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被囚禁在紅太陽監獄裏時, 在循環播放的資料畫麵中,卡爾看見一段早被自己遺忘的陳年舊事。
在正聯成立以前,他曾獨自與極英盟戰鬥。
極英盟是一支強大的超能力組織。他們公開向全球人民宣稱, 他們跟超人不同,勢必要殺死所有惡人;
直至這個世界, 隻剩獲得他們認同的好人為止。
超人在全球的聲望,對極英盟而言,如望不到頂的高山。
於是,極英盟向反派公開克拉克的身份, 威脅克拉克身邊所有人, 想以此脅迫他,認同他們的價值觀。
克拉克自披上他的披風,救下第一個人開始,就一直是溫柔、悲憫、聆聽眾生祈求的。
那是他第一次向他的敵人、向這顆星球,展露他最強硬的一麵。
“……你們扭曲我窮盡一生為之鬥爭的一切。你們殺戮無窮,並以此為樂……”
人間之神平靜地直視鏡頭。陽光浸透他俊美非凡的眉眼。那雙藍瞳裏, 是人心最純粹的光。
“……我聽到一個孩子說, 他想成為極英盟的一分子,因為可以由自己來判決和殺人, 這點讓他覺得非常酷。“
“可人們需要知道, 一定會有別的辦法。越是殘酷黑暗的角落, 他們越需要聽到同情和信仰的聲音。”
“如果沒人聽見。”
“就由我來發聲。”
“我以我的靈魂起誓。”
“隻要我的夢想——一個尊嚴、自由、公正徹底綻放的世界,一天沒有到來。”
“——我將永不停止我的鬥爭。”
那時候,距離薩沙在他麵前消失, 已經過去很久了。
而這段資料,其實曾在紅太陽監獄播放過無數遍。
唯獨這次。
它深深印刻進了卡爾的眼中。
他坐在自己的單人床上,木木地看著那個人。
許久, 那雙猩紅的眼睛像被灼傷似的,移開到一邊去。
你是誰?
卡爾朦朧地想。
你為什麽會有跟我一樣的烏發藍眸?
你為什麽可以擁有那種眼神?
如此坦然,如此純粹,如此……
傲慢。
——猶如生來就沐浴光中。
如果。
如果當初愛上薩沙的那個人是你。
……你是不是就可以留住他?
當年大都會事件過後,克拉克找到小醜,當場將他的胸膛貫穿。
然後他滿臉是血,平靜地對蝙蝠俠說:
“你放心。我不可能如他所願。”
然而當他捏著小醜的心髒時。
他發現,在他放下他固守的“夢想”以後。
事情真的變得從未有過的簡單。
這個世界上,本就有這麽多該死的人。
有些人生來喜歡將錯就錯,有些人生來不知悔改。既然如此,就讓他用最簡單的方式來解決問題——
送他們去見上帝。
戰爭,暴力,毒品,殺人……
誰能說不是錯?
憑什麽他們在做盡傷天害理之事後,還能心安理得地活著?
誰能給他們贖罪的資格?誰能給他們懺悔的權利?
是那些千瘡百孔的慘死之人嗎?
還是在一千一百萬座墓碑中,倉皇蹣跚著尋找至親名字的人?
有他在,上帝也給不了這份資格。
氪星人的超級聽力和透視能力,可以洞察地球任何一個角落。
他甚至不需要進入近地軌道,就能用熱視線,精準地擊穿任何一個人的頭顱。
就是太容易了。
比想象中,容易太多了。
他對自己發誓,就算殺了小醜,就算殺了全球的罪犯,他也絕對不會如小醜預言的那樣,變成一個無可救藥的獨裁者。
因此他根本無法理解蝙蝠俠與反抗軍。
那麽多年的摯友,無數次並肩作戰,憑什麽隻有他不配得到信任?
然而有罪之人越殺越多。
人類的罪行,就像環環相扣的莫比烏斯環。
往往上一秒,一些人還是被超人保護的弱者;下一秒,他們就能立即轉身欺淩更弱小的人。
最高元首偶然在政府學校看見,連不足五歲的幼童,都能將三歲孩子推下窗口。學生親手將恩師推上刑場,丈夫為了自保,將妻子迷暈送進集中營。
恩義、同情與愛。人性最基本的閃光點,在浩浩蕩蕩的全球變革中,再也不值一提。
惡中再生出惡。
每年的基因檢測,暴力數值正在前所未有地飆升。
“——我的夢想,一個尊嚴、自由、公正徹底綻放的世界……”
誰的聲音在靈魂中作響。
然後越來越遠,直到蹤跡全無。
紅披風後拖曳長長一條血路。人間之神為全人類尋求的光明,卻一天也沒有到來。
舊約中的上帝降下洪水,屠盡世間所有人類。
隻留一條諾亞方舟,讓他忠實良善的信徒登船,再由他們繁衍出新世界。
……莫非真要走到這一步?
如果真的這麽做了,他跟鏟除地球原住人口、強硬殖民的佐德將軍,又有什麽不同?
如果不這麽做,他所追求的永無罪惡的世界,又何年何月才能到來?
人間之神早已眾叛親離。
心中的困惑和孤獨達到了極點,卻根本無人可說。
等他開始動搖時,他發現,其實自己根本無路可退。
退,就等於承認,他是錯的。
錯,就該死。
他不怕死。但他恐懼,他恐懼做的一切是錯的。
是他為全人類選擇了這條路,然後領著他的信徒,義無反顧地前進。
無數生命在熱視線中,如氣泡般輕易破碎。如果這條路從源頭起就是錯的,那麽這些逝去,就不可能有任何意義。
他原本沒有機會直麵這份恐懼。
然而他墜落雲霄。
那些精準刺向他恐懼的謾罵,那些積壓已久的仇恨鑽入耳膜時,人間之神曾經徒勞地去抓過雲層邊緣。
他什麽都沒有抓住。
四周除了空氣,再無旁人。
然而他依然在無力地向空氣辯解。
他說我不是錯的!
我不是錯的!
我是為了更大的夢想,為了更美好的未來!
我是為了一個更理想的世界,為了讓所有人幸福安全地生活下去——
在巨大的矛盾和焦灼中,苦苦煎熬的靈魂,徒勞抓握了半天,最終隻抓住了一個空詞。
權力。
那條真正的毒蛇,名為“權力”。
然後,一切都變了。
被釘在十字架上的耶穌基督,即便被信徒憎恨痛罵,也依然願意承擔全人類的罪行。
耶穌傷痕累累,奄奄一息,卻還在輕聲向下一個加害者問詢:
“你願受我的洗,喝我的杯嗎?”
如若耶穌擁有天神一樣的力量,他是否還會像自己一樣軟弱?
任憑庸碌的凡人欺淩折磨?
——錯又如何?
從這個念頭鑽入腦中的第一刻起。
那顆柔軟的心,就再也不會痛苦了。
殺戮之神自雲層之下,睜開猩紅的瞳眸。
——事已至此,錯又如何?
我是全人類的神,我是這顆星球的至高統治者。
如今,整個地球都是我的。
曆史隻由勝利者譜寫,百年以後,誰分對錯?
變革者與權力者最大的不同,在於變革者帶領追隨者,追尋正確方向;
權力者脅迫追隨者,認同自己即是正確方向。
其實是非對錯,他本就比任何人都要更早知道。
甚至比那時,在雪中癡癡等他回來的薩沙,還要知道得早很多很多。
就在那場墜落中,他親手殺死了一個人。
名為克拉克·肯特。
自始至終,是他不認。
……
拉奧不允許有罪之人苟且偷生。
在薩沙在他懷中死去、化作星光之後,氪星人戴著沉重的鐐銬,日日夜夜在牢房裏痛苦掙紮。
他不願意清醒,無論如何都不肯麵對薩沙已逝的事實;
可他強迫自己入睡,又會一遍遍地陷進那個血流成河的夢魘中。
然後,在迷夢中,一些並不屬於他、卻明明白白由他主演的記憶,開始電影畫麵般閃現。
他發現,薩沙似乎有一種被動死亡後,短暫回溯時間的能力。
而這些回溯過的時間線,在薩沙死後,首次進入了他的視野。
克拉克從來沒有想過。
他一直反複問自己的那個為什麽、為什麽會跟薩沙走到今天這步——
根本由他親手造就。
在嶄新的記憶片段裏,小金毛探頭探腦,第一次來到這個世界。
泥濘與廢土之上,奇跡般長出一隻樂觀跳脫的小荊棘鳥。
紅紅的鳥嘴巴,篤篤篤篤到處敲。
薩沙坐在實驗台上,裹著巨大的紅披風,笑容跟在反抗軍基地裏、他曾經嫉恨得要命的模樣,根本別無二致。
小金毛啪嗒啪嗒跑過來,說,謝謝你的披風,帥哥!但我還是更想要一件衣服。順便一問,你願意給我簽名嗎?
薩沙從一開始就沒想過,要將自己塞進“夏娃”這個殼子裏。
他也沒打算要成為卡爾口中的“毒蛇”。
他甚至都沒準備好要偽裝。
當克拉克掐著他的脖子,將他舉到半空時,他也早就說過自己的名字。
他說我叫薩沙。
然後下一秒就被擰斷了脖子。
是他。是他用獨裁多年的偏執和質疑,殘忍地殺死了薩沙8次,這才硬生生把薩沙逼成了那個看似不諳世事、實則步步為營的小智障。
他曾一個人惆悵低落,覺得薩沙的心是鉛做的,這輩子也看不透;
當看到薩沙毫無保留地選擇信任蝙蝠,他還發狂似的嫉恨。
然而他從來不知道。
“真實”對於薩沙而言,意味著8次殺身之禍。
自己曾自以為是付出的溫存和耐心,就在這個可怕的前提下,變成了讓薩沙心驚膽戰的試探。
更別提他們之間,一切悲劇的起點。
聖殿之亂。
如果薩沙不出手幹預,當時那個已經徹底失去理智的自己,就會把閃電俠、沙讚和盧瑟全部殺掉。
然後作為最高元首,成功下達那道指令:
在同一天內,處死整整九千萬人。
他們沒有一個人能選擇自己的命運。
但當時的薩沙可以。
他完全可以繼續當一隻乖巧的金絲雀,留在溫暖安全的小窩裏。
隻要他一直棲身在卡爾懷中,殺戮之神可怖的力量和怒火,就永遠不可能指向自己的愛人。
如此聰明的小王子,不可能不明白這個道理。
但他做不到。
薩沙曾一整個晚上,都在為克拉克洗他的披風。
水裏撈出來的披風纖塵未染,一如從前大都會守護神披在肩上的那樣。
他知道他一直能從卡爾冷酷的雙眸中,看見那個藏在內心深處的克拉克,聽見曾經那個光明之子的苦苦乞求。
——別殺他們。
——別讓卡爾殺掉他們。
他不得不用被動死亡,再換來一次新的機會。
將他的隊友們帶走,將那九千萬人放生,遠離殺戮之神裹挾怒焰的屠刀。
哪怕從此往後,他再也不能回到那個安全舒適的小窩,隻能在逃亡之路上傷痕累累、顛沛流離。
……然而他竟然還在孤獨堡壘那樣質問薩沙。
“這就是你的選擇,是不是?”
“即便他讓你過這樣的生活,你還是願意為他賣命。是不是?”
卡爾在黑暗的治療艙中,按住孱弱的小王子,又傷又怒地質問時。
薩沙第一次被他逼急了。
“……因為你本來不該是現在這個樣子,克拉克!”
“你本來是這個星球的光,你救過那麽多人,做過那麽多好事,你就該值得最好的!而不是結束戰鬥回家,還要被別人指名道姓地罵,跟一個瘸子躲在北極,除了殺人什麽都不會做!”
“我要是能被洗腦,我會比現在更早投奔反抗軍!”
“如果不是因為瞎了眼喜歡你,誰願意陪你慢慢磨時間,還在那傻傻地等你自己想明白!”
就在這一刻,他距離薩沙的心,曾經前未所有地近過。
然後,這顆心被他摔碎了。
——這就是全部答案了。
薩沙沒有背棄過任何人。
他一直是那個站在雪地裏,張著雙臂,想把人間之神接回家的人。
背棄克拉克的。
自始至終,隻有他自己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