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庾氏家主(四)
庾亮、陳琯與殷浩等人均將目光放在他身上,見張伯辰伏在案上信筆疾書,時而皺眉,時而沉思,時而興奮,時而苦惱,原本鋪疊在案上的白紙卻一張接著一張被畫滿了各種圖形,雜亂地堆在案頭之上。
庾亮看向陳琯,好像是在問,這個人是誰,為何身上如此怪異?不要說使用的筆有別於世上任何一支,就是畫的東西,遠遠看過去也似乎……似乎有些不一樣?
陳琯輕輕搖了搖頭,表示自己也不了解情況。這讓庾亮更加疑惑,同時也對張伯辰產生了濃濃的興趣。他忍不住走到案前,隨手拿起一張圖紙看了起來。
圖紙上,纖細的黑色筆跡畫著一張大船的模型,在各處則有蠅頭小字標註著,即便是他,也看不太懂。字跡潦草,無甚可取之處。
想想王家子弟王羲之,自己即便與王導不對付,也不得不承認,琅琊王氏家學淵博。王羲之此人更是其中翹楚,無論是隸書、行書,還是章草、飛白,無一不是上上之品。
不說王羲之,便是自家幼弟庾翼,於書法一道也是超出自己太多。然而這個張伯辰的字跡毫無章法,形似信筆塗鴉,簡直不堪入目。他不由苦笑,要是庾家子弟似這般不學無術,他必定將之逐出家門。忍不住地,將對張伯辰的評價又降低了幾分。
他放下圖紙,轉身朝著甲板的方向走去。臨去之時,對著身邊不遠處的一幕僚說道:待此人作好圖畫,可將圖紙拿來與我觀看,一切有勞孟從事了。」
那人躬身行禮道:「征西所命,敢不聽從!」
張伯辰哪裡知道眼前的征西將軍如此鄙視自己。他一心想著進入對方的法眼,以便藉此機會盜取《五胡圖錄》,所以要改進飛雲大艦也並不是無的放矢。
前世之中,他不是船舶專業,但好歹接觸過各種航船模型,更是去了無數次各地的航海博物館,對歷朝歷代的造船業都有一些粗淺的認知。這些原本在主流意識之外的東西,在飛雲大艦面前,如潮水般湧出記憶。如今想要展示在庾亮面前的,便是承接樓船發展的一種船體,被稱為「明輪船」,又叫「車船」。
如今的樓船,依靠大量的櫓手與櫓槳,才能保證速度,若遇上惡劣的天氣與淺水之欲,或者在大船滿載的情況下,更是需要大量的縴夫在河岸之上拉扯。可以說動力不足是這類大船致命的缺陷。在當前的科技水平之下,更無法依靠蒸汽輪機等先進手段提供動力。
與之相對應的,車船則改櫓為輪。因為船輪類似於車軲轆,利用漿片轉動提供動力,所以被稱為「車船」。又因為輪子的一部分都在水面之上,乃是明輪驅動,所以又叫「明輪船」。
在製造過程中,有的將船輪放在船尾外側兩邊。有的則在內部開闢出專門的轉輪區,只需要水手趴在橫杆上用腳帶動踏板,便可以利用機械傳送原理,帶動船輪轉動起來。相比於樓船,車船解放了雙手,畢竟雙腳可以比雙手更加持久,船輪也比櫓槳的效率更高。這一小小的改動,大大提高了水師大船的機動性,所提高的戰力又何止一倍?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張伯辰放下水筆,忍不住伸了個懶腰,無意中瞥見眾人驚詫的神情,不由放下雙手道:「東西畫好了,只需要按照圖紙上的方法改進,我保證樓船的速度至少可以提高一倍。到時候從武昌東下建康,也不過是朝發夕至的事情。」
他收拾起雜亂的圖紙,大致數了一下,總共八張圖紙。雖然字跡潦草,所畫圖形也不規範,好歹將車船的精華畫了出來。他站起身子,將所有圖紙遞到一旁的幕僚手中。見此人典雅非凡不在殷浩之下,不由問道:「敢問先生高姓大名?」
那人拱手為禮道:「不敢,在下江夏孟嘉,忝為江州勸學從事。」[注①]
張伯辰指著圖紙道:「小子才疏學淺,在先生面前獻醜了。這些東西便是飛雲大艦改進之法。若有疑惑的地方,可以隨時傳喚伯辰,伯辰必定知無不言。」
他抬頭不見庾亮,便知道這位征西將軍並沒有看懂圖紙中的東西。只好讓這位勸學從事代為收取,以後慢慢琢磨。所謂術業有專攻,他也不奢望身為執政大臣的庾亮能夠看懂這些工匠之法。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吸引庾亮的注意,而到目前為止,這個目的已經達到了。
至於竊取《五胡圖錄》,欲速則不達,他還有足夠的時間去實施。
孟嘉輕笑道:「伯辰何必太過謙卑。仗義執言,不屈於權勢,正是我輩本色。若貌恭而心不服,倒要貽笑大方了。」
說完之後,將圖紙整理完畢,也往甲板的方向走去。原本數百人的櫓室,如今只剩下區區數人,陳濤看著他,眼神之中更是充滿同情。想要走過來,卻被陳琯的嚴厲的眼神所制止。無奈之下,只好跟隨家人一起,前往下人所安置的房間中歇息。
看著空蕩蕩的櫓室,只剩下自己與兩名武士和當初幫自己研墨的婢女,不由奇怪地問道:「你們還有何事?」
兩名武士恭敬道:「卑職二人前來護衛主人安全!」
那婢女見狀,亦是施了一禮,有些怯懦道:「以後郎君在武昌的起居由奴婢照料,刺史大人已經將奴婢送……送給了郎君。」
張伯辰聽完,不由嘆了口氣,悠悠道:「身居下層,便只能賣身依附。遼西如此,江左也好不到哪裡去。這個時代啊,想要適應下來可不容易。」
說完以後,他拿起水筆,想要將之收藏起來,卻發現筆芯中的墨水已空,這也意味著水筆已經完成它的使命,從此以後若想要與周圍之人交流,便只有下苦功學習書法了。
他轉過身子,將水筆遞到婢女的手中,輕輕道:「這支筆就送給你做個紀念。」
婢女怯生生接在手中,道了一個萬福:「奴婢謝過郎君。」
那兩位武士則道:「卑職已經準備好車駕,還請主人跟隨卑職前往武昌城中,刺史大人早已安排好了一切。以後主人但有所命,我二人隨時聽候差遣。」
張伯辰微微一愣,點點頭道:「你們安排就好」
接下來的時間裡,張伯辰從飛雲大艦上走下來,在兩位武士的帶領下鑽進一輛馬車,向著武昌城進發。水師的軍港距離武昌城有近十里的路程,雖然不遠,想要前往也需費一番功夫。
路途之上,他了解到這兩位武士一叫黃三郎,一叫周凱,均是當初從中原逃難而來的流民之子。當初父輩顛沛流離,只能依附於荊州豪貴之家。他二人為了當兵吃糧,也便進入荊州軍,成為一名武士。至於女婢,亦是出身流民之家,從小被父母賣入庾府,因為家中行小,人稱趙小娘,此番被送予自己,也便意味著這女人未來的命運操縱在自己手中。
「若到時候東窗事發,卻不知道會不會連累到他們。」
張伯辰在遼西之時,便聽說在永嘉之亂中先行南遷的那批人逐漸在江左站穩了腳跟。而隨後遷徙的人群中,大多混得凄慘,即便是世家大族亦在所難免。其中有一件便是關於名士鄧攸蓄妾的故事。
鄧攸出身并州平陽鄧氏,永嘉之亂時被石勒俘獲。當初石勒仇視晉官,幾乎抓到即殺。而當時石勒手下的謀主為張賓,作為「大執法」成為百官之首,石勒號之為「右侯」而不名,正是在張賓輔佐下,石勒得以成就霸業。
由於鄧攸年輕的時候曾經與張賓比鄰而居,得到張賓的求情幸免於難。
龍湖註:①、孟嘉為一代田園詩人陶淵明外祖父,其母親孟氏即為孟嘉之女。孟嘉之妻乃長沙郡公陶侃第十女,而陶侃為陶淵明曾祖父。也就是說,陶淵明父母是表兄妹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