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1)

  鎮壓劫獄人群, 又是一場血戰。


  但是比想象中簡單多了。


  因為殺戮之神從頭到尾,都沒有參與。


  監獄裏光束和炮火橫飛,隻有他神情怔怔的, 以一種古怪的姿勢,跪在牆邊。


  兩手都舉著, 似乎正捧著他的珍貴之物。


  可他手裏空空。


  托尼第一個衝上去,用氪石炮將他重重抵在地上。


  “人呢?”鋼鐵俠說。


  殺戮之神緩慢抬起他的藍眼睛。


  他張了張嘴,想說什麽。


  可他什麽都說不出來。


  “——我問你,人呢?!”


  搭載在右手的氪石炮, 哢哢幾聲升級裝甲, 打開炮門。


  這是托尼專門研發的,反超人重火力氪石炮,超量的氪石輻射,會讓超人失去所有防禦能力;

  而填充在炮彈裏的火藥,足以讓他的鋼鐵之軀,開上一個大洞。


  他沒有再問話, 炮口直接對準了氪星人的麵門。


  一發飽含怒火的氪石炮, 正對著卡爾的頭部轟出!


  史蒂夫趕來,將他的炮口一把推偏。


  高殺傷的炮火偏開去, 擦傷了在空中喃喃驅動咒語的渡鴉。


  她痛呼一聲, 被迫中斷魔力輸出, 摔倒在反抗軍的包圍圈中。


  “托尼。”史蒂夫說。


  如果不是戰局混亂,托尼真想跟這個老冰棍,再打一場他媽的內戰。


  可塞尼斯托的黃燈能量, 已經往這邊掃過來了,高大的MK50不得不躍進士兵們之中,為他們張開厚重的鋼鐵巨盾。


  卡爾被史蒂夫戴上氪石手銬和腳鐐, 牢牢鎖在牆上。


  超人沒有反抗。


  他身上已經沒有共生體戰衣了,氪石能量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對他造成巨大的痛苦。


  可男人還是那副表情,藍眼睛大睜著,去觸摸小王子剛剛所處的那片空氣。


  他還跪在地上,摸了摸空氣,又摸了摸地麵和牆。


  像個戴著鐐銬的盲人一樣,在地上摸來摸去。


  可手掌上除了灰塵,什麽都沒有。


  高大的身形,一瞬間就佝僂枯萎了。


  像一棵被折斷的樹。


  當薩沙用刀剖開自己的心下,用血淋淋的手攥住肋骨時。


  即便是殺伐無數的黃燈軍團,也在那一瞬間鴉雀無聲。


  卡爾的超級速度還沒有恢複,但即便他有超級速度,在這一瞬,他也隻是一尊無法動彈的石像。


  半秒後,他才發瘋了似的撲上去,手掌也不知道該往哪裏堵,才能堵住那顆破碎的心髒,讓它不要再噴泉似的,往外湧出一條血河。


  薩沙的手還插在自己的血肉中,牢牢攥住那根肋骨。


  他看上去痛極了,小臉和嘴唇都是青白的;


  可他的綠瞳,卻像春天的湖泊一樣,溫暖又平靜,似乎看見的並不是猩紅森冷的監獄,而是什麽讓他快樂的幻象。


  “唉,克拉克。”


  他輕輕說,還是以前打滾撒嬌時,嬌縱又甜蜜的小神情,“好疼哦。”


  說完這一句話,他實在沒有力氣,去掰扯那根肋骨了。


  他隻是用手撐著那道裂口,似乎是讓男人自己去取,又似乎是想把心攤出來,給他看看。


  ……看看從快樂王子胸腔長出來的,到底是不是一顆鉛心。


  宿主的生命體征正在迅速歸零,係統也即將被銷毀。


  它兢兢業業,完成了自己最後的使命——


  保存宿主的生存記錄、體征記錄、背包道具和人物卡,一同上傳到主係統處,作為主係統未來挑選宿主時的數據參考。


  隻是在保存人物卡時,發生了一個小小的意外:


  時間越來越緊迫,係統打開背包時,不慎把所有人物卡都遺落出去了。


  係統看著它們。


  它在最後一秒,產生了一個不那麽“係統”的想法:


  就為這麽些東西,它的宿主付出了一切。


  無用之物。


  丟就丟了吧。


  係統正式關閉服務。


  薩沙的身體開始緩慢發光。


  他就像那些被收回背包的召喚物一樣,在男人懷裏閉上眼睛,然後轟然碎作星光。


  小王子是途徑這個世界的星星。


  他本來在銀河裏自由自在飄蕩著,冷不丁就跌進人間之神的懷裏,於是裹挾著一身溫暖星光,快樂地奔向他。


  當他死去的時候,他的身體就又化作萬千星光,回到天上的銀河裏去了。


  卡爾微微發著抖,過了好半晌,才輕輕喊出他的名字:

  “——薩沙?”


  他這雙力量可怖的手,可以將一把煤炭握成鑽石,卻連一捧逝去的星光都捉不住。


  那些發著光的星星,似乎連幾秒鍾,都不願意再在他身邊呆下去。


  轟然碎開後,就以一種極其決絕的姿態,消逝在空氣中。


  ……


  監獄一戰,蝙蝠俠重傷,史蒂夫受傷,鋼鐵俠差點在盔甲裏被壓成肉泥;


  折損了近千士兵,終於將黃燈軍團全部流放到幻影區,永生不能釋放。


  神奇女俠、渡鴉和鋼骨,分別被囚禁在為他們量身打造的監獄裏;

  收押超人,反倒成了最容易的事情。


  他本來就在紅太陽監獄裏,又被氪石手銬腳鐐鎖在牆上。


  鋼鐵俠修複了所有紅太陽照射燈,就把他丟回監獄裏的單人床上了。


  沒有人給他解開那些氪石鎖鏈。


  氪星人也不出聲求助。


  他無聲無息地躺在那,在蝙蝠俠療傷期間,複仇者們輪流監管監視器,發現他自始至終沒再動過。


  不出三天,所有人都知道了薩沙身亡的噩耗。


  薩沙留下來的道具和召喚物,在他死亡的那一刻,就化成了數據。


  隻有已被使用過的道具buff還留著。


  夜翼在外奔波時,用了好幾支他給的治療針,治療的效果倒是沒有回彈。


  他心想,難怪小王子說,能用就早點用掉。


  盧瑟本來就是個懷疑論者,所以他沒有相信。


  他說他沒有找到這貨的屍體,所以他合理懷疑是小作精又尿遁了,要麽就是開了什麽隱形遮罩,並舉出幾個空間曲麵的例子來證明。


  他最近一直執著一個研究課題——


  如何沿著通訊頻道找到神隱的人。


  佩鉑也沒辦法相信。


  她就在小氪的病房裏等著,給他曬被子,澆花,擦一擦床頭櫃上的灰。


  這樣等了一個月,沒把人等回來,盧瑟的神隱研究總也搞不出個頭緒。


  她就拿了很多零食,在托尼的陪同下進入紅太陽監獄,在小氪變成星星的那個位置放好。


  還放了一封手寫信。


  她在信裏教他,如果回來後,記不清楚以前的事,就按著信裏寫的方式,通過通訊器聯係上他們,從這座七拐八彎的基地裏走出來。


  蝙蝠俠雖然身負重傷,沒躺幾天就起來了。


  給他做縫合手術的醫療兵,說他運氣太好了。


  真的就是差一點點,他的心髒瓣膜得被插個對穿。


  當時黑暗騎士並沒有在意。


  但是往後的時間裏,開始有越來越多人,說他運氣很好。


  子彈碰到他都拐彎,開個瓶蓋都中五千萬。


  他手下的士兵們開盤賭些小玩意,扛著蝙蝠俠不讚同的眼神,戰戰兢兢請他幫忙,摸一下自己的骰子和籌碼。


  ……然後這些骰子籌碼就被沒收了。


  順便那群開盤的人,也被丟去關了禁閉。


  黑暗騎士在犯罪巷中失去雙親,在那裏死去,又在那裏重生。


  他從哥譚的泥淖裏爬上來,聽過無數髒話或讚美,但從來沒有人說他運氣好。


  這種感覺,就像一生都在與黑暗恐懼廝殺的凶獸,頭頂突然“啵”地一聲,開了一朵七彩的小花。


  蝙蝠俠按著傷處,走進紅太陽監獄。


  氪星人還在床上,但是已經坐起來了,藍眼睛呆呆地看著牆角。


  那裏有一箱零食,上麵還有一封佩鉑的信,寫著給“給小氪”。


  旁邊,還有兩包厚厚的信封,寫著“給薩沙的檢討書——彼得”。


  蝙蝠俠曾與超人是最佳搭檔,他如此了解自己的摯友,因此就算在超人最激進的時候,他依然選擇相信克拉克·肯特會回來。


  這座紅太陽監獄,與其說是監獄,不如說是一個讓大都會事件後,無法停下腳步的超人,唯一可以駐足思考的地方。


  他讓超人看因他痛苦的人群,細致到每一個家庭悲劇,讓他明白人們的仇恨從悲傷中來;

  他讓超人看想要保護他的薩沙,讓他明白無論過去現在,他的披風上被投擲過多少捧鮮花,隻有敢擋在鋼鐵之軀身前的人,才是真正深愛他到骨子裏去。


  做這一切的前提,是蝙蝠俠相信最高元首,並非真正十惡不赦的罪人。


  ——他相信在他內心深處,那個心軟到連敵人都想拯救的堪薩斯男孩,依然還好好地活著。


  那天他當著卡爾的麵,捏碎了那枚U盤。


  之後卡爾提到薩沙,就極少再說“我要殺了他”之類的話了。


  他隻會在仿佛永無止境的爭辯過後,狀似無意地提一句:

  “薩沙今天在幹什麽。”


  那時薩沙已經因為嚴重抑鬱,很久沒有再出過房門,也不會回應別人的話。


  蝙蝠俠看著麵前淡漠的殺神,回答中略帶幾分警惕:


  “沒幹什麽。吃飯和睡覺。”


  卡爾:“哦。”


  他神情淡淡的,腦中卻立刻冒出小王子腮幫鼓鼓,嚼東西的樣子。


  他們相處過那麽久,卡爾知道,薩沙其實就是完完全全的小狗脾氣。


  一開始你喂什麽他就吃什麽,看起來又乖又好養,巴巴看著你的樣子,總會讓人心軟得不行;

  可一旦你真的心軟,就不得了了——小金毛會踩著你的臉,耀武揚威地爬到頭頂去。


  薩沙給他帶來的,比他期望得到的多更多。


  他原本隻想要一個能陪在他身邊的人偶,小夏娃卻給了他人類可以得到的一切溫存。


  他是那個在人間之神的詞典裏,歪歪扭扭寫下“愛情”字樣的人。


  小智障的字跡圓滾滾,醜兮兮。


  ——可因為是他寫的。


  所以最好的愛情,就一定是這樣的。


  卡爾念著這一點點甜,一天比一天變得平和,跟蝙蝠俠的爭論,也慢慢不再爭鋒相對。


  每次讓蝙蝠滾出去後,他回身坐倒在紅太陽監獄的床上,總是忍不住想他的小王子。


  他心想薩沙在自己那裏時,被他慣得一點苦都吃不得,也不知道到底是怎麽在反抗軍基地這種鬼地方住下來的。


  過了一會兒,他又想,薩沙在這裏生病該怎麽辦。


  在自己那兒的時候,薩沙不舒服,他就會給人做甜甜的豆子羹吃。


  ……反抗軍能做到這個麽?


  病懨懨的小王子會更挑嘴,他抱著人往嘴裏喂,結果薩沙吃了一口,嗆了一下,噗回碗裏了。


  克拉克:“怎……怎麽吐了呢?”


  薩沙理直氣壯:“你都沒有吹就喂我!燙嘴嘴。”


  可憐的克拉克自己嚐嚐,喃喃道:“不燙啊。”


  可是小王子的嘴巴當然比他嬌嫩許多,他說燙就一定是燙了,人間之神就從唇間呼出冰凍呼吸,給他呼呼地吹豆子羹。


  吹著吹著,被燙得微腫的小舌頭,就從旁邊湊過來了,紅紅軟軟的,在他唇前勾引來勾引去。


  小舌頭當然是一下就被捉住了。


  他任由薩沙把他涼絲絲的唇舌當冰塊吃,吃夠了才鬆開。


  克拉克笑著問他:“嘴巴還燙嗎?”


  薩沙砸吧嘴:“還燙。”


  燙了就要生氣地吃人嘴巴,哪裏疼了,就要滾在腳邊嗷嗷叫喚。


  ……就是這麽一個小嬌氣包。


  時隔兩年,薩沙就在他麵前,毫不猶豫地剖開了胸腔。


  卡爾在監獄中木僵著,不知生,不知死。


  他隻聽見薩沙說,克拉克,好疼哦。


  他霎時心如刀割,趕緊把人抱起來,用冰凍呼吸呼呼地吹。


  吹了一會兒,薩沙又說他冷。


  於是克拉克把他團進懷裏,用氪星人太陽一樣的體溫,想要給他所有溫暖。


  暖著暖著,小王子好像困了,柔軟的發頂蹭著他的下巴,就這樣安安靜靜地睡著了。


  克拉克抱著他,像哄小貓一樣搖來搖去。


  就聽小王子的體內,傳出一聲奇特的爆裂聲。


  好像有什麽東西,悄然破碎了。


  人間之神一直聆聽的心跳聲,也在此刻戛然而止。


  原來是快樂王子那顆美麗的鉛心,最終裂成了兩半。


  卡爾曾固執地告訴自己,從一開始,錯的就是薩沙。


  錯在薩沙占據了夏娃的身體。


  錯在他用甜膩的吻,腐蝕最高領袖的心誌和道路,又將自己像垃圾一樣遺棄。


  但他根本騙不了他自己。


  從殺死九頭蛇送來的偽造品開始,其實他早該發現,一切已經偏離初衷。


  邊嗦麵邊叫他克拉克的是薩沙。嗲嗲地說腳腳冰的是薩沙。


  為他擋了氪石子彈的是薩沙。趴在他懷裏說最喜歡克拉克的是薩沙。


  他為薩沙歡愉白罐而強忍妒忌,失措地逃避不知道何時悄悄誕生的情愫,又被不知名魔法命中注定般拖了回來,結果不得不逼自己坦誠麵對。


  那夜繁星墜落,薩沙紅著臉蛋,坐在他身上——拉奧啊,他的小王子整個人都在閃閃發光,像天上的星星掉進他懷裏。


  他們生疏又動情地跟對方接吻。


  啾啾吻他的那個人,毫無疑問也是薩沙。


  這個故事,從一開始就沒有別人。


  無關夏娃,無關小氪。


  隻有克拉克和薩沙。


  他曾如此愛戀這個偶然降臨在身邊的靈魂。這種偶然性,甚至比他循規蹈矩創造一個夏娃更加迷人。


  因為薩沙是全世界唯一的,永遠不可替代的。


  這樣的相遇從一開始,就像極了充滿不確定性的愛情。


  五年來,他親手或間接殺了很多人。


  那些來自屋簷床角的細細咒罵,說最高領袖是一個暴虐嗜殺的精神病。


  然而很多人都忘記了,超人曾是連踩到貓爪子都要飛上天的人。


  太陽之子原本就在光明中誕生。在每一次屠殺囚徒、每一次傷害舊友時,他心中某個極其隱秘的角落,都在一遍一遍地說——


  你不堪。


  但是,如果殺掉一些人,就可以讓更多人安全地活下去。


  他情願為人類承擔一切罪責。


  而這顆落在他懷裏的靈魂,就在他認為自己不堪到極點的時候,依然義無反顧地與他相愛了。


  他們在星空下唇瓣相觸的那一刻,他想起他很小的時候,曾在日記本上寫過的話。


  他的童年極其孤獨,他是一個外星人,自小就無法融入同齡人中。


  被同齡的孩子欺負,哪怕握斷了身後的鐵欄杆,也不能對他們動手。


  因為那時他的世界還不大,隻有一個斯莫維爾鎮,隻有自己的爸爸媽媽。


  他知道自己無論如何不能再失去他們,無論如何都不能失去最後的家。


  少年時,克拉克剛探索出超能力,就一個人衝進茫茫宇宙。


  結果差點回不了地球。


  最後才被巡邏的綠燈軍團救回來。


  瑪莎和喬納森抱著險些失去的兒子,一遍遍問他到底為什麽要這樣做。


  小克拉克攥著拳頭,睜著那雙執拗的藍眼睛,最終說出了理由。


  他說他要去找遺棄他的那顆星球。


  他說他要當麵問問他們,到底為什麽要遺棄他,他到底做錯了什麽。


  再後來,克拉克解開了藏在農場的飛船的謎,得知氪星已經在百萬光年外化作齏粉。


  原來並不是他被遺棄。


  而是從一開始,他就沒有能回去的地方。


  他躲著瑪莎和喬納森,在日記本上寫下永遠無人知曉的喃喃自語。


  我希望我從來不會擁有這些能力。


  我希望我能有人陪伴。


  天上的星星好多,我希望它們能分我一顆,讓它變成人,從田野裏向我跑過來。


  原來是這樣。


  自己那時候還太小,不知道氪星人向上帝禱告是不管用的,一定要向拉奧禱告才可以。


  他想起這件事,與薩沙十指相扣,動情地加深了這個吻。小王子被吻得猝不及防,差點從他胸口滑下去。


  薩沙買東西給他布置公寓的那夜,他把薩沙抱在懷裏睡著。


  驚夢中一睜眼,他差點以為他帶著薩沙,乘時光機到了過去。


  沒有大都會的核彈。沒有親手弑母的痛楚。


  隻有麥穗風鈴叮叮當當響,隻有滿滿堪薩斯舊居的味道。


  而他的小愛人,就趴在自己心口熟睡著。


  這一幕太美好了,好得不像真的。


  他靜靜地看著薩沙,從天黑看到天亮。


  來自不知名星球的小王子,純潔無瑕的星星,我的無名玫瑰。


  拉奧已經將你賜給了我。


  所以從今往後,我要用最美麗的辭藻描繪你,要把最熱烈的愛獻給你,把一切最好的都給你。


  你願意一直留在我的身邊,直到生命盡頭將我們分離嗎?


  他總想跟薩沙要一個答複,但每一次都被薩沙用發福利的方式含糊過去。


  他再想細問,小金毛那隻不安分的爪子,就要鑽到他褲子裏去了。


  是啊。他又冷靜下來,是自己太急了。


  他們之間,還橫亙著一個老大難的問題沒解決呢。


  他們初識的時期並不愉快。那時候他對身邊的一切都充滿冷漠質疑,也曾幾次三番懷疑過薩沙的忠誠。


  這顆偶然降臨在人造人身上的靈魂,很可能早就敏銳地察覺到了他的懷疑,所以一直不敢向他完全展示自己。


  這件事讓他總也覺得很愧疚,可是他始終猜不透薩沙的想法是什麽,導致他並不敢貿然揭破這層膜。


  在他察覺到之前,他早就變得相當依戀他們之間的關係了。


  小公寓外腥風血雨,大片大片汙血潑濺在他的披風上;隻有這一方小小的天地,是他和薩沙共同搭建的小家。


  這裏是幹淨的,溫存的,甜美的。


  房間裏,隻有他們共用的沐浴露香味。


  還有一個他很愛的人。


  對薩沙的患得患失,幾乎讓他寸步難行。


  克拉克如此想要靠近這顆靈魂,可又在意薩沙是否會願意讓他靠近。


  如果他不小心處理這件事的話,萬一薩沙翻臉了怎麽辦?

  萬一薩沙跟他吵架怎麽辦?

  萬一薩沙抽身就走怎麽辦?

  畢竟薩沙才是那個從未在小公寓留下居住痕跡的人。


  他真的有看起來那麽在意自己嗎?


  他說的喜歡,是自己對他的那種喜歡嗎?

  是的,薩沙是跟他接吻了,這對他來說,就是正式確定戀人關係、未來很可能可以抱回老家訂婚結婚過銀婚金婚鑽石婚紀念日一條龍的意思;

  那對薩沙來說呢?

  生性頑皮的小王子,他是不是隻是一時衝動才吻的自己?


  殺伐狠厲的最高元首,在這方麵就是個顧首不顧尾的童子軍,這道題對他而言,真的是徹底超綱了。


  克拉克猜啊猜啊。他編造聯盟吉祥物的謊言,小心翼翼地探聽薩沙原本的名字;在日常生活裏,慢慢摸索薩沙的口味和習慣。


  他甚至還有一個小備忘錄,藏在床頭櫃裏,用來記薩沙嘚吧嘚吧說漏嘴的那些小事。


  薩沙拱在他懷裏打盹時,克拉克就抱著小備忘錄,有些苦惱地翻看。


  你是誰?

  他總是在想。


  你是拉奧派到我身邊、借以夏娃的名字溫暖我的那個人,你在哪裏出生?

  你的爸爸媽媽在哪裏?

  你會不會有一個比我更溫暖快樂的童年?

  克拉克撐在薩沙枕邊,想了又想。


  每次都想不了多久,因為他看著薩沙久了,總忍不住想去吻熟睡的小金毛,吻得薩沙哼唧唧地叫。


  他緩慢撫摸著小王子的臉頰,又覺得心裏很軟。


  沒關係,他們時間還多,如果薩沙暫時不願展露自己,那他慢慢地等。


  他會好好愛薩沙,直到有一天,這朵專屬於他的無名玫瑰,在自己身上吸飽了陽光和安全感,一定會毫無保留地為自己打開花瓣。


  他滿心向往著。


  ……然而,他最終也沒能等來這一天。


  當年薩沙逃出正義大廳,卡爾發瘋似的尋找他的叛徒。


  他撕開反抗軍每一架機甲,發全球最高通緝令,宣稱會對包庇者處以最嚴酷的極刑。


  所有人都以為他恨毒了薩沙。


  他當然恨。怎麽可能不恨?


  薩沙放倒了半個聯盟戰力,帶著三個叛徒——其中一個還是差點把致命的氪石針打進最高元首體內的人——逃向反抗軍,然後蝙蝠解放了90%以上的集中營,軍隊差點就直接推進正義大廳。


  他跟蝙蝠打了5年的仗,僅這一次前所未有凶險。


  如果不是渡鴉提前突破魔法控製,最高政權很可能在那一天就結束了。


  他也以為他恨。


  最高元首眼神冷厲,在攝像機前發表演講:

  “……他是我的私人囚犯,我會親自追捕——你不會想知道,被我抓住會有什麽下場。”


  會有什麽下場?

  無非是用最殘酷的刑,讓薩沙在全球人民的目光前,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要拷打他,要折磨他,最後把他的屍體像那條狗一樣,軟綿綿地甩在蝙蝠麵前。


  卡爾的雙拳在演講台下握緊。


  他這一次,絕對說到做到。


  他再也不會像上次薩沙給他擋槍一樣,輕而易舉地饒恕這個叛徒。


  直到卡爾結束又一次全球演講。


  他回到正義大廳,腳下像是無意識似的,竟自己走到那間小公寓。


  打開門的時候,他甚至還習慣性停了停,準備接住汪汪叫著撲過來的小智障。


  下一秒,他清醒過來。


  這裏已經沒有人了。


  薩沙什麽都沒有帶走。


  門上的麥穗風鈴在叮當響,童話書《快樂王子》還在床頭,忘記關掉的光屏還在播憨豆先生。


  他連被子都沒疊,床上每一道褶皺,都像還藏著金毛狗崽暖乎乎的體溫。


  公寓裏,一切都在。


  除了薩沙。


  是的,隻要有基因,他還可以創造一千個、一萬個模樣漂亮的人造人。


  唯獨那顆獨一無二的靈魂。


  如果他弄丟了。


  就真的丟了。


  意識到這一點時,久違的恐懼感,突然自四麵八方轟鳴著洶湧而來,將所向無敵的人間之神包纏。


  人間之神曾經無處為家。


  他不屬於這顆星球,也早已失去了自己的歸宿。


  他愛這顆星球,也曾努力跟很多人建立紐帶,然而這些紐帶,一朝就被小醜全部斬斷。


  於是他的過去成了一片廢墟,現在變成孤獨的荊棘之路,延伸向荒漠似的未來。


  直到他在廣袤宇宙中,看見一顆溫暖的星星。


  所有人奔跑著想去接住它,它卻唯獨晃晃悠悠落進他懷裏。


  變成一個金發小王子的模樣,抬著腦袋叭叭親他,伸著細白的胳膊,從背後將他溫暖地抱住。


  他與薩沙親吻時,漂浮在空中、無處所依的足尖,緩緩降落下來,踏在這顆星球的大地上。


  從來都不是星星被他俘獲。


  是薩沙馴化了他。


  第一次認清這一點時,最高元首幾乎落荒而逃。


  他逃離那個小公寓,再也沒敢回去過。


  ……為什麽?

  上一秒,薩沙還是他在地球上最深的眷念。


  整個星球都在唾罵跌落神壇的神,隻有小王子孤零零站在雪地裏,眼神篤定地向他張開雙臂。


  為什麽下一秒,你可以背叛得如此決絕?


  ……為什麽要這樣對我?


  他披著威嚴的披風,站在最熟悉的正義大廳,卻仿佛再次回到少年時那個夏夜。


  少年執拗地離開地球,去追尋那個遺棄他的星球,最終卻迷失在空茫宇宙。


  什麽也抓不住,哪裏都去不了。


  ……為什麽要遺棄我?

  他從未如此恨毒又愛慘了一個人。


  自我折磨到了最後,他甚至連真相是什麽都不在意了。


  他隻要一個理由,一個能說服自己、這顆靈魂是真的愛過他的理由。


  ……然而最終一根稻草,直接壓垮了卡爾的理智。


  在叛軍的記憶和情報中,他發現,薩沙到了蝙蝠的領地,一秒都沒有猶豫,就將自己的全部都交了出去。


  他的名字,他真實的苦惱與歡欣;


  他比當一隻小金絲雀時,更光芒四射的模樣;


  ……以及很有可能,他真正的愛情。


  在從叛軍記憶中,看見那個自由自在、快活溜達在反抗軍基地的小金毛開始。


  ……在那一刻,瘋狂而陰暗的嫉恨,幾乎要把最高元首活活淩遲殺死!

  心中那個冰冷的聲音告訴他。


  是啊。


  這才是薩沙選擇的一切。


  他又算得了什麽呢?


  他的愛戀和等待,他的費盡心機,他的患得患失,他那些堪稱愚蠢的、幼稚的、在小本本上記錄薩沙癖好的行為——


  在薩沙眼裏,算得了什麽呢?


  一文不值罷了。


  既然如此。


  ——既然如此。


  他隻希望,薩沙永遠不要後悔。


  卡爾抱著脫離機甲、傷痕累累的薩沙,從外太空一路疾飛向孤獨堡壘。


  在等待薩沙蘇醒的同時。


  他打開了培育室,做好腦控薩沙、讓他親手創造替代品的準備。


  薩沙如何踐踏他的尊嚴與愛意,他就一定用同樣的手段報複回去。


  計劃這件事讓他感到如此快意。但看見戴著腦控裝置的小王子,在他的指令下一跛一跛地走路,然後又重又狠地摔在地上。


  卡爾心如刀絞,痛苦得像被殺過上千次。


  殺戮之神在巨大的堡壘裏看守他的叛徒,自己卻活成了一頭困獸。


  脖子上被拴著無形的鐵鏈,隻能沒日沒夜地繞著薩沙的治療艙踱步。


  他心想,薩沙睡著了嗎?他為什麽不睡覺?艙內不是有催眠氣體嗎?那些灼傷難道痛得連氣體都不管用了?


  等到薩沙睡著了,他又要去想,薩沙什麽時候會醒?他會就這樣一睡不起嗎?他會就這樣離開我嗎?


  但他很快清醒過來,狠狠唾棄自己。


  誰還能認出現在這隻困獸,是全人類的領袖、整顆星球的統治者?

  如此低到塵埃裏,去向一個叛徒搖尾乞憐!

  於是他反複將自己打醒,又一邊團團轉,一邊冷硬地想,現在薩沙知道錯了嗎?

  他該知道自己站錯隊伍了吧?


  當薩沙在自己身邊的時候——別說那身累累的疤痕,甚至連小王子不小心燙了一下手指,他都心疼得恨不得含進唇間。


  現在呢?

  薩沙孤身一人身陷敵營的時候,他信任的蝙蝠俠呢?


  夜翼呢?

  他們人呢?!


  繞著治療艙轉到第兩千零八圈,又恨又怒的殺戮之神覺得,現在薩沙應該知道錯了。


  第四千二百三十九圈,他又找到了一種很大的可能:


  可能薩沙自己也根本沒弄懂,在那個敏感時期逃離正義大廳的致命性。


  因為後來解放集中營、攻進正義大廳的,都是蝙蝠在主使,薩沙隻是被教唆、被蠱惑的——


  他不是本來就跟小閃玩得很好嗎?


  是因為蝙蝠俠通過小閃誘導了薩沙,結果薩沙稀裏糊塗被擄進反抗軍基地,又發現卡爾下了全球最高通緝令,他很害怕,所以才不敢回來?


  當卡爾這樣想的時候,他早已將那台試圖置他於死地的紫色機甲忘在腦後。


  慌忙把薩沙從治療艙裏抱出來的時候,他神情甚至雀躍了起來。


  看著那張麻木的小臉,有一瞬間,他甚至覺得——


  哪怕薩沙騙他也行。


  隻要薩沙願意騙他。


  隻要薩沙說,背叛從來不是他的本意,或者說他從來都不懂最高政府在做什麽,自己不敢回來,隻是因為蝙蝠俠騙他說,回來就會被超人殺掉——


  卡爾馬上就會把他帶到培育室去,給他看被熱視線毀之一炬的所謂“伊登·肯特”,告訴他這隻是一個教訓、一個虛假的懲罰。


  如果薩沙開始委屈得直掉眼淚,他會立刻把他可憐的、吃盡苦頭的小王子緊緊抱住,吻他的頭發、臉頰、嘴唇和身體所有部位,包括那條早讓他的心抽痛得死去活來的跛足。


  然後他們還是可以回到正義大廳去,或者更遙遠溫暖的哪裏。


  他們還是有機會回到從前。


  他還是可以把薩沙抱在身上,在麥穗的香氣裏交換彼此的夢。


  他們還是可以去看星星、看極光,看這顆星球最美麗的一切——


  卡爾快樂地想象著,神情冷酷地說:“給你一個機會。解釋,或者其他……”


  他的小王子睜開綠瞳。


  那雙曾像一汪湖泊、他深深眷戀著的綠瞳,此刻卻隻有燃燒殆盡的灰燼。


  薩沙說:“殺了我吧。”


  ——直到這一刻。


  卡爾再也不知道,這場漫長的折磨拉鋸,究竟從何時開始,何時才能結束。


  也再也分不清是因誰而起、因何而續。


  當他還用盡一切辦法、想將他們碎裂的愛情往回粘;


  薩沙已經頭也不回地放棄了。


  沒有希望了。


  他再也找不到出路了。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能向誰問出那句為什麽。


  為什麽?

  你是拉奧賜給我的禮物,你是那顆永不熄滅的溫暖星星。


  我深愛的小王子,我的無名玫瑰。


  我們為什麽會走到如今這個地步?

  卡爾背靠薩沙沉睡的治療艙坐著。


  他已經沒有力氣做任何表情,背後的紅披風逶迤著,木木地去想那個為什麽。


  薩沙不是沒有給過他答案。他說“我想讓你好”。


  他多想相信,那就是薩沙的真心話。


  他多想相信薩沙真的愛他。


  可是,這是一個無法回頭的抉擇問題。


  如果他相信薩沙愛他。


  相信薩沙所做的這一切,都是想要他好。


  那麽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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