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9章 番外一·回家
車子在夕陽下停了下來, 李煙煙下了車。
太陽很紅很大, 有點縹緲地懸浮在地平線附近,看起來像攤得剛好的荷包蛋, 那美味的蛋黃正在微微地流動。一陣風吹過, 周圍的玉米杆子紛紛伏低, 空氣中彌漫著成熟作物的香氣。
農民們沿著田壟三三兩兩往回走,幹完了一天的農活, 他們商量著回家做點小菜就著小酒美美地吃一頓。
不遠處是農人們自己造起來的房子, 早年的平房已經被氣派的兩三層小樓代替,小樓裏慢慢地亮起燈來, 翻炒蒸煮的聲音在晚風裏合奏出一首舒緩的小夜曲。
李煙煙深深吸了口氣, 隨後快步往前走。她熟練地穿過曲折的小路, 往常穿慣了高跟鞋的腳上此時套著的是一雙樸素極了的平底休閑鞋,不止是鞋子,她束起了馬尾,穿著再普通不過的白襯衫和棉麻長褲, 洗盡鉛華的樣子令她看起來比平時要溫婉許多。
當站定在那扇熟悉的藍色大門前時, 李煙煙再度停下了腳步。她有些神經質地檢查了一遍自己身上的衣著是否妥當, 甚至掏出手機來檢視了一下自己的發型和臉,她對著攝像頭笑了笑,努力調整嘴角的弧度使得自己看起來更溫柔更親切,而後才敢按響門鈴。
“誰啊?”門裏很快傳出了一個中年女人的聲音。
“是我,”李煙煙努力保持著聲調的平穩,“李……婁焰。”
門“吱呀”一聲打開了, 一個五十來歲的鄉下婦女出現在門後:“婁小姐回來了呀!”她欣喜地喊著,伸手接過李煙煙手裏的旅行包將她往裏讓,一麵嘴裏喊著,“月月,你媽媽回來了!”
一連喊了數聲,小孩子的腳步聲才遲疑著響了起來。步幅並沒有很快,過了好一會兒,李煙煙才看到洞開的堂屋門口出現了自己女兒的身影。大半年沒見,小孩子又長高了許多,明明才十一歲而已,居然已經有一米五十幾的個頭了。女孩子皮膚白皙,留著長馬尾,看起來幾乎像是一個大姑娘,隻有那雙眼睛仍然是這個年齡孩子的單純,而且,那麽像李煙煙。
李煙煙看著她,她也回看著李煙煙,兩人都不發一語。李煙煙有種近鄉情怯的感受,想要伸手摸一摸女兒的頭發卻始終不敢伸出手,直到……有個聲音響了起來:“站在這兒幹嘛,快進來吃飯啊,湯要涼了。”
李煙煙:“………………”
裏奧摸了摸後腦勺:“怎麽了?”
李煙煙猛然衝過來,一把揪住了裏奧的臉皮,金發帥哥“嗷嗷嗷嗷”地痛呼起來,婁月在旁邊急得手足無措卻又不敢做什麽。
“你怎麽會在這裏,怎麽會!”李煙煙簡直嚇死了,恨不得將這家夥扔到地上揍一頓。
裏奧“嗷嗷”地叫著捂著臉撒嬌:“煙煙,你怎麽了,不是你說要回來看月月,因為有事所以讓我先回來的嗎?”
李煙煙在心裏已經拗斷了裏奧的脖子,這個撒謊精,她什麽時候說過這句話了!她明明是瞞著他回來的!
張姐從裏麵忙完了出來,看到三人的樣子不由抿著嘴直笑:“婁小姐,快進來吃飯吧,飯菜要涼了,月月還沒吃飯呢。”
李煙煙的手頓了一下,終於慢慢地、慢慢地放開了裏奧,後者趕緊捂著通紅的臉頰殷勤道:“煙煙,快裏麵請,裏麵請。”活像個電視劇裏跑堂的小二,也不知道他最近在看什麽片子學中文。
這麽說來,他們倆已經認識了嗎?
李煙煙有些心虛地偷偷看向自己的女兒,婁月沉默了片刻,然後輕輕地喊了一聲:“媽。”
李煙煙“哎”了一聲,收起了一身的棱角,乖乖地扮演起她的母親身份。
一切事情都已平定下來,日日保全度過了最大的難關,最後沒有折損地完成了任務並且還賺到了一票——他們甚至有了大人物為他們做的專門廣告,一下子便成了保全界的後起之秀。所有事情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隻有一件事李煙煙一直沒敢麵對。
她的女兒。
現在回過頭來想,李煙煙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麽跟裏奧·隆巴迪結的婚。或許是因為他總是像隻蒼蠅一樣緊追著她不放,或許是因為某個晚上她突然興之所至跟男人做的那檔子事,也或許是因為在生死關頭那家夥總是把她放在第一位來保護。
“保護你是我的責任和生命的意義,你就是我的心髒和眼睛。”金發的小提琴王子說起情話來一套一套,甚至自帶BGM效果,李煙煙不得不承認,即便是如她這樣從黑暗裏出生,在灰色地帶行走的人也很難不被他所誘惑。裏奧·隆巴迪就像是一團光,對於鬼魅而言,是無可救藥的毒藥和誘惑。
兩人雖然結了婚,李煙煙卻並沒有太大的真實感。從小到大經曆的一切已經給了她一種既定的思考模式,那就是這世界上並沒有什麽是屬於她的,即便她用盡全力抓住了那麽一點點,最終還是會流逝。
這些年來她努力想要抓住卻流逝的東西實在太多太多了,小時候是父母的愛,後來是親姐妹的情,再後來甚至是身為一個普通人安穩生活的權力,正因為總是失去,所以她開始努力變得強大,然而這些強大卻不是為了不失去,而是為了令自己看起來不在意失去。她實在是失敗了太多次了!
在所有一切無可遏製流淌的細沙中,迄今為止,隻有一個人是李煙煙所仍然執著的,那就是她的女兒。
婁月的出生並不在她的意料之中,關於之前那個男人的事她也已經大半想不起來,隻是當那個新生的小生命出現在她眼前的時候,李煙煙無法抑製地被撼動了。她就像是一個渾身披掛著尖刺的軟體動物,終於記起來其實自己也有溫暖的、柔軟的肚腹。從那以後開始,婁月就成了她的希望,她的生命,她所最最重視的一切,她的家!
幼年李煙煙沒能從父母那裏獲得的東西,少女李煙煙未能過到的正常學校生活,她都想要加倍地給婁月。她恨不得去天上摘下月亮星星,串成美麗的花環戴在婁月烏黑的發上;她恨不得把時間所有最美好的一切都雙手捧給她的女兒,然而……她卻無法長久陪伴在她身邊。
她的身份、她的過去都在阻礙著這一切,婁月享有著充沛的物質條件,卻一年見不上自己的母親幾麵。為了婁月,李煙煙一步步計劃著離開聖火輪教,她改了名字,將過去的自己埋葬,她想要努力地回到正常的世界來,雖然那是那麽的難!直到,陸鎣一出現在她眼前。
當蛟威脅她的時候,陸鎣一告訴她:“隻要還活著,就有希望。”而陸鎣一的確為她帶來了未來的希望。
她現在過著正常的生活,雖然仍免不了會有出外勤的時候,但危險係數可要小多了。
她笑得比以前更多了,甚至從未想過自己會有能夠安安穩穩睡足一晚上的一天。過去的她總是夜不能寐,稍有風吹草動便會警醒,這是她在無數次生死曆練中培養的本能。
再後來,她有了裏奧。
一切都歸於正途,裏奧向她提出了請求,他說:“親愛的,既然咱們已經結婚了,你是不是應該找個機會把我介紹給小月?”
在那一刻,李煙煙平靜的麵具差一點就裂了,她還不知道婁月能不能接受一個新父親……不,小女孩甚至從來沒有過一個父親,雖然婁焰害怕她覺得自己低人一等,從小就告訴女兒她的父親盡管已經過世,但那是一個很偉大、很值得人欽佩的男人。
李煙煙給婁月講她“父親”的故事,她並沒有很好的想象力,她隻能用自己曾經的渴望去填平那個蒼白的形象。於是婁月的“父親”溫柔、博學、健談,勇敢、積極、樂觀,他會做一手好菜也能將壞人打走,他有的時候在自己的小屋子裏做木工,靈巧的手下能誕生好玩的秋千;有的時候彈起鋼琴,任美麗的旋律在指下流淌;又在有的時候遠赴重洋之外,在最危險的槍林彈雨中緝拿凶犯。
“你的父親是個英雄,他雖然不在了,但他會永遠在天上看著你。”每次,李煙煙總是這樣作結。婁月在那樣的故事裏睡去,婁焰也在那樣的故事裏睡去,隻有李煙煙在那樣的故事裏醒來。沒有人知道,那也是李煙煙曾經對父親最美好的幻象。
她小心翼翼,跌跌撞撞,將女兒撫養到了這個年紀,心懷愧疚並越發害怕。
婁月長大了,她不再是那個抓著她的袖子睜著大眼睛入迷地聽著故事的小孩子,她現在越來越像一個小大人了。有的時候李煙煙麵對著女兒的臉孔,總是不由自主地心虛。她不是一個好媽媽,她越來越這麽覺得。
吃過了飯,張姐在洗碗,一家三口對著一張空桌子一時間陷入了沉默。李煙煙的心撲通撲通亂跳,一頓飯她吃得毫無滋味,一直在偷偷地觀察婁月和裏奧的模樣。她知道了嗎?她在想什麽?她會不會抵觸?如果她不接納裏奧這個新父親,她又該怎麽辦?而裏奧……李煙煙不知道裏奧這樣的條件,真的願意做一個十一歲小女孩的繼父嗎?
裏奧突然一拍巴掌:“咱們來玩牌吧!”
李煙煙差點跳起來,玩什麽牌!小小年紀怎麽能讓她玩那個!李煙煙的話都到嘴邊了,卻在看到婁月的眼神時吞了回去。
“好、好的。”她勉強地說著。
裏奧便歡呼一聲,不知從哪裏摸了一副牌出來,他說:“我最近學了個新玩法,叫抽烏龜。”
李煙煙:“……”
李煙煙轉頭問婁月:“你、你想玩這個嗎 ?”
婁月文靜地點點頭說:“我想試試。”
裏奧飛快地洗牌發牌,然後三個人就開始玩起這最最簡單的遊戲來。三個人輪流抽下家的牌,湊成一對就能扔出去,最後誰手裏剩下鬼牌,誰就是輸家。如此簡單的遊戲,裏奧卻玩得特別開心,李煙煙看到婁月的表情,覺得女兒心裏應該是高興的,才鬆了口氣。
“看媽媽的!”李煙煙大聲說道,飛快地抽出裏奧手中的某張牌。
抽烏龜不是隻靠運氣的遊戲,用大小鬼來做烏龜的時候還算是一目了然的,但是李煙煙他們這次是用隨機抽出一張牌做烏龜的方法來打,隻有通過計算並且恐怕隻有到最後關頭才能知道真正的鬼牌是哪張。
李煙煙運氣不錯,手中的牌果然湊成了一對,順利把最後兩張牌扔了出去。
“啊,你好狡猾!”裏奧嚷嚷著,伸手去抽婁月的牌。
李煙煙小心翼翼地衝著女兒移過去一點,婁月察覺了,抬起頭看了她一眼,李煙煙便又僵住了。
“媽……媽媽的牌出完了,幫你一起看看?”
婁月不置可否,李煙煙見她沒反對才敢小心翼翼地蹭過去。小姑娘認真地和裏奧互相抽著牌,很快,雙方手中的牌就分別剩下了三張和四張,裏奧是三,婁月是四。這個時候鬼牌在誰手裏已經很明顯了,但李煙煙還不知道真正的鬼牌是哪張。她緊張地時而看看婁月手中的牌,時而又看看裏奧,又努力回憶著之前看到的成對的牌,計算著真正落單的是哪一張。
裏奧笑嘻嘻地說著:“小月月,看來這把是你要輸啦!”
李煙煙簡直氣死了,這家夥,怎麽連小孩子都要欺負。
婁月還是那副沉默寡言的樣子,她將手中的牌豎起來,湊到裏奧的跟前讓他方便抽取,李煙煙發現婁月大概有點緊張,所以抓牌抓得特別緊,但是手裏的四張牌中卻有一張牌跟其他牌不一樣,被稍稍地放開了一些。這是那張鬼牌?李煙煙一下子明白過來。
裏奧的手指在那四張牌上移過來移過去:“應該選哪張呢?”他似乎是自言自語著,小提琴家那漂亮的手指在四張牌上輕輕地挨個點過,有種即將施展魔法的錯覺。
“是這張吧。”他說著,手指點在了某張牌上。那正是那張鬼牌,李煙煙看得很清楚,婁月的呼吸隨著這言語一下子變重了。糟糕!這家夥是在試探婁月!
就在李煙煙這麽想的時候,裏奧已經輕快地放棄了那張牌,抽了另外一張:“嘿嘿,原來是這張啊!”裏奧成功扔掉了手裏的兩張牌。
現在是2V3的時候了。因為鬼牌在婁月手裏,所以她抽裏奧手中的牌並沒有危險 ,婁月抽了一張牌扔掉了手裏的一對,此時便成了1V2的結局,隻要裏奧能夠二選一抽對牌,這一局他就勝了,反之,則要看婁月的運氣。
“等一等!”就在裏奧要抽牌的時候,李煙煙突然喊道,那一大一小兩人不由同時看向她。
李煙煙輕輕咳嗽一聲說:“那個……月,小月,你再洗一下牌……好不好?”原本是直接命令式的語氣最後卻變成了打商量的問句。
婁月看了看裏奧又看了看自己的母親,點點頭,她把小手放到桌子下麵,李煙煙湊過去在桌子下麵做了個手掌翻過來的動作。婁月愣了一下,李煙煙不知道她明白了沒有,但是婁月已經將手裏洗好的牌重新拿了出來。
李煙煙鬆了口氣,因為婁月果然get到了她的意思,采取了和剛才不同的策略,改把那張非鬼牌抓得鬆了一點。
裏奧嘿嘿笑道:“小月月,就算有你媽媽幫忙也沒用哦,我可是從三歲起就沒有在牌桌上輸過呢!”
狗屁!李煙煙在心裏罵道,你的牌藝還是趙遠教的呢!
裏奧的手指再次在婁月的牌上移動,指尖在唯二的兩張牌上挪過來又挪過去:“是這張?……還是這張呢?”
李煙煙的心幾乎吊到了嗓子眼,她一生中不知多少次麵對過凶險的境遇,最危險的時候一個人手無寸鐵被十幾條槍追,最凶險的一次,子彈打進了她的左胸,隻差一點點就鑽進了她的心髒,然而與現在的情勢相比,那些居然都不算什麽了。
李煙煙捏緊了拳頭,緊張地盯著婁月手中的牌直看。
“混蛋裏奧,”李煙煙再次想著,“你個大男人非要欺負小孩子嗎?”李煙煙簡直想當場就開除裏奧的繼父職位!
“是這張吧……”裏奧的手指停留在了那張非鬼牌上,婁月的呼吸又變重了。李煙煙驚訝地看著自己的女兒,這是……吸取了剛才的教訓做出的反擊?婁月居然學會了誤導人?就在李煙煙這麽想的時候,裏奧卻笑了起來,他說:“小家夥學會騙人了呀,孺子可教孺子可教,不過麽……”當發現裏奧的眼光停留在了自己身上的時候,李煙煙愣了一下,跟著猛然明白過來。糟糕!
裏奧果然得意地笑了起來:“你是做得很好了,不過你媽媽的表情可是把你出賣了哦!”他說著,伸手將那張非鬼牌抽了過去。
完了,婁月輸了。李煙煙真是恨不得給自己幾拳,都怪她,如果不是她,婁月已經贏了。李煙煙沮喪得要命,好不容易回一趟家,她就是想彌補一下婁月,也試著做她的思想工作,讓她能接受裏奧這個繼父,誰想到現在一切都搞砸了!
裏奧是個混蛋,她也是個混蛋!
李煙煙懊惱得快瘋了,她真不知道該怎麽辦,最後隻能硬著頭皮說:“小月,對不起,是媽媽不好!”就在這個時候,她的耳中突然聽到了小女孩的聲音:“你輸了。”
李煙煙吃驚地抬起頭來,結果正對上了同樣一臉懵逼的裏奧,他的手裏還拿著一張牌。李煙煙遲鈍地看向婁月跟前,在她的麵前攤著最後一對被扔出去的牌,而牌麵竟然正是李煙煙之前以為是鬼牌的那張。
婁月突然間輕快地笑了起來,女孩子的聲音清脆又好聽,隱隱地已經向她母親的聲線靠攏卻更為柔和,配著那張臉,幾乎可以想象這孩子長大以後該是怎樣的光彩照人!
婁月將牌飛快地整理起來說:“好啦,時間不早了,你們一路上趕回來也累了,早點休息吧。”她站起身,在兩個大人驚訝的目光中將整理好的牌放到抽屜裏,隨後笑了一笑道:“晚安啦,母親,還有……”她看向裏奧,俏皮地眨了眨眼睛,“父親。”
在兩個大人震驚的眼神中,女孩子輕快地哼著歌曲蹦跳著離開了。
過了很久,客廳裏才傳來了女人驚喜之中的哭泣聲。
“她……她怎麽那麽聰明!你看到了嗎,裏奧?”
“看到了看到了,”裏奧笑著將妻子摟進了自己的懷裏,“我老婆這麽聰明,我也那麽聰明,我們的女兒當然會特別特別聰明啊!”
“她承認了……嗚嗚……她承認我們倆個了!”
“是是是,我好開心!”裏奧無奈地拍撫著懷中的妻子,這個向來堅強無比的女人何曾露出過如此脆弱的樣子,想來還是因為無論他還是婁月都是她最看重的人的緣故吧。也正是因此,當發現自己的妻子整夜整夜睡不著覺想心事的時候,裏奧敏銳地發覺了她的心病,提前趕了過來。現在看來,或許一切都比他們想象得要完滿多了。
裏奧抬頭看向窗外,女孩子還站在那裏,正衝著他甜甜地微笑。月色下,她用嘴型慢慢做了四個字:“保、護、好、她。”
裏奧衝這早慧的繼女一抬下巴,同樣用嘴型回她:“還、用、你、說?”
婁月特別鄙視地衝著裏奧做了個大拇指朝下的動作:“蠢、爸、爸。”隨後便從窗前消失了。
鄉村的夜晚恬靜而美好,夜風送來了農作物成熟的甜甜香氣,或許這就是家的味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