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誰要是去易北河港口的工人區打聽一下貝什米特,隨便哪一位居民,都可以指一指那家鐵匠鋪。教堂後麵的公墓裏埋著貝什米特家十代以上的祖先,許多墳丘早已沒入萋萋野草,與黃土平齊。如果一個人生前不曾有過富足的年月,那麽他對死後的居所也不應有更長久的奢求。


  可是沒有人來打聽貝什米特。隻有工廠主馮·菲爾森先生的辦事員每個月過來一次,將基爾伯特·貝什米特鑄造的鐵爐運到市場上去。和鐵爐的市價相比,馮·菲爾森先生願意付給基爾伯特的那點錢無異搶劫。即便如此,年輕的鐵匠竟也能養活自己和弟弟,甚至還堅持供年少的路德維希念書。盡管基爾伯特自己幾乎是個文盲,拚得出來的隻有兄弟倆的名字,以及祖祖輩輩流傳下來的、樸實的鐵匠的姓氏:貝什米特。


  雕塑家們在石像底座、畫家們在畫卷角落、作曲家們在樂譜末尾,簽下自己如雷貫耳、彪炳史冊的名字。基爾伯特·貝什米特滿是老繭和傷疤的雙手,在每一座鐵爐的爐門上方鑄下自己樸實無華的姓氏,就像他的父親、祖父和曾祖們做過的那樣。那裏藏著生來就流淌在血液中的、德意誌工匠們世代相傳的靈魂。鍛造爐一樣樸素、堅硬和熾烈的靈魂。


  “我是鐵匠貝什米特。”


  說這句話的時候,基爾伯特的神情語調仿佛是在說:“我是腓特烈大帝”。也許,隻有在巷子拐角那間小酒館老板的玩笑話裏,基爾伯特·貝什米特才會像腓特烈大帝般聲名卓著。每當基爾伯特帶著弟弟踏進酒館門檻,弗朗西斯·波諾弗瓦就會從長凳上站起,將一隻穿著舊皮靴的腳踏上櫃台,以戲劇演員般的聲調朗誦道:“快來歡迎鼎鼎大名的貝什米特吧,撒旦的子孫們!”


  這架勢總是讓路德維希想起曆史課本上的羅伯斯庇爾,1792年的那些演說家們大概就是這樣的。“到底是個法國猴子!”哥哥對他說,“咱們的易北河水就養不出這樣的人。”


  懷著中學生特有的自以為是,路德維希隨隨便便地推測著別人的身份背景,就拿這個叫弗朗西斯的酒館老板來說吧,起碼也受過中等教育。因為這饒舌的法國人給酒館取了個文縐縐的別稱:“狄俄尼索斯的小廟”。就常來光顧酒館的工人們的文化水準而言,希臘神話中的酒神未免太過高深,但他們至少知道酒館招牌上的“波拿巴”是拿破侖的名字。弗朗西斯這樣親切地直呼法蘭西的偉大統帥,就像當年科西嘉島的男孩子們稱呼那個小個子玩伴,就像弗朗西斯自己稱呼街坊們基爾、路德、亞瑟等等。


  “波——拿——巴。”剛剛下工回來的亞瑟·柯克蘭懷著對酒館老板的由衷嫌惡,慢吞吞地拖著長腔,“隻有科西嘉島上的侏儒才會叫這麽難聽的名字。”


  弗朗西斯心平氣和地笑笑,給這年輕的碼頭工人端上一杯廉價燒酒:

  “您要是不喜歡,明天我就換一塊招牌。把波拿巴換成貞德怎麽樣?別嫌這鄉下姑娘的名字俗氣,她曾讓一個不可一世的國家發抖。”


  這個憤世嫉俗的亞瑟·柯克蘭,每當酒館的顧客們談論起女人的時候,他總會不以為然地挑挑濃密的眉毛,半真半假地炫耀道:“我媽當年可是個大美人兒啊。”


  “說了多少遍啦!”弗朗西斯插嘴,“給我們形容一下你那美人兒母親吧。”


  “我早就不記得她長什麽樣了。”亞瑟陰鬱地回答,對酒館裏的哄堂大笑置若罔聞,“但我知道她是個美女。”


  亞瑟沒有說謊,這一點路德維希是確定的。既然這金發碧眼的碼頭工人確實算得上英俊,那麽他的母親想必也難看不到哪兒去。很久以前,當少年亞瑟搭乘一艘貨船來到北海海岸的這座港口,在鐵匠鋪對門找到一個落腳之處時,美人兒羅莎·柯克蘭的名字,就在亞瑟醉酒後的吹噓中傳遍了整片工人區。那時還是個小男孩的路德,滿懷好奇地向亞瑟打聽過,卻被生硬地頂了回去。


  “問她做什麽呢?我不記得她,過兩年我還不承認她是我娘了呢!”


  這個生就一雙濃眉的亞瑟·柯克蘭,別看他的嘴巴厲害了點,可著實算得上好人。路德維希喜歡找亞瑟說話。在他那年少的心裏,這個英國人幾乎是魯濱遜在現實中的影子,是男性勇氣的全部象征。生活驅趕著這樣的人,像狂風卷沙一般四處奔波流浪。那些從未動過一丁點兒背井離鄉念頭的人,注定不曾有過真正的少年時代。


  可是鄰裏間最讓路德維希熱愛的,還是住在隔壁閣樓上的洗衣女工,伊麗莎白·海德薇莉。無論是這姑娘的模樣還是品性,都與易北河畔樸素的原野有極大的共同之處。每當她在巷口迎上放學回家的他,用一隻粗糙的小手捏捏他的鼻子時,那一股淡淡的堿性肥皂的味兒,總是讓路德維希想起早逝的母親。


  亞瑟不記得媽媽了,可是路德維希記得。他甚至還記得麗莎的媽媽——據說是從匈牙利某處窮鄉僻壤流落到德國的棕發女郎,瑪麗婭·海德薇莉。她每天傍晚都塗著劣質的眼影和唇膏,穿一身花花綠綠的連衣裙出門去,直到第二天早上才回來。也許,直到生命結束的那天,路德維希也還會記得,這個和聖母同名的瑪麗婭躺在簡陋的鬆木棺材裏的模樣——即使是最後的、永恒的安寧與沉寂,也不能從那張未老先衰的蒼白麵容上,抹去那被侮辱和被損害了的一生的烙印。


  還是在瑪麗婭阿姨去世之前,年幼的路德維希就問過哥哥:

  “麗莎的媽媽究竟是幹什麽的?”


  幾乎還是個少年的基爾伯特在鍛造爐前忙碌著,沒有抬頭:

  “瑪麗婭阿姨從不偷搶拐騙,她靠一個女人所能給出的一切養活麗莎。”


  “麗莎的爸爸是誰?”


  “不知道。大概連瑪麗婭阿姨自己也不知道。”熊熊的火焰映在基爾伯特通紅的眼睛中,“可是那又有什麽關係呢?”


  路德維希正是這樣猜到了:哥哥非常愛麗莎。隻有年少時就肩負起一家之主的責任、靠艱苦的勞動養家糊口的工匠,才能這樣去愛。


  當1885年,路德維希滿十四歲的時候,麗莎也不過十九歲。她從小到大都親熱地喚他“小兄弟”,而他確實也像愛親姐姐一樣愛她。在那已經模糊了具體年月、卻永生難忘的一天,他隱約猜到了哥哥的心事。於是從那天起,每當他發現小夥子們湊到麗莎身邊的時候,他總要想法子插過去打打岔。要是這方法不湊效的話,他就氣鼓鼓地瞪著兩隻藍眼睛,就差直接說出口:“她是我們貝什米特家的人,你們都別想接近她!”


  “咱們的路德維希戀愛了!”生性譏誚的亞瑟打趣地喊道,“愛上了我們可愛的麗莎!”然後弗朗西斯就會以富於經驗的口吻總結道:“小男孩總是會向往大姑娘的。可是如果姑娘還年輕,那她決不會愛上比自己年少的人。”


  每到這種時候,麗莎快活的笑聲就會像頂棚上放起的一群鴿子似的,撲棱棱地直飛到天上去了。然後她就像所有深知自己魅力的少女一樣,毫不造作地昂起頭,向著街坊們半是玩笑、半是挑戰地挺一挺肩膀,拉起路德維希就跑掉了。


  “唉,怎麽了,怎麽了,小兄弟?”她拉他在一堆木柴上坐下,被洗衣皂腐蝕得脫了皮的手指,輕輕搓著他那發燙的耳朵,“有一天你也會長大的,那時人家可就不笑話你了。”


  ……就這樣,正是因為小時候,路德維希善於在苦難的生活中尋找到哪怕一丁點兒的幸福。所以,當他長大了,麵臨著更為嚴峻的生活的考驗時,他也能夠為了燃燒在地平線上的一點火光,毫不氣餒地跋涉向前。一個真正的男子漢就是這樣成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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