿佛一隻伶俐的小鳥飛遍了山野,整個遊擊隊都在談論這件事情。“想要你的小娃娃長得漂亮,那就多看看漂亮的東西。”負責炊事的約蘭達大娘以富於經驗的口氣說,“多看一看幹淨的水吧,小麗莎,我想辦法給你做點兒好吃的。”
“可我覺得星星比清水更美,應該多抬頭看看星空。聽哥哥的話,沒錯兒。”
“別聽弗朗西斯這傻瓜胡扯,不然你的脖子都要酸啦。”安東認真地說,“麗莎,我可要告訴你,最美的莫過於花,漫山遍野都是鮮花……”
羅維諾忽然狡黠地笑了一笑:“要不要把我堂姐領到你跟前來?我家的契亞拉可是大美女!你就一個勁兒盯著她瞧好了!”
娜塔莎久久地坐在麗莎身邊,憐惜地將手放在她的後背上,這是一種青年女性之間才會有的愛憐之情。
“什麽都要看一看,麗莎……”俄羅斯姑娘的聲調是少見的溫柔,“小鳥兒,小花兒,小雲兒,還有小星星,都要看一看……”
終於,隻有他們兩個人在一起了,丈夫和妻子。
“你從前說過的,你想學德語……”
“是這樣。”她懶洋洋地咧嘴一笑,就連那整齊細密的小牙似乎也在閃閃發光。
“好極了,娘兒倆一起學吧。”他輕快地說,隨即一本正經地清了清嗓子,聲音變得嚴肅莊重起來了,“跟我念:丈夫。”
“丈夫。”她用小女孩般清脆的調子重複道,“這個詞是什麽意思?”
他把她的一隻小手一直拉到自己的胸口,好讓她感覺到自己強健有力的心跳聲:“丈夫——就是我,我是你的丈夫。接下來跟我念:妻子。”
麗莎感覺到自己的手移到了自己的心口上,還有丈夫的手。於是她刹那間明白了:妻子——就是她自己,她是他的妻子。
“那,‘兒子’怎麽念?”她急匆匆地問他。就在這時,他們倆的手一起溫存地放在了她那還很平坦的、溫暖的小腹上。她的耳朵,她的整個靈魂都聽見了一個陌生卻又親切的詞——兒子。
他似乎還想教她些別的,可就在這會兒,她打了個輕輕的嗬欠。於是他不再說什麽了。
麗莎睡著了。可基爾就像新婚之夜時一樣,久久不能入眠。他在回想他們剛才的對話。
“我們要有兒子了……”
“我可希望是個女兒……”
就讓麗莎相信他們有個兒子吧。反正孩子孕育在她的腹中,將來也要由她千辛萬苦地帶到這個世界上。她愛怎麽想,就怎麽想。可是,他多希望是個女兒啊。
他與學生時代猝然告別,被命運驅使到這殘酷的戰爭中來,直到現在,也才過去了十七個月。然而他在這十七個月裏所經曆的事情,是從前在書中不可能讀到,課堂上也不可能談到的。
他那無數次地拿過鋼筆和書本的手,後來無數次地拿過槍,無數次地殺過人。那些人是他的祖國同胞,他們對祖國利益的觀點是不同的……如今,他還要用這樣一雙手,去撫愛他的妻子;將來,他還要用這樣一雙手,去嬌慣他的女兒。
女兒!當他見證過,甚至是親手製造過無數次死亡之後,他怎麽能夠想象:竟然還有人能夠誕下新的生命?但他的妻子做得到。戰爭年代的生命——這是比英勇殺敵更為崇高的功勳。這是女性的功勳。
正因如此,他想要個女兒……她一定聰明、結實又美麗。她長得像爸爸,也像媽媽。她大概會梳兩條細細的辮子,上麵還紮著蝴蝶結。真想看看她紮辮子的模樣啊……
想到這裏,基爾竟不由自主地從妻子的長發中捧出一束,小心翼翼地紮起了辮子。他的動作很輕柔,沒有攪擾麗莎的安睡;他的動作也很笨拙,就像所有第一次給女兒梳頭的年輕父親。他沒有綢緞發帶,就解下了自己的襯衫領繩,紮在麗莎那柔軟的發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