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滿盤皆輸
卓陽的車子一路沿著橫貫市中心的大路往前開, 經過了市東百貨並未停下, 然後再往前開了一陣,轉了個彎, 在一處新興文化開發區減慢了速度。這一帶是市裏剛剛開發出來的區域, 原本是個老舊工廠倉庫集中區, 現在工廠都關門了,那些老建築陸陸續續被賣出去改裝成為文化展覽館、後現代的茶館酒吧餐廳什麽, 雖然還沒成大氣候, 倒也已經有些韻味了。
卓陽進了這裏以後速度就放慢了些,不時往道路兩側看兩眼, 轉了一陣子後, 他似乎找到了方向, 沿著一條小路一直往前開,在最後一個轉彎前停了車說:“下車。”
陸鎣一跳下車,卓陽道:“就在前麵,給韋正義他們發個消息。”
陸鎣一說:“好, 不過咱們要去哪兒?”
卓陽說:“風雷武館。”
陸鎣一說:“哪兒?”
卓陽說:“風雲的風, 雷聲的雷, 你當時不在場所以沒聽到,秦偉鋒在這個武館跟人學武術防身。”
這下陸鎣一就被點通了。從幾小時前蘭承榮網上發的那個視頻來看,當時趙立海是被關在一間陰暗空曠的屋子裏,這從那輛藍色鏢車推動的時候軲轆滾動的回聲可以聽出來,另外,那裏的牆上有一個老式排風扇, 從投射下來的日光影子及其角度可以大致判斷出排風扇所裝的位置至少有三米五的高度,這不可能是普通公寓房,要說是廠房、倉庫,空間又小了點,那種古老的葉片形式的排風扇又不太會出現在新建築上,再考慮當時鏡頭裏出現的水磨石地麵,一條一條過濾、篩選下來,其實建築的範圍便已經縮小許多,但是如果沒有蘭承榮當日透露秦偉鋒的學武行程其實卓陽也想不到這裏來。
想到這裏,陸鎣一心裏微微有些計較。蘭承榮明明是藍蛟,是對他懷有世仇的仇人,但奇怪的是,秦偉鋒這件事裏他似乎透露了太多的訊息。比方說這個風雷武館的事,按照秦偉鋒的計劃他當天傍晚就會被綁架了,交不交代他當晚的安排或者隨便說個安排都行,為什麽他非要說出風雷武館這個所在?還是說,在蘭承榮看來,自己這個對手實在太不成氣候,無法與他對等地廝殺,不拉一把會顯得比較沒意思?
卓陽問:“通知了嗎?”
陸鎣一道:“嗯,已經通知好了。”相信韋正義接到消息以後一定會立即組織警方展開有秩序地圍捕,到時候一切就能有個清楚的結果了。
這時候已經接近下午兩點半,日光明晃晃地投射下來,風雷武館的建築在日頭底下顯得安安靜靜的。這是一棟老建築,陸鎣一一眼就看出這裏過去就是個武館。
武館是民國時期政府提倡國學才冒出來的新鮮事物,當時入行極嚴的鏢局行業已經每況愈下,與之相反,一個師傅教一批徒弟的武館卻如雨後春筍一般冒了出來,好些人都爭先恐後地去那裏跟老師傅學習拳腳。那時候的學徒拜師是件大事,拜進門除了要交學費住宿費搭夥費等等,也要替武館和師傅辦事,所以武館裏都會統一安排住宿的地方,便是庫房那樣的大屋子,一群徒弟在裏麵打通鋪,再有個排風扇換氣。卓陽也是個敏銳的,飛快地就聯想到了這裏。
卓陽問:“我們等著還是進去?”等韋正義來了再行動自然更保險,陸鎣一卻搖搖頭。
“先進去。”陸鎣一做了個手勢。於是兩人悄悄地接近風雷武館,也是此處氣候未成,風雷武館周邊都沒有別的店麵之類,路上看不到半個人。陸鎣一和卓陽繞著風雷的院牆一周,找到了一個後院偏門。
有的時候人心是有點奇怪的,比如總覺得不好的事情會發生在雷雨天,罪惡的事情會發生在深夜之中,這剛剛好大晴天下午的時間,幾乎就麻痹了人的知覺,讓人莫名感覺不到任何危險。卓陽攔住陸鎣一,自己打頭,他撬開門鎖,慢慢推門進去,確認沒危險了,才做了個手勢讓陸鎣一也進來。
青磚石的院子裏有一棟老房子,陸鎣一一眼就看到了側麵的排風扇,跟卓陽點點頭,雙手拔出那雙錐握在掌中,慢慢靠近過去。這老房子的門上掛著鎖頭,這時就可見陸鎣一手中的雙錐有多快,輕輕一挑一削就把那截鎖給斬斷了,他深吸一口氣,正要進去卻被卓陽一拽,眼睜睜看著那人先閃身進去了。陸鎣一隻好留在原地,他屏住呼吸,一麵警惕地打量四周,一麵豎起耳朵聽裏麵的動靜。
裏頭很安靜,陸鎣一越來越覺得這不太對勁,正要進去,卓陽從裏頭打開了門。他站在門口,臉色不太好看,衝著陸鎣一搖搖頭:“趙立海死在裏麵,沒看到蘭承榮他們。”
這是怎麽回事?
陸鎣一飛快地衝進屋去,那果然就是視頻上所見的屋子,藍色的小推車還在,一旁的角落裏蜷縮著一團人形。陸鎣一走過去,伸手探向那個人的頸動脈,手底下靜悄悄的,沒有一點脈動。陸鎣一將之轉過臉來,是趙立海,他死前一定受到了很大的驚嚇,最後的表情扭曲的十分厲害。突然,陸鎣一發現了有什麽地方不對,他猛地俯下身去,看向趙立海的雙耳,那兩個耳朵雖然沾染了血汙,卻的的確確穩穩當當地還連在腦袋上。
陸鎣一整個人都懵了,他猛地把那具屍體揪起來,一把鉗住趙立海的下顎,硬生生將他已經有些僵硬的嘴巴掰了開來,趙立海的嘴裏,舌頭完好無損。腦子“嗡”的一聲,陸鎣一就像是被人當頭砸了一鐵棍似的,好端端地站著卻眼冒金星。
卓陽看出了他的不對,過來扶他,陸鎣一卻猛地一把推開卓陽,飛快地往前屋衝去。此時他也顧不得會不會被其他人看到,會不會有危險了,然而風雷武館從前到後竟然一個人都沒有。前麵那一進屋子被裝飾得已經比較現代化了,可以看到前台、接待室,辦公桌在辦公區擺得七零八落,但就是沒有人,一個人也沒有。
陸鎣一搖搖晃晃,胸中氣血翻湧,不祥的預感如同大浪滔天打來。究竟怎麽了?難道他的推理有錯誤?他到底遺漏了什麽?忽而,陸鎣一想起來,在最後的那個視頻裏,蘭承榮故意用信號中斷傳達出了第三個提示,即條件缺失,此鏢無法完成是為“封沒鏢”以外,他其實還曾經給出過一個提示。當時他坐在那輛藍色的小推車上,對著陸鎣一比了一個“OK”的手勢,回想起來,那並不是一個標準的“OK”手勢,因為除了拇指、食指以外的三根手指都是微微彎曲的……
陸鎣一忽然就想起了在夢裏陸琢邇劍指向他的動作,他瘋了一般地跑回後院的那進屋子,看向地上趙立海的屍體,趙立海的雙手十指都是完全的,這倒不意外,因為當時警方做過蘭承榮送來的切下來的食指指紋比對,確認那根手指是秦偉鋒的。而現在趙立海的屍體兩手都被刻意擺出了姿勢,一手是拇指、食指輕撚,另外三指微微彎曲,另外一手則是拇指壓著無名指、小指兩指,另兩指豎起,掐劍訣。他死了已有一段時間,所以哪怕剛才被陸鎣一翻看,還保持著一個固定的姿勢,即以劍指劃向另一手。
“文殊師利菩薩手印……”陸鎣一心頭一涼,“寓意斬斷一切凡夫隔執。”
“什麽?”卓陽問。
陸鎣一緩緩地直起身、轉過身,朝著門口走去。
“小陸!”卓陽抓住他,焦慮地問,“你怎麽了?”
陸鎣一轉過頭來,竟是雙眼空洞,把卓陽嚇了一跳。他說:“我算錯了。”說著輕輕拂開卓陽的手,就要往外走。卓陽抓住他,不安地問道:“到底怎麽回事,你怎麽……”他看向趙立海的屍體,突然明白了什麽,不由得眼皮一跳,手一鬆就給陸鎣一走了出去。
外頭響起了車子飛快停下的聲音,過了片刻,韋正義帶著一批持槍幹警闖了進來,看到陸鎣一不由愣了一下,喊:“陸總?”
陸鎣一卻像是什麽也沒看到,什麽也沒聽到,隻是靜靜地立在那裏,如同一道影子。卓陽衝出來道:“蘭承榮跑了,趙立海的屍體在裏麵。”
“什麽?”韋正義才說了一句,忽然所有人都聽得“轟”的一聲巨響,這聲音不知從何處傳來,竟有驚天動地的氣勢。外頭停著的車輛受了這震動不由得“嗚啦嗚啦”叫個不停,遠處傳來騷動,顯然是人們衝出來看個究竟。
陸鎣一望向遠處,在遙遠的地方,升起了一股濃煙,像是什麽東西炸了。韋正義的手機忽然響了起來,他聽了兩句,臉上的神情急劇變化,最後氣得罵了句:“媽了個巴子!”摁斷了電話。然而他這電話才掛,又是電話響起,“還有什麽事!”他怒罵道,聽了聽,“什麽?”過了會,掛斷電話,望向陸鎣一和卓陽,似乎猶豫著要不要說。
陸鎣一此時反而顯得詭異的平靜,他問:“什麽事?是關於秦偉鋒的嗎?”
韋正義咽了口口水,被他這輕飄飄的語氣嚇到了,他說:“剛……剛剛的爆炸發生在城外的蓮台山……”
蓮台山是本城郊區的一座小山,山高不超過千米,但是有一座古刹,供著文殊菩薩,前幾年佛教協會和市政府簽訂了個合作協議,把那裏辟為旅遊景點,在那裏豎起了一座高聳入雲的文殊菩薩像。
文殊師利菩薩手印……
韋正義說:“有僧人看到文殊菩薩手腕下麵吊著一個人,似乎是秦偉鋒。”
陸鎣一猛地抬起頭來,秦偉鋒還活著?!他疾步向外:“快走!”卓陽給韋正義使了個眼色,飛快地衝了出去。
車子一溜開向了城外,因為剛剛發生的小型爆炸,此時景區裏的遊客正在被慢慢疏散,沿途滿是警察把守。陸鎣一他們上到山頂附近便見到了一片瘡痍,原來那爆破點在菩薩像底部,周圍都有隔欄圍著,人進不去,但是卻造成了碎石飛濺,雖然沒有死者,也傷了不少人。而眼下最令人感到著急的是,由於這一炸,文殊菩薩整個側倒,這本是個文殊菩薩騎獅像,文殊菩薩右手執金剛寶劍,比喻斷一切眾生煩惱,此時一倒,菩薩本體堪堪卡在懸崖上,搖搖欲墜,金剛劍則伸了出去,剛剛好垂在深淵之上,而那上頭垂下一截繩索,下麵吊著一個人,一動不動,也不知是死是活。
韋正義說:“據說那像隨時會掉下去,你們在這呆著,別去危險的地方,我去幫忙。”
卓陽看了看陸鎣一說:“我跟你去。”
韋正義驚訝地看向卓陽,卓陽說:“我有高空滑翔經驗,我可以下去救人!”卓陽說這話的時候,看了眼陸鎣一,然而陸鎣一卻一動不動,他像是一個失去了靈魂的玩偶一般怔怔地站在那裏,看著在空中蕩來蕩去的秦偉鋒。
卓陽本來還想跟他說些什麽,最後輕輕歎口氣,跟著韋正義走了。陸鎣一站在山道上,看著那遠處,藍天白雲之下,巨大的金身菩薩搖搖晃晃,底下的人影也就跟著搖搖晃晃。人們在他身邊來來去去,被請下山的遊客在那裏罵罵咧咧,傷員哭哭啼啼,警員則忙得腳不沾地,每個人的對講機裏都在咆哮。
所有人都是活著的、彩色的,隻有他,仿佛是個幽靈,跟十二年前一樣。
他看到警方在小心翼翼接近山崖,看到卓陽在穿裝備,打算下去,看到很多……但好像隻有那個緊閉著雙眼,被割掉了耳朵,滿身傷痕的影子是他唯一看到的東西。
身後不知什麽時候傳來了一股冷氣,有個男人笑著道:“知道你輸在哪裏嗎?”背後既沒有被抵上刀子,也沒有黑洞洞的槍管,但是陸鎣一卻仿佛失去了所有鬥誌。他就僵硬地立在那裏,任那冷酷、狡猾、邪惡的男人附耳說話。
男人身上的氣息極冷,帶著邪獰意味,他說:“你太天真了。不是隻有你會注意到耳廓結構不同,我隻要稍加修飾,你就如我所願地把秦偉鋒認成了趙立海,由這一點起,進而開始懷疑一切。於是你乖乖地沿著我布下的陷阱,一路走,一路追,發現了時間差、發現了皮鞋痕跡、發現了百貨店的男裝櫃台離消防通道很近……你就像是一隻愚蠢的小毛驢,吃著我撒下的豆子,一點一點,一點一點,慢慢地把秦偉鋒推上死路,”冰冷的嘴唇幾乎貼上了陸鎣一的耳廓,男人低沉的笑聲傳來,“你啊,真的和十二年前沒有任何變化呢!”
陸鎣一打了一個哆嗦,渾身都僵硬了。男人說:“如果我告訴你,秦偉鋒從頭至尾都是無辜的,你會怎麽想?他根本不知道洗錢的事,洗錢的是他的父親秦正國,郭慶鬆也是真的把重要的文件留在了他那裏,隻不過那文件早就到了我手上而已。做大事的人哪裏會在意孩子的死活,秦正國有兩個私生子在國外,秦偉鋒又是個同性戀,不能傳宗接代,拿他當棄子再合適不過。你看,現在趁著秦偉鋒這兒鬧出亂子,秦正國恐怕早就跑了,韋正義那種小嘍囉怎麽可能知道上層大案的真實內情,他們這幫人不過是煙幕彈瞎忙罷了,可惜啊可惜,因為這些煙幕彈被你領著發現了大內幕,倒逼了上層,反而混亂了他們的視聽……嗬嗬。”蘭承榮笑了起來,“我真應該謝謝你的,小、一!”
陸鎣一的呼吸急促,整個臉色都白了,他知道自己此時應該做些什麽,抓住蘭承榮也好,跟他拚命也好,但他就像是被看不見的捆仙索捆住了一樣,此時竟然一動也不能動,眼前一陣陣的發黑。他的耳邊滿是各種慘呼,一時是陸琢邇喊他哥哥,一時是秦偉鋒喊他小一。陸鎣一胸口一窒,猛地一股血腥氣竟然翻了上來,從嘴角淌下一行血來。
“喲,氣得吐血了?”蘭承榮伸手過來,竟是從背後替陸鎣一抹掉了唇角的血跡。跟著,陸鎣一卻聽到了舔舐、吮吸的聲音,“你的血真甜啊。”
陸鎣一顫抖著嘴唇,強忍不適道:“蘭承榮,你究竟……想怎麽樣……你要想殺我,就衝著我來,不要牽連別人……”
“殺你?”蘭承榮的喉頭滾動出笑聲,因為貼得近,陸鎣一甚至感覺到了他胸膛的震蕩。
不對,陸鎣一猛然一震:“你……”他能清楚地感到,自己的臀部此時正被一個硬挺的東西牢牢抵住了,因為這件事太過不合情理,陸鎣一甚至失去了語言。
蘭承榮低聲道:“我怎麽舍得殺你呢?陸鎣一,你知不知道我從多久以前就想得到你?”
陸鎣一終於忍無可忍,反手便是一錐紮去,然而蘭承榮卻退得極快,他出手格擋住了陸鎣一的招數,跟著虛晃一招,竟然主動反向往崖下栽去。
陸鎣一衝到崖邊,隻看到蘭承榮麵帶笑容地看著他,輕輕說了一句話,跟著,他身後的降落傘猛然拉出一朵漂亮的傘花,往遠處飄去。
另一頭的山崖上忽而爆出一片歡呼,是卓陽將秦偉鋒救了上來,拆彈專家急急跑上前去實施拆除工程。裏奧跑過陸鎣一身邊,停了一下說:“老板,你也在啊,要上去看看嗎?”
陸鎣一卻恍若未聞,裏奧停了一陣,見老板不答話,於是自己跑走了。陸鎣一的額頭滿是冷汗,站了一會,慢慢地往山下走去。他的耳邊是蘭承榮離開前最後的話,他說:“剛剛秦偉鋒無辜的事,是騙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