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庾氏家主(一)
甲板之上,衣甲鮮明,在勁甲武士的環衛下,中間一人穿著寬大的官袍,細長的白玉簪穿過官帽露出兩側,一縷鬍鬚飄落頷下,整個人自然有著一股懾人的威嚴。
陳琯看過去,知道其人便是荊、江二州刺史,都督七州諸軍事,征西將軍庾亮庾元規。雖然過去了三十年,眉宇間還帶有少年時的模樣。不知為何,此時此刻突然有些忐忑,一時間國讎家恨湧上心頭,他走上前去,巍顫顫拱起雙手,胸中千言萬語縱橫,最終化作一句話:「元規,別來無恙!」
庾亮見到陳琯,亦是神色激動,快步上前道:「士慎,一別經年,沒想到你我竟在此處相見!」
張伯辰原本站在陳琯身後,正好近距離觀察到庾亮。不得不說,庾亮雖然年紀大了,但是整個人身上卻多了一份中年男人的獨特魅力,看得出這個人年輕的時候絕對是一個超級帥哥。
說起庾亮的外貌,張伯辰忽然想了一件事情。
前來之時,石閔交給他一份情報,其中就有一份有關庾亮的內容,說的是十二年前庾亮忌憚當初的荊州刺史陶侃與歷陽太守蘇峻。讓溫嶠駐守江州防備陶侃,自己不顧朝中眾人反對,執意徵召蘇峻入京,想要剝奪他的兵權。
不曾想蘇峻這個人也是野心很大,本來就對晉明帝臨死之前沒有讓自己成為顧命大臣感到不滿,又見到庾亮想要削弱自己的權利,當時就舉兵造反,打入建康城中,最終俘虜了如今的皇帝司馬衍與琅琊王氏家主王導。
庾亮無奈之下,只好決定投奔當時的荊州刺史陶侃。完全可以說,整個蘇峻之亂造成的國家動蕩,都是庾亮執政不善所造成的。無數忠臣良將死於國難之中,讓原本就根基不穩的中晉朝廷更加動蕩。所以,陶侃知道后,就放出風聲,要殺庾亮以謝天下。
庾亮得知風聲,一直猶豫不決,停留在外不敢前往拜見陶侃。而江州刺史溫嶠卻深知陶侃為人,知道陶侃見到庾亮后,必定會被其容貌風采所折服,最終果如所言。庾亮憑藉自己的儀錶化險為夷,與陶侃、溫嶠等人結成聯盟,推陶侃為盟主,最終平定蘇峻之亂。
庾亮出生於西晉武帝太康十年,那個時代也是整個大晉最穩定繁華的時代,號稱「太康之治」。也就是說,庾亮正好是五十歲,到了知天命的年紀。當初跟隨父親庾琛在永嘉元年渡江,到如今也過去了三十二年。
想當初晉元帝司馬睿見到庾亮時,也是驚嘆於這個人的姿態威儀,便聘請其妹庾文君為太子妃。庾亮也自然而然地成為晉明帝司馬紹的心腹死黨,更是在司馬紹死後,以外戚之尊成為顧命大臣。由於庾文君作為太后垂簾聽政,實際上中晉的朝政掌控在潁川庾氏手中。
張伯辰不得不感嘆,他那個時代是個看臉的社會。如今的時代,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漂亮的帥哥在哪都吃得開。只是作為中晉朝廷推出來對抗琅琊王氏的人物,庾亮這個人風格峻整,喜歡用威權治政,多少不為各地閥門所喜。
畢竟當初王導治政,從來用的都是溫和手段,對各大世家的非法作為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王導治國更多用的是「道」,順其自然,無為而治,一旦時勢易轉,他也便回天乏力。而庾亮治國則是用「術」,眼裡不揉沙子,一板一眼都要循章而行。然而沒有誰可以自割其肉,得不到世家閥門的支持也在情理之中。
如今見到庾亮本人,張伯辰暗想:「都說庾亮不通人情,果然傳聞多不可信。」
眼前的庾亮把住陳琯雙臂,二人一陣寒暄。聽著他們說著一堆聽不懂的話,張伯辰也只能在一旁靜靜等候。畢竟換做是自己,遇到一個三十餘年未見的兒時玩伴,也得擺酒喝上一桌。「他鄉遇故知」作為人生四大喜之一,從來在國人的而心中都佔有很大的分量。
何況陳琯與庾亮還有著神州陸沉與家族遷徙等一系列糾葛,他們作為舉世聞名的大士族,在當前的情境下引起感情的共鳴再正常不過。
不過讓人意外的是,二人寒暄以後,庾亮卻撇下陳琯走到了張伯辰的面前,對著他道:「方才我見你上船之時低頭細語,可否將所說之言複述一遍與我聽?」
「我?」張伯辰吃驚之下,指著自己將信將疑道:「啟稟刺史,我方才說此樓船大則大矣,只是動力卻不夠強,船速也不夠快,若是改進一下,當可令樓船速度提升不少。」
自己不過低聲感嘆一番,這樣都能被別人聽到?實際上他之所以對這首詩有印象,無非一是大詩人劉禹錫的作品,二是出現在了四大名著之一的《三國演義》的末尾處,三是王濬這個人乃是唐宋時期武廟中的名將之一。各種因素綜合下來,讓他見到荊州水師的樓船以後,見景生情,原本沉澱在心底的古詩反而浮上心頭。
「哦?你當真辦法改進飛雲大艦?」庾亮看這張伯辰,微微有些奇怪。
身為荊、江二州刺史,他一直與南渡流民打交道。從中原逃難而來的流民,對朝廷來說不過是個負擔。原本東吳之地被大晉滅國,吳越之民在內心從來沒有忘記這段滅國之仇。所以吳姓大族一直看不起逃難而來的中原僑姓,若非各大僑姓世家聯手牢牢壓制住吳姓大族,司馬氏根本無法在江東立足。
難逃之人越多,越是不可避免地侵佔吳姓大族的利益。江河就那幾條,山川就那幾座,州郡就那幾個,人越多,自己得到的必然就會變少。更何況江左百廢待興,而流民們家破人亡,即便南渡而來,亦時時想著北伐,一直都是不穩定的因素。當初發動叛亂的蘇峻與祖約,便是逃亡而來的流民帥,所以朝廷一直以來,都是將流民安置在江北各地,不使之渡江。
這些流民,不安置就丟失了道義上的高地。安置以後,還要撥付大量錢款,使原本就不寬裕的財政更加捉襟見肘。還要時時防備他們狼子野心,在關鍵時刻反戈一擊,如祖約一般成為敵國的嚮導,流民問題向來讓朝廷頭痛不已。
然而在庾亮眼裡,說張伯辰是個黔首,身上卻無寒酸之氣,眾人見他無不戰戰兢兢,唯恐有所差錯,此人卻是安靜地站立一旁不卑不亢;說他出身世家,一身武士裝扮,卻又少了世家子弟獨有的雍容氣度;原本只是對他口中所說之言感興趣,詢問之下卻說有方法改進大艦,著實讓他有些看不懂了。
他閱人向來很准,數十年來品評人物,從來沒有看走眼。就如譙國桓氏的桓溫桓元子,陳郡殷氏的殷浩殷淵源,陳郡謝氏的謝安,琅琊王氏的王羲之,太原王氏的王述王懷祖,無一不是後起之秀、棟樑之才。然而此人身上,卻有一絲讓他看不懂的意味。
陳氏子弟登船之時,他分明看到此人口中說著「王濬樓船下益州」之語。當初王濬作為益州刺史,在益州建造樓船,最終率領水師過瞿塘峽、巫峽,西陵峽順江而下,燒斷攔江鐵索直逼石頭城,迫降東吳國主孫皓,將三國之亂世終結在自己手中,他也因此功勛得到襄陽侯的封爵。
張伯辰既不願細說,他也不再追問。只是將眼前年輕人的話記在心中,暗道:「飛雲大艦乃是襄陽侯遺留下來的圖籍製造而成,可以說極盡工匠造船之術的精華。兩側共開櫓孔一百零八個,再沒有空間可以增加櫓孔,想要提高速度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若是無法增加櫓孔,如何還能夠提高大艦行進速度?」
張伯辰看到庾亮一臉不相信的樣子,不由輕笑出聲:「江左水師之所以能夠縱橫大江,拒羯胡於江北,無非是欺負北人無法乘舟,若是石季龍吸納亡叛,建造同樣規模的水師。大江便會與江左所共有。到了那個時候,所謂的飛雲大艦,不過是一個無法移動的靶子任人宰割罷了,有的是方法將大艦擊沉。」
「伯辰,不可胡言亂語!」陳濤見到張伯辰口出狂言,以他的粗狂,此時也嚇得神色大變,不由輕喝出聲。庾亮畢竟是朝廷三公之一,位高權重,豈能輕易受人輕視?
「年輕人勇氣可嘉!」
庾亮再次看向張伯辰,眼睛中已經充滿了讚賞。無論年輕人說的是不是真的,單是這份膽色已經超出常人太多。他喚過親兵低聲叮囑了一番,便見有人將陳氏家眷帶了下去。片刻之後方才對著陳琯說道:「士慎一路風餐露宿,車馬勞頓,不妨前往客舍休憩。本刺史倒要看看,如何改進飛雲大艦的行進速度,年輕人有信心是好的,切記做人不可太狂妄。」
陳琯眼神在張伯辰和庾亮之箭不斷切換,最終咬了咬牙道:「若是元規不嫌棄,士慎正要仔細觀看這鎮國利器何以能夠縱橫江湖。」
庾亮見到陳琯臉色,知道潁川陳氏初來乍到,這張伯辰雖然不是陳氏子弟,畢竟隨之同來。在目前的狀況下可以說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陳琯想要跟隨前往,不過是為了應付突發情況罷了,若是張伯辰大言不慚,也好及時切割。當下也不點破,轉身拂袖而去。
眾人隨後跟了上去,張伯辰便見周圍眾人從他身邊經過時,紛紛像白痴一樣看著自己,眼神中充滿了蔑視、同情、嘲笑等表情。他心中暗笑:「井底之蛙,也只配坐井觀天。後世遠洋戰艦擁有萬噸排水量已經是普遍之事。不說燃氣輪機,更不說核動力,只說蒸汽輪機,便可以讓這個所謂的飛雲大艦速度增加何止十倍?再說改進這個破爛玩意,又何必用到蒸汽輪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