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應該是霍麽
春雨如油楊柳依依,突突冒著黑煙的手扶拖拉機穿過柳樹林,拐過曬穀場進了沈家凹村的街上,劉長庚拍了拍司機的肩膀,踩著車幫子跳在泥地上,狹長的馬臉上擺出了副凝重,裹緊了身上的大衣進到院子:“沈老哥,沈老哥在家嗎?”
“唉,劉書記,我爹不在家。”手忙腳亂的套上衣服,沈鐵軍出了東屋,麵上堆出了靦腆的笑:“我爹在村後忙活呢,您有什麽事兒麽?”
劉長庚眉頭緊皺,盯著他看了會,這貨可是在毛書記麵前都裝過老實人,點頭道:“鐵軍,正好你在家,你的錄取通知書在半路上出點事兒,郵政局的車栽溝裏,司機沒了,人家郵政局的人在搶救完後繼續派件,才發現裏麵有大學生的錄取通知書,第一時間向學校進行通報,鐵軍,你考上大學了。”
通知書有些粗製,上麵的字跡模糊不少,好像受潮,認是能夠認全的,沈鐵軍默默的看著薄薄的紙張,不知是久盼不來,還是心中有了更高的追求,這封落款為中原大學外語係的錄取通知書,並未引起他內心應有的激動:“嗯,我考上大學了。”
“啊?”
劉長庚有些呆滯,這與他想象中的畫麵反差太大,不是應該抱頭痛哭,也應該仰天大吼三聲,以示心中不甘吧?
怎麽這麽平淡?
腦海中閃過這些念頭,劉長庚有些尷尬,沈鐵軍的不動聲色,令空氣仿佛陷入了凝固狀態,良久才聽他開了口:“書記,我爹現在給我大哥蓋房子呢,等我爹回來再給他說這個事兒,咱們有情後補,怎麽樣?”
“啊,沒事兒沒事兒,你知道就行,你收到就行,我說,你趕快去報道吧,省的人家學校著急。啊,我還有事,先走了,咱們以後聊啊!”尷尬的應付著場麵,劉長庚轉身離開。
捏著手裏的通知書,沈鐵軍轉身回屋,將通知書塞進了床板下,回到床前繼續對論文做著修改,資料找的差不多了,書也都還了回去。
上次去教育局拿準考證,沈鐵軍還順便看了下名單,天H縣總計29個人報考研究生,倒是慶幸上麵沒寫年齡,隻寫了名字和報考專業,不知是吳二金動了手腳還是規矩如此,否則寫個16歲,怕是又要被人關注。
這次考研中除了他,最年輕的也有31歲,整整差了15年,最大的那個40了,大了兩倍還要多八年。
冥思苦想閉門造車三個月,沈鐵軍總算是將論文寫的七七八八,感覺雖然並不滿意,可也瞅著時間差不多了,便將論文一式三份的謄抄完,寄給了北上廣的三家外語學院。
說是北上廣的大學,其實沈鐵軍也有自知之明,他這個狀態純粹就是野路子,天H縣29個報考研究生的人中,就他一個沒讀過大學的,最次的那也是大專畢業。
那麽在名錄上可選擇的,也就不能是一線存在,帝都那個是三姐就讀的二外,估摸著是沒戲的,分給自己人怕是都不夠,魔都的旦大根本沒想,直接寄給了魔外,最後摟草打兔子也給羊外寄了份。
既然是不拘一格降人才,那年齡小,也算是不拘一格吧?
破爛的棉襖換成補丁褂子的時候,夢中的黃金周勞動節過的平平淡淡,廣播中播報著普天同慶的日子,村裏的大喇叭每天傳出不同知青的聲音,宣示著工人階級的榮光,以及這個國家為了慶祝節日而做的付出。
沈鐵軍雖然自信,但是並不狂妄,上次為了三姐的事兒惹了那兩個“幹部”的隱患,也在中原大學的錄取通知書來時消失,他個人的表現不論是在村裏,還是知青點,都能算得上良好。
沈大亮新家晾的差不多時,沈鐵軍走進了研究生的考場,28個叔叔伯伯輩的同行中,沒個願意和他交流的,也許是聽說了這小子是個大學都沒考上的野路子,也許是為了考試而無暇他顧。
研究生考試的難度,比沈鐵軍想象的要難的多,吳二金說的那麽多門課當中,隻出現了政治外語和專業課,而由於他的專業課便是英語,實際上連著下來的三場考試中,他隻算是考了兩門。
政治方麵對他來說是個短板,好在回來這段時間,報紙上廣播上輪番轟炸,考的也都是時政內容,想幹點別的事兒都沒可幹的,臨考試前再磨了磨槍,加班加點的背了一段時間,自認為考的還不錯。
既出於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
“H~O~M~E,應該是霍麽?”
聽著同行者的竊竊私語,沈鐵軍愣了好半晌才將到了嗓子眼的發音咽回去,便感覺到了自己報考的正確選擇,英語的口語他跟著那些知青學了不少,深知這些比老三屆還古董的存在,絕大多數都沒受到過正經的口語教育。
想想也是,那個年代正是和老大哥翻臉,滿世界打嘴炮拉小弟的關頭,自譽為正統繼承人的兔子,又怎會心向資本主義國家,學英語的是個什麽狀況和待遇可想而知,便是學校裏教的,大多數也屬於啞巴英語,都說不得口。
原本想張嘴糾正,沈鐵軍便飛快的打消了這個想法,自己原本被他們排斥在外,這時糾正無異於打臉,在十幾歲便是代差時,打長輩們的臉後果不明,終將到口的話咽了回去。
組織考試的車是教育局找來的,回到天H縣也是在教育局門口下車,作為帶隊的副隊長,一路沒和沈鐵軍說過話的吳二金,才將他拉住:“小沈,你可占了天大的便宜。”
“嗬嗬,吳叔,這還是您提攜的好!”
漂亮話不要錢的說著,沈鐵軍心中是鬆了口氣,他自己感覺也是考的不差,試卷內容比高考多了選擇解釋找錯三類,孫子沈磊用於複習的題海他也跟著做過,沒什麽好說。
考試結束,沈鐵軍就要在三個沒有回信的學校中做出選擇,先前寄論文探路時可以一女嫁三夫,現如今真要報導師了,那就自然不能撒網捉魚。
此時沈鐵軍已然想明白,帝都二外,那是個神奇的地方,聽沈大梅說名聲好似比帝外還大,才經過困難年代的大院子弟們,此時正是翻身農奴把歌唱,陸續從外地返回帝都,無論大小都是內心敏感的時候。
魔都外語學院坐落於魔都,那也是個人才濟濟的地方,作為後世最排外的城市,感覺比帝都二外也好不了哪裏去,帝都人都吃癟到要爆炸,才能找回存在感的地方,去那就是給大佬送臉打的。
羊外是個好地方,那裏的冬天不會凍手凍腳,這是沈鐵軍想到的第一個優越條件,第二個想到的是那裏是吃大米的,不用啃饅頭,第三才是那個地方在未來的四十年中,是共和國的開放窗口。
沈鐵軍很不明白沈磊給他推薦的那些小說中,回來就去帝都當地下教父的人,是哪來的勇氣和運氣,才沒被無所不在的陽朝大媽,陽朝群眾給發現和收拾的。
據說還有在一九八七年之前,靠著販賣水貨當地下大佬的存在,參考下同時期寧願去倒賣玉米,都不碰水貨的王姓大佬,就知道這個事兒是多麽的不靠譜。
沈鐵軍有點意氣風發,吳二金看在眼裏,笑笑也沒開口,真要是考上了研究生——16歲的研究生啊,這是個什麽概念,怕是要轟動全國。
在這個開科取士拉攏人心的時刻,隻要這個家夥的屁股不坐歪,未來的飛黃騰達,那是用腳趾都能想出來:“我幫你打聽了下,這次報考的人數和錄取比例在6:1,主要集中在工理醫文上麵,怎麽,聽到這個消息後,有沒有受到打擊?”
“不,在聽到這些前輩們的口語後,我的信心更足了。”
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未來的二十年,是數理化的天下。
當然,這不包括英語在內,看看那些遍地都是的英語補習班,想想那四六八級的等級考試,有多少學子在頭懸梁錐刺股的學習中,發出無聲的詰問:“為毛一個中國人要考英語?”
辭別吳二金,坐在回公社的車上,沈鐵軍打量著窗外形色匆匆的人們。
路,是爛的,天H縣的主幹道,還是十年前修的泊油路,此時修修補補,好似沈鐵軍身上的褂子,打滿了補丁。
夕陽西下時分,自行車大軍從廠礦企業裏湧出,瞬間擠滿了雙向兩車道的馬路,人們的臉上帶著充滿希望的光,新的一年新的氣象,公交車吭哧吭哧的開出城時,沈鐵軍皺起了眉,一個熟悉的人影挎著個籃子,鬼鬼祟祟的拐進了副街裏。
他的身後,跟著兩個小腳老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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