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4章 番外二·瘋子和藥(5)
死亡, 對於藍戎來說並不是什麽陌生的東西。
三歲的時候, 他被領入藍家祠堂,對著藍家列祖列宗的排位懵懵懂懂的磕頭, 把自己活在太陽下的權力和身而為人的尊嚴統統交了出去;四歲的時候, 他被浸入冰涼的河水中, 被迫打磨脾性,磨去個性;五歲, 他已經習慣了摸爬滾打, 別的小孩子看到狗嚇得掉頭就跑,他需要每天和惡犬搶食吃才能活下去……不夠聽話, 打;不夠耐疼, 打;流露出小孩天性, 打;不夠格做一個合格的影子,拿命來換!
他的身體早已經過了千錘百煉,他的精神也在這些非人道的訓練中逐漸變得越來越異常,藍戎時常想, 如果他不是在那時候見了陸鎣一, 聽到了那句話, 也許他早已經走上了不正常的道路,成為一個人人得而誅之的惡性犯罪分子,更甚者,或許早已橫屍街頭。
“不想永遠沉溺在黑暗裏,那就抬起頭始終往前跑。”
藍戎猛然睜開眼睛,一刹那間, 他以為自己掉在了傳說中的黃泉裏,因為滿目所及都是橙紅色的光芒,直到神智慢慢回爐。他看到不遠處的窗外掛著碩大的夕陽,一個青年曲起膝蓋坐在窗邊,仍然帶著熱意的晚風吹拂著他有些長的頭發。在風中,他看起來既孤獨又冷漠,像是一尊無思無想的神祇。
“陸……鎣一……”藍戎幾乎要喊出那個名字,卻又遲疑地咽了回去,因為他所見過的陸鎣一並不是這樣的。盡管陸鎣一也曾有過放逐自我的墮落歲月,但是陸鎣一的孤僻、孤獨和冷漠仍然帶有一層人氣,那更像是他的一種自我保護而非天性,而眼前這個青年卻隻讓他感到寒冷。
藍戎想不起來發生了什麽,他記得自己狙擊King成功,但卻沒想到在撤退途中發生了問題。那些恐怖分子來得比他想象中更快,事先看好的撤退路線中途生變,等到他意識到的時候,已經被包圍起來。他拚了命地突圍,終於還是因傷勢過重,沒能逃走。他死了嗎?如果沒死,他現在是在哪裏?
藍戎掙紮著想要坐起來,這一動卻不由大驚失色。
鐐銬撞擊的聲音驚動了坐在窗邊的青年,那冷漠孤傲的神祇轉過臉來,突然間就變成了妖豔嫵媚的魔鬼。他單手一撐,輕輕鬆鬆地從窗台上跳下,走到藍戎身邊,彎下腰看他。
“你醒了?”
藍戎忍不住打了個哆嗦,他剛發現自己竟然赤身裸體被捆綁在一張床上,宛如等待淩遲的魚肉。那人的手指冰涼,輕輕拂過藍戎赤裸的胸膛,激得他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藍戎突然明白過來:“你……月……”
青年坐到床畔,微笑著看著藍戎,如果忽略他手指模擬的切割動作,他看起來依然是那麽的柔弱和無害,但如今的藍戎已經知道,眼前的絕不是一隻綿羊而是一隻猛獸!
“月,毫無疑問是個假名,”他就連說話的語氣都和那可憐兮兮的單純青年不同了,不論是使用的斷言的辭藻還是斬釘截鐵的口氣都足以證明這具軀殼裏包裹著的那個靈魂的堅硬,“你可以叫我琢邇,蛟……算了,還是喊你真名吧,藍戎。”
藍戎不敢置信地看著眼前的青年,這不可能!他想,他盯著青年從上到下從下到上一寸寸看過去,試圖找出任何一點可以推翻直觀結論的東西!整容的痕跡,沒有;人皮麵具的痕跡,沒有;甚至看不到這個人有一絲一毫的態度上的不自然。
“不用懷疑,我就是陸琢邇,太原陸曾經的傳人之一。”
藍戎知道陸鎣一也知道陸琢邇,當年的陸家雙璧,曾被譽為振興太原陸的必然力量,然而在十多年前的那場意外中,兄弟倆一死一傷,陸家雙璧轉瞬折損殆盡。所有在鏢師行業做的人都知道當年陸家的那樁慘事,包括當初陸琢邇死得有多慘。
藍戎在進入潛龍部隊之後曾經偷偷調閱當年龍城基地的絕密檔案看過,當看到陸琢邇屍體的慘狀時,即便如他這樣的鐵石心腸也很難不感到惋惜。但是現在,這個本應該在十多年前就死了的亡魂卻出現在了他的麵前?
陸琢邇不知從哪裏變出了一隻梨子,他拔出插在小腿外側口袋中的軍刀開始削起皮來。藍戎忍不住被他的動作所吸引,目光順著他手指的移動而移動。
跟月顛鸞倒鳳的時候,那雙手總是迷亂地緊緊摟著他的脖子或是被他按在床頭,藍戎也曾在一瞬間的清醒中注意到過,月的手並不像他的外表看起來那麽柔弱,那雙手骨肉勻停,手掌厚薄適度,看起來像是一雙擁有力量的手,但是由於摸不到槍繭,加上意亂情迷,藍戎並沒有再去細想,如今想來,真是粗心之至。
“我現在在哪裏,你究竟是誰?”藍戎不傻,本來計劃好的行動出了漏子,如果問題不在於他本人,那麽必定有哪個環節出了差錯,他懷疑過遞紙條的內應,武鬥場的服務人員,唯獨沒想到最應該懷疑的是他身旁的那個“月”。
陸琢邇削完了一個梨,切了一塊插在刀尖遞到藍戎嘴邊:“本地特產,皮薄汁甜,不試試嗎?”
藍戎微微眯了眯眼睛,將梨肉一口咬到嘴裏吞了下去。沒有尊嚴的人不會學英雄正義凜然地大喊我不吃,藍戎需要保存體力,他還沒有死心。
陸琢邇笑了起來,像是對他的表現很滿意,他又伸手削下一塊梨子,這次送進了自己嘴裏:“我是誰?”他慢條斯理地說著,笑得甜甜的,像個小惡魔又像是來自地獄的主君,“剛剛不是才介紹過嗎,我是陸琢邇。”
“陸琢邇十三年前就應該死了。”
“是啊,陸琢邇十三年前就應該死了,死在龍城基地,身首異處,被人挖了眼睛割了鼻子割斷了舌頭,嘖嘖,”陸琢邇搖著頭,“為了不讓大家發現我還活著,上頭的人可花了不少的力氣。”
陸琢邇慢慢地削著梨子,甘甜的汁水順著他的手指淌下來,他就停一會兒,伸舌將那些梨汁舔去。他做這個動作的時候帶有一種天然的魅惑,藍戎不知不覺就會被他的動作所吸引過去。就在不久之前,他還曾……還曾親自舔舐過這個人的手指、鎖骨、乳尖……還有其他許多許多地方。
陸琢邇注意到了藍戎的目光笑得更得意了:“不要以為龍城基地就是鄭襄榮的天下,譚天隻是個瘋子,鄭襄榮也不過是個自以為是的棋子,在他的身後還有別人。”
“什麽?”藍戎震驚地看著陸琢邇,半年多前陸鎣一和卓陽以及他們聯手創造的奇跡扳倒了鄭襄榮這隻老虎,挖出了深藏在國家中樞的背叛者,洗清了兩大鏢局的冤屈,他們還以為陽光已經到來,驅散了一切的黑暗……
“黑暗永遠存在,”陸琢邇輕聲道,“沒有哪個地方隻有光而沒有暗,作為藍家傳人影子的你難道還不明白嗎?龍城基地名義上是由鄭襄榮所控製,但真正的掌權者另有其‘人’。這個世界上有許多事情不是用正義或者法律就能捍衛的……”
“我知道。”藍戎說,“所以才有了潛龍的存在。”
“潛龍?”陸琢邇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轉了轉,“朱雀玄武青龍白虎,國之重器,隱藏在幕後的四大特殊小組,朱雀處理情報,玄武掌握科技,白虎負責攻防,潛龍是秘中之密,負責執行不宜公之於台麵的暗殺等任務,四大小組之外還有清道夫,職業臥底,職業清潔士,負責處置叛徒。你們以為自己已經過著足夠黑暗的日子了嗎?”
陸琢邇彎下腰,幾乎像是要與藍戎接吻一般貼近他。他伸手輕輕撫摸著藍戎的臉龐,他的指尖冰涼,笑容充滿了詭異,令藍戎渾身僵硬。
“我告訴你吧,潛龍也好,清道夫也好,至少你們還是人,還是得到國家認可的工作人員,至少在犧牲以後,還會有人將你們的骨灰秘密迎接回國,埋葬在山明水秀的墓地。而我們,我們根本就沒有名字也沒有代號,我們就是下水道裏的蟑螂陰溝裏的臭蟲,躲藏在糞坑裏的蛆蟲,我們被派出去,在最危險的地方做最惡毒的事,隻為了有那麽一天國家需要的時候,把我們的命交出去。我們活著,就是為了死!換做是你,你會甘心嗎?”
見藍戎依然茫然的樣子,陸琢邇突然狠狠地扇了藍戎一個耳光。清脆的“啪”的一聲,把藍戎給打懵了:“你、你是……”
“你不是想殺死我嗎?你不就是為了殺我而來的嗎?我是King,自由聯盟的二號人物。”
正在這時,門外傳來了輕輕的敲門聲,紮克的聲音隔著門傳來:“King大人,哈馬福大人來了。”
陸琢邇直起腰來,理了理衣衫走到門口打開門。
一名身材中等麵容陰鷙的男人在紮克的陪同下走了進來,光看他的長相你或許很難想象這就是惹得政府軍和其他恐怖分子惶惶不可終日的自由聯盟鐵血掌門人,他衣著樸素,相貌毫無特征,看著就像是街頭一塊招牌砸下來就能砸中三五個的普通中年人,微駝的背甚至有那麽一點兒小商人的謹小慎微。
紮克走進來後飛快地掃了藍戎一眼,臉上露出了譏諷的微笑。藍戎在看到這個笑容的瞬時便明白過來,他從一開始就知道。知道自己的身份,也知道自己的目的。真是諷刺,藍戎想,他又怎麽會不知道呢,如果陸琢邇本來就是C國政府的人,那麽對於自己的動向自然一清二楚。他們不過是打開門,放他這隻喪家犬進來,逗了他一通,然後才摸出打狗棒罷了。
哈馬福走過來看了藍戎一眼:“這就是想要暗殺我親愛的King的人嗎?”哈馬福說話的聲音也是又細又輕,甚至帶著一種娘娘腔般的柔軟,叫人聽了不寒而栗。
陸琢邇走過去,淡淡地說:“你現在知道關心我啦?”
哈馬福笑著伸出手,紮克便遞了一根鞭子過去。
“你站開一些,別傷了你。”他這話說完,看著陸琢邇走到床腳,跟著掄起鞭子便衝著藍戎狠狠抽了下來。
四肢被捆縛,身上受了槍傷,藍戎懷疑自己還被陸琢邇注射了什麽東西,以至於他渾身的肌肉都是鬆弛的,鞭子抽在身上火辣辣地疼,甚至連繃緊肌肉抵禦疼痛都做不到。哈馬福使用的鞭子蘸了辣椒水,上頭還有倒刺,藍戎很快就被抽得體無完膚。他咬著牙關忍受著痛楚,隻是看著站在床尾的陸琢邇,眼中滿滿都是憤怒。
你怎麽可以!你是陸鎣一的兄弟,你怎麽可以如此墮落!你既然是國家的人,你怎麽能在這裏占山為王,做著恐怖分子的二號首領!
哈馬福似乎一直在留意陸琢邇的動靜,但陸琢邇一直沒有喊過停,直到哈馬福自己也有些累了,他才氣喘籲籲地停下了鞭子近乎討好的問:“親愛的King,這下你滿意了嗎?”
陸琢邇雙臂抱胸道:“滿意不滿意哪裏輪得到我說了算,我啊,不過就是一個年老色衰心機叵測的牛郎罷了!”
哈馬福聞言臉色變了變,跟著立刻擠出了一個笑容走過去想要摟陸琢邇:“King,我的寶貝,別生氣了,是我聽信了讒言,我已經把那幾個沒眼力見的挖了眼睛丟去喂鱷魚啦,你要是不信,我帶你現在去看,至少還有一兩根手指留著呢。”
陸琢邇笑得花枝亂顫,伸手推拒著哈馬福說:“得了,誰要看那些東西呀!”他說,“您不是覺得我是臥底到您身邊的叛徒嗎,是,我早就承認過我是C國政府機構的人,可那又怎樣呢?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誰他媽拿著千兒八百的工資把腦袋別在褲腰上?我他媽是C國來臥底的,我臥底臥了這麽多年啥也沒幹,就幫你把組織越做越大?我臥底臥得差一點兒還他媽被C國的特工給幹掉了?草你娘的臥底!”說到最後幾乎是咬牙切齒,一刀狠狠插在桌上。
哈馬福滿臉尷尬,連哄帶騙地摟著他親他:“KIng寶貝,別這樣,是我老糊塗了,你就原諒我一回吧。”
陸琢邇卻像是隻輕盈的妖精,從哈馬福的懷裏輕鬆掙脫出來道:“少碰我,找你那些小妖精去!”他走到藍戎身邊,輕輕捏起藍戎的下巴說,“倒是這家夥的床上功夫不錯,你別給我打壞了,我還想玩幾回呢!”
哈馬福臉色一變,隨後又扯出了笑容說:“行行行,你說什麽就是什麽,這次是我的錯。這樣吧,這次老三也有錯,回頭他的據點隨你挑,你愛要幾個就幾個!”
陸琢邇翹起二郎腿:“我才不要什麽據點呢,你今天說給我隨便挑,誰知道明天你兄弟一吹耳邊風,你又把我當什麽給防備起來呢。還有還有,你那些兵,你自個兒練去,少垂涎什麽東方兵法,我沒能耐教!”
這回就是真正戳到哈馬福的痛處了,陸琢邇在的這些年,把那些散兵遊勇統合成了一支紀律嚴明的隊伍,戰鬥力高出了以前兩倍不止,如果他真的撒手不管了……哈馬福低聲下氣,好說歹說地勸了半天又向陸琢邇允諾了許多東西,陸琢邇才勉強應了下來,算是不再生氣了。
“走走走,瞧瞧我給你帶的禮物去。”哈馬福色眯眯地拖著陸琢邇的手往外走,走到門口的時候陸琢邇突然停了一下:“紮克。”
紮克立刻跟上來,後腳跟一靠:“King大人。”
陸琢邇說:“真神不會原諒褻瀆神明的惡魔存在,床上那個異教徒,你馬上處理掉,我回來的時候不想再看到他。”
哈馬福在旁邊仔細聽了,這才終於露出一個放心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