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有史以來最為慷慨的預言家,伊麗莎白·海德薇莉,她像春耕時節的播種人那樣,漫不經心地把幸福的許諾散給每一個人。然而人間的喜樂不比蛋糕更大,當別人分到了大塊的時候,自己就剩不了多少了。葉塞尼亞老婆婆是這樣說的,葉塞尼亞老婆婆總是對的。如今她隻剩一把白骨留在大地深處,但麗莎仍舊心有不甘地俯下身去,將麵龐貼近了刺人的枯草,仿佛是向著地下的白骨辯解道:


  “這算不了什麽……我安排別人的命運,我的心上人安排我的命運。”她向著這懷抱無數死者的大地,用小丫頭般的口氣撒著嬌,“會有這麽一個人……”


  大地沉默著。仿佛一個犯錯的孩子終於得到了長輩的原諒,麗莎微微抿起嘴角,毫不自知地漏出一聲細細的輕歎。


  “會有這麽一個人,可他是誰?”


  麗莎抬起頭,迎上了娜塔莎嚴厲的眼睛。樸實無華的藍布頭巾下露出俄羅斯姑娘蒼白肅穆的額頭,宛如粗製瓦罐裏插著一支端莊的百合花。


  “貝什米特?”娜塔莎追問道。


  “你管他是誰呢?”或許是被這一連串的詰問給惹惱了似的,吉卜賽女郎高傲地甩了甩頭發,嘴角一撇,故意扯出一副怪相來。


  “聽著,麗莎!他是個德國人。”


  “德國人是長著犀牛角呢,還是有三隻眼睛?”


  “裝傻麽,麗莎?”娜塔莎的語調漸漸從輕蔑變成了氣憤,“一個國家終究要為做過的事情負責,一個人也終究要為他的國家負責。除了數學,曆史是我最擅長的一門科目了,曆史上總是這樣的。”


  “學校果然不是好東西,盡教人說些雲裏霧裏的話。我不過是憑著眼睛和耳朵來認識人,認識基爾。親愛的吉卜賽人的眼睛和耳朵啊,不會撒謊的。”


  “吉卜賽人!吉卜賽人。”娜塔莎緊了緊頭巾,將自己高高的發髻遮得更加嚴實,一邊痛惜地垂下了海藍色的眼睛,低聲背誦著幼年時就熟悉的萊蒙托夫的詩句:“……‘你們不知道什麽是痛苦和惆悵;你們是永遠冷漠,永遠自由的;你們沒有祖國,也不會有逐放。’”


  天空的行雲啊,永恒的流浪者!你們從萊蒙托夫的詩篇中冉冉升起,越過青翠的巴伐利亞高原,和太陽一起飛過玫瑰花般盛開的巴黎,終於在利物浦迎上了苦澀的海風,化作一片連綿不絕的冷雨。可是有一天,在茂密的番茄地和檸檬樹林上空,重又出現你們不羈的身影。從夜晚到白晝,比利牛斯和阿爾卑斯目送著你們,向他們親愛的姐妹亞平寧捎去默默無言的問候。亞平寧多驕傲!亞平寧多美麗!英雄斯巴達克思在山腳下折斷長矛的時候,亞平寧已經是一片古老的山脈了。然而千年之後,率領著紅衫軍北上的朱塞佩·加裏波第,卻會滿懷柔情地望向鮮花的山崗:“告訴我,亞平寧媽媽,為什麽你和山花一樣青春年少?”


  白茫茫的霧海依舊彌漫著平原和穀地,在燭火般的黎明中時而泛著暗藍,時而泛著鴿灰。遙遠的山頂猶如一座孤島,巍然屹立在潔白的浪花之上。這一切都映在基爾伯特布滿血絲的眼睛裏,他覺得遠方沒有自己人,也沒有指揮部,有的隻是無窮無盡的寂寞。


  身邊還有一個昏迷不醒的安東尼奧。基爾伯特讓他躺在車上的稻草堆裏,自己則鬱鬱寡歡地坐在車前,出神地望著趕車人怎樣吆喝這匹老馬。第一支隊其餘的二十一個弟兄,包括他們最為敬佩的旅長喬萬尼·紮瓦多尼,全都在那個該詛咒的日子裏,長眠在薩沃納城郊的田野上了。


  更讓基爾伯特痛苦的是:他責無旁貸地成為了唯一的報喪者。第一支隊怎樣陷入十倍於己的埋伏;他自己怎樣扶著重傷的安東尼奧突圍;怎樣在古墓的墓洞裏躲過重重搜索;怎樣在附近的鄉村裏找到了可信任的車夫……這些,全都要憑著他強大而殘忍的記憶力,重現在那些沒有下山的弟兄麵前。他不由得想起了留守指揮部的副旅長弗朗西斯——那雙向來富於戲謔意味的藍眼睛,那一天含著顯而易見的溫存和憂慮,目送第一支隊前去執行任務。基爾伯特想不下去了。


  那一晚,當他們猝不及防地陷入包圍圈的時候,基爾伯特聽見了一句“不許動”。這話簡短冷酷,卻是用親愛的德語說的;就仿佛一個無情的女殺手穿著他母親的衣裳。他甚至能從敵人的口令、呻吟和咒罵聲中,辨別出誰是柏林人,誰家在多特蒙德,誰是他的慕尼黑老鄉。“聽到德國的語言,我有了奇異的感覺;我覺得我的心髒,好像在舒適地溢血。”不朽的亨利希·海涅!誰讓你把詩寫成這樣的?簡直要本大爺的命。


  “沒什麽。”他陰沉地想,“海涅在寫這首詩的時候,已經有十三年不能回德國了。而我才不過半年多的時間。”


  “基爾……我們……”


  他聽見安東在用意大利語說話,這是遊擊隊的通用語言。於是他轉過臉來,漠然地望著重傷的同伴那草草包紮的肩膀和胸膛。


  “你聽著,安東。第一支隊隻剩下我們倆了。現在我要把你送回山上,找卡洛塔醫生。”基爾不容置疑地飛快說道,他感覺自己的嗓子和心都被大火給燒焦了。他明白,對傷員應該說一些撫慰和鼓勵的話;然而這偏偏就不是他基爾伯特能做出來的事情。“要是這西班牙小子敢哭一聲或是歎一句,一定狠狠地罵他一頓不可!”他幾乎是絕望地想。


  可是安東既沒有哭泣,也沒有抱怨,隻有那蒼白的嘴角現出了一絲苦痛的皺紋。


  “羅……羅維諾呢?”


  “你可真關心他,估計現在在刑訊室裏吧,但願這小子不是個懦夫!”基爾伯特不以為然地答道,“活見了鬼的……為什麽我們偏偏就撞到包圍圈裏了?誰把我們的行動泄露了?”


  安東用虛弱的手掌攥住了他的衣角。


  “不……他不會出賣……”安東斷斷續續地為那不知身在何方的羅維諾辯解,一邊吃力地吐著粗氣,“好……好小夥子,他……他也不……不可能知……知道……”


  “行啦,行啦,少說兩句,給你自己留口氣吧。”基爾開始後悔自己方才的話了,他揉了揉同伴那亂糟糟的頭發,“等你見到他就真相大白了。”


  “會……會再見到……”


  基爾伯特一言不發地聽著那近乎自我安慰的囈語,直到安東重又陷入昏迷中去。


  “假如有一天,那個吉卜賽傻丫頭做出這種事情,那麽本大爺就鄙視自己,也鄙視自己的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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