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餘燼

  小王子躺在黑暗的治療艙裏。


  最大功率的治療射線, 一寸寸掃過他支離破碎的身體。


  他的腦控指令還沒解除,所以誘紅的唇角,還是翹翹彎彎的。


  薩沙:【狗係統。統統。狗係統。】


  沒有應答。


  他沒有幽閉恐懼症。


  經曆了那麽多可怕的世界, 心理素質不是一般人能比的。


  但是此時此刻,他卻覺得胸口越來越沉重, 無法排解的焦躁感像巨石一樣壓在他心上。


  腦控讓他無法動彈哪怕一根手指,然而他的意識卻是清醒的,這讓他像遭受漫無止境的鬼壓床一樣,痛苦萬分。


  他並非被反鎖在治療艙中, 是他的靈魂, 被永久囚禁在這個軀殼裏了。


  薩沙:【狗係統,跟我說話。跟我說話,我難受。】


  他的係統,是以某種共生方式,寄生在他腦中的。


  現在他的大腦被控,想必跟係統之間的連接也已經斷開了。


  薩沙:【狗係統。跟我說話。狗係統。】


  沒有應答。


  薩沙:【狗係統說:狗宿主, 你睡一覺吧, 睡著就沒那麽難受了。】


  於是他強迫自己想象,自己正在大口大口吸入治療艙裏的催眠氣體, 這些催眠氣體很快就會把他麻翻過去。


  很難奏效。


  因為他渾身都在疼痛, 尤其是胸腹那一大片皮肉翻爛的灼傷——他承受過很多, 這種程度的傷痛,倒還不至於要他的命。


  可是這種疼痛,是斷斷續續且持久生效的, 每次他好不容易醞釀起一點困意,疼痛就把它們擊散。


  於是薩沙數數:【1根雞腿,2根雞腿, 3根雞腿……】


  他斷斷續續地數,第一次數到2356根雞腿時,就忘記數到幾了。


  於是倒回來重數,數到6341根以後,又忘記數到幾了,又倒回來一次。


  第三次數到了1430根,他睡著了。


  睡著就好受多了。


  他坐在觀眾席上,給雞腿們的跨欄比賽喝彩。


  看著看著,一根雞腿突然炮彈似的上天,炸出一大片星空。


  他看到星空,就知道又要開始了。


  金發小王子跟他的神明接吻,因為與神明相融而閃閃發光。


  群星都在他們身邊墜落,這個場景看起來,就像一場盛大的獻祭。


  神把他帶回家了。


  拉奧是氪星的太陽神,而艾爾家族正是拉奧的後裔。


  太陽之子的一切,都是溫暖到灼熱的,甚至奪目到避無可避,任誰靠近,都會被融化心髒。


  地球上最強大的男人,蹲在地上也是老大一團,吭哧吭哧給他穿漂亮的小紅靴子。


  他給他洗澡做飯,晨起擁抱晚安接吻,那張英俊的臉笑起來很溫柔,卻有直叩人心的力量。


  他抱著小王子,飛過山川海洋。


  遷徙的魚群在他們腳下,帶起層層波浪。


  不怕死的海鷗,叼開小王子的紅兜帽,一頭燦爛的金發全散在風裏。


  小王子害怕地扒緊男人的肩膀,他的容貌如此驚世絕豔,微蹙的眉心也是惹人憐愛的。


  於是克拉克帶著他上升,往太陽的方向飛去。


  人間之神在陽光裏對他微笑。


  他低聲問:“還冷嗎?”


  “伊登?”


  薩沙整個人都清醒過來了。


  ——如同當頭一盆冰水潑下。


  他還在冰冷黑暗的治療艙裏,帶著一身累累的傷。


  周邊非常安靜,隻有治療射線嗡嗡掃描的聲音。


  可當他不想入睡的時候,治療艙內的催眠氣體又不隨他意。


  於是他一次又一次,墮入溫暖又殘酷的夢境裏。


  他看著容貌漂亮、身體健康的小王子,坐在男人的懷裏嗷嗷地撒嬌。


  光看容顏,小王子和他的神真是天造地設。


  他撅著薔薇一樣的柔軟嘴唇,去親人間之神,男人也溫存地回應他。


  於是新的夏娃嬌縱地翹了翹小紅靴,湖水一樣的綠眸瞥了他一眼,笑著說:

  “你在看什麽呀。你好髒哦,狗狗。”


  薩沙從沒想過,他曾經開玩笑想結婚的這張臉,會成為他最殘忍的噩夢。


  他說他叫伊登·肯特。


  從名到姓,都灌注了男人的愛與祝福。


  當初在反抗軍基地,他被蝙蝠問及全名。


  他隻有一個小名,又沒有姓,於是脫口而出就想說“薩沙·肯特”。


  ——但是這個名字在舌尖繞來繞去,怎麽都不敢說出來。


  他當初舉足若艱,人間之神卻給得如此輕而易舉,顯得他更像個尷尬的笑話。


  在夢裏,他追在太陽神金碧輝煌的馬車後,馬車上是人間之神和伊登·肯特。


  他們飛向星空宇宙,飛向美麗的極光。


  而他跛著腿在後麵追,急喊克拉克,等一下,我還沒上去呢,你等一等我。


  ……別丟掉我,克拉克。


  他一次次驚醒,又一次次被迫睡去。


  夢裏是殘酷的情景,醒來是黑暗與疼痛,下地獄也不過如此。


  他與克拉克之間的溫暖回憶,曾經是他偷偷拿出來追憶的微光,如今這一點微光也碎盡了,碎成尖利的刀子,將他劃得遍體鱗傷。


  他不知道在這地獄中煎熬了多久。


  治療艙的門打開了。


  卡爾站在治療艙外,用透視能力緩慢掃描他的身體。


  孤獨堡壘的治療水平,比反抗軍基地高出不少,薩沙身體表麵的灼傷在結痂了。


  但是內部器官的崩潰,仍在繼續。


  男人幾不可查地蹙了一下眉。


  他另一隻手放在光屏上。


  在過去的18個小時裏,這上麵的腦區圖,一直是灰暗的——在他沒有任何指示時,薩沙被控製的大腦,自然也不會發出指令。


  但隻有一個異常區域。大概位於腦橋下方,麵積非常小,斷斷續續、但非常頻繁地亮著,似乎在回應著什麽。


  盡管它的回應全是徒勞。


  卡爾想起薩沙那些近乎詭譎的能力。


  這處異常,是不是他的能力來源?


  他知道,有關薩沙的秘密,隻需要一個渡鴉或神奇女俠,就能輕鬆解決。


  但他把薩沙關在孤獨堡壘,本能地不想讓任何人知情。


  墜落雲端後,他心中逐漸滋生貪欲。


  他要在他周圍豎起高聳的城牆,無論甜美還是苦楚,都隻與自己有關,這樣誰也不會再來偷走他。


  他看看薩沙的臉。


  小王子緊閉雙眸,小臉蒼白,還在發著抖。隻有嘴唇是豔紅的,誘人親吻似的。


  卡爾聽了聽他的呼吸,操作手中的光屏,僅讓薩沙的語言功能恢複自由。


  他實在忍不住了。想聽聽薩沙會對他說什麽,那句“我想讓你好”後麵的,又會是什麽。


  卡爾:“給你一個機會。解釋,或是其他……”


  薩沙聲線極低地:“——殺了我吧。”


  說出這句話時,他心裏突然有種破罐子破摔般的鬆快感,整個人都平靜下來了。


  他們之間,再也不會比這更差了。


  他在治療艙裏,承受了十幾個小時的折磨。


  這具傷痕累累的軀體,隻承載著人間之神的恨意。


  而他想要的愛與憐惜,都將屬於另一個正在誕生的夏娃。


  不如給他最後的悲憫,殺了他吧。


  如今係統無法連接,他還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讀檔。


  就算能讀檔也一樣。殺他三十多次,他還是會死的。


  他曾跟狗係統說,要尊嚴做什麽,他們隻要贏。


  可是他發現,他還是想要尊嚴的。


  ——如今尊嚴,是他僅剩的所有了。


  他睜開眼,卡爾正看著他。


  男人英俊的五官,一如既往耀眼,仿佛看一眼就會被灼傷。


  他不說話,神情也很冷淡。


  隻是喉結緩慢地滾動了一下。


  似乎剛剛咽下去的,是一口混著鐵刺的血沫。


  薩沙:“殺了我吧。”


  卡爾突然暴怒:“——閉嘴。”


  短暫的放風時間結束了。


  被鎖在那個治療艙裏的時間,像線一樣被無限拉長。


  他什麽都做不了,隻能在現實的傷痛與殘酷的夢境裏,來回騰挪,受盡地獄之火。


  他渾渾噩噩,在腦中自說自話:【狗係統,你說如果你都沒了,那我做洗白任務還有什麽用啊?】


  薩沙:【狗係統說:沒啥用了,建議狗宿主原地自殺。】


  薩沙:【說不定我還可以死回家。如果主係統是所謂的宇宙意誌,那它就該明白,萬事萬物都是一個大循環。】


  薩沙:【狗係統說:很有道理。不愧是狗宿主,腦袋好聰明。統統覺得自己好蠢哦。】


  薩沙辱了一會兒統,又覺得有了點盼頭了。


  至少他還可以等死,不管是死在卡爾手裏,還是死於身體衰竭,死對於他來說,也可能是另一個希望。


  不知道又數了多少萬根雞腿,治療艙的門再次打開。


  卡爾的神情是冷硬的,藍眸裏卻有點躍動的火光。他扶著艙門的邊緣,把薩沙抱出來,然後帶到一個有屏幕的房間裏去。


  在打開屏幕前,卡爾摘掉自己的紅披風,把衣不蔽體的薩沙整個包住。


  卡爾:“抬頭。”


  薩沙抬頭看屏幕。


  屏幕打開,首先出現的是一處不知名的監牢。


  他第一眼就看見,被鎖在牆上的夜翼。


  跟著是反抗軍的士兵們,都很眼熟,顯然是去大西洋戰線的那一批。


  薩沙迅速在俘虜中掃視一遍。


  蝙蝠俠沒有被俘。


  ……在這一刻,薩沙的心髒,開始蓬勃地跳動起來。


  卡爾聽著他的心跳。


  自他被關進孤獨堡壘以來,薩沙的心跳一直如同死水,他還沒聽見如此急速的心跳聲。


  是的。他猜中了。


  薩沙的確在意這個。


  卡爾低聲威脅道:“……如果你敢胡來……”


  他想了好一會兒,“我會一天殺一個反抗軍,直至清空我的集中營為止。”


  說罷,他指示鋼骨:“打開雙向通訊。”


  又說:“——放夜翼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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