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二月初是定國長公主的忌日,如今夙願得償,郗父便計劃著在慈恩寺為定國作一場大祭,以告其在天之靈。


  梧桐院收拾了行裝,一行人駕著馬車去了城外慈恩寺。


  慈恩寺是京城有名的寺廟,因著當年聖上曾寄身寺廟,大燕朝對於佛家原就有幾分推崇。慈恩寺的住持又佛法精深,曾為聖上講過經,這老和尚深知造勢經營之道,這些年慈恩寺香火愈加旺盛,往來高門貴族不知凡幾。


  郗家在寺內有處院子留著,郗瑤一行人輕車簡從上山,入了寺便徑直去了院子,郗瑤隻每日抄寫經卷,拿去定國靈前供奉,偶爾去後山坐坐。


  此次正趕上高僧開壇講經,寺內本就香客雲集,又有聖上和太子來過的消息傳出去,寺裏的人便更多了。尤其是後山,風景尚佳,這兩日一波一波的讀書人來此賞春遊玩。


  “郡主?”逢春滿臉不高興,“人也太多了!”


  郗瑤往下看看,“算了,回去吧!”


  “這些人也真是,聖上和太子殿下不過來拜祭公主一回,就都聞著味兒跑來了!”


  這不是正常嗎?郗瑤心道,如今春闈將近,好比企業招聘,千軍萬馬過獨木橋,能在兩個頂頭大老板麵前露臉留好印象的機會出現,不抓住就怪了!


  沒見哪些讀書人各個麵上矜持淡定,可吟詩作文各樣都沒缺嗎?

  “等過兩天就好了。”


  兩人轉身往回走,走了幾步,見一稚氣未脫的小仆抱著一堆卷軸之類的東西,噠噠噠神色焦急地往前麵去。


  那小仆耳垂大,和廟裏的羅漢似的,郗瑤不由多看兩眼。


  就見他剛至轉角,便與一瘦長漢子相撞,一屁股坐在地上,懷中抱的卷軸散了滿地,原來是一些畫與字。


  那漢子張口斥罵,“怎麽走路的?沒長眼睛嗎?”


  “抱歉抱歉……”那小仆麵露歉意,彎腰拱手。


  “行了行了,不跟你個小孩計較,以後小心點。”


  那小仆這才舒了一口氣,他低頭去撿散落一地的畫卷,那漢子也跟著幫他撿,小仆滿臉感激,卻沒瞧見有副畫被偷偷藏進了身後的草叢裏。


  郗瑤與逢春不由對視一眼。


  小仆抱著東西又謝過一回,才急忙朝前院去,那漢子見人走了,將藏起來的畫扒拉出來,誌得意滿地吹了個口哨。


  郗瑤朝逢春低語幾句,逢春點點頭,三兩下將那漢子提了過來。


  那漢子見她們一個年紀尚小,一個不過是個姑娘家,叫嚷幾句,死撐著不配合。逢春打了一頓,又嚇了一回,倒是將事情原原本本招了。


  原來是有人指使他,來這麽一出,就是為了將這副畫拿走。


  郗瑤接過逢春手中的畫,慢慢展開,原來一副菩薩畫像,端坐在蓮花台上的觀世音菩薩寶相莊嚴、慈悲憫人 。


  筆觸精良,看得出來畫者用了不少心思,郗瑤視線移到右下角卷軸留白處,“秦……觀之?”


  秦?這個姓?咦,剛剛那個小仆不就是上次去書齋遇見的那個,那麽這個秦觀之難道是那個“秦兄”?

  “走,咱們去前麵看看!”


  慈恩寺前邊十分熱鬧,因著香客多,從山下至廟門,兩邊賣果子點心的、經文香燭的、求簽解卦的,都快稱得上小廟會了。


  如今眾人都圍在一處攤位前,隱約聽見幾句爭論。


  兩個侍衛撥開一條道,郗瑤幾人才湊了進去。


  果然是那天的秦兄!


  “秦公子既然畫不了何不早說,本就是為了家中老夫人祝壽,我是相信您,才將事情托付,現下找人哪來得及?”一嘴角兩撇胡子的中年男子道,神情氣憤。


  “這……在下確實是畫完的……”


  小仆在旁邊急得眼淚都快出來了,“怎麽沒有了呢?公子我去寺內找找,說不定落在哪裏了……”


  “不必了!”中年男子一擺手,“都到這個地步了,秦公子還有誆騙我不成,也不必說其他的,既然公子畫作未完成,便將定金退還吧!”


  “這……能否寬限兩日,在下一定將定金與畫卷一並奉上!”


  “秦公子莫不是要誆我定金?聽說您還是金科學子,竟然做這等事?”


  “還是個學子啊!畫沒完成銀子還不退給人家?”


  “唉真是丟了讀書人的臉……”


  “估摸著就是畫不出來,指不定拿這招騙了多少錢……”


  秦觀之聽著旁邊的議論,臉色微窘。


  畫確實是完成了,如今拿不出來退銀子天經地義,可偏偏不湊巧,前兩日讓小仆采買顏料筆墨,剩下那點銀子全被偷了,如果不是小仆大叫,連顏料筆墨也未必能保全。


  他神情愈發窘迫,“王老爺容稟,在下絕無誆騙您銀子的意思,實在是近日糟了些事情……勞煩您再寬限兩日,就兩日,在下一定將銀子湊齊……”


  “別說這些,今日要麽拿畫要麽還錢,否則我便隻能報官了!”


  若是報官……秦觀之閉了閉眼,春闈就……


  “王老爺說拿出畫可當真?”忽然,一道清脆悅耳的聲音傳來,猶如鶯啼。


  秦觀之回頭,就見人群裏站著個十三四歲的小姑娘,一身素服,身量瘦弱,麵容秀美脫俗。她挑眉看過來,神情狡黠。


  王老爺眼珠子轉了轉,看說話的小姑娘衣著裝扮簡單,身邊隻跟著個小丫鬟,遂道,“自然!那畫是為我母親所求,若是能拿出來自然最好,隻不過……需得是秦公子的畫。”


  “秦公子不若瞧瞧這副可是公子作的畫?”


  秦觀之看向她遞過來的畫,心下先是一定,自己用的紙張自然熟悉。他朝郗瑤微微行禮,接過畫,慢慢展開。


  四周看熱鬧的人伸長了脖子看,“喲,還真是觀音圖!”


  “畫得可真好,觀音大士慈悲憫人……”


  秦觀摸了摸右下角的署名,“王老爺請過目,這便是與您約好的那副圖。”


  王老爺狐疑地上前,左看右看,挑不出毛病,“這真是你作的?”


  “在下作畫習慣於裝裱處留名,您請看!”


  王老爺看著那“秦觀之”三個字,張張嘴,“……既然如此,老夫便拿了畫。”說著他便要帶人走。


  郗瑤喝道,“慢著!”


  王老爺轉身,臉色可不像終於拿到畫的高興。


  “王老爺是不是忘了些事,剛也聽了一段,定金是給了,現下拿了畫,餘款不付了?”


  王老爺黑著臉憋出個笑,“管家,給秦公子銀子。”他身邊的胖管家依言從袖子裏掏出銀子,秦觀之看了一眼郗瑤,將銀子收下。


  郗瑤卻沒讓他們走,她示意護衛將之前那個瘦長漢子帶出來,“正巧今日人多,也請諸位分辨分辨。”


  逢春接口將後院瘦長漢子故意撞人藏畫的事情說了出來。


  “也不知王老爺認不認識這人,這人倒是王老爺呢!”


  “老爺救命啊,救命啊……”由他叫兩聲,侍衛又將他口中的布塞了回去,隻剩幾聲嗚咽。


  王老爺別過身不看,連連道,“定是汙蔑,定是汙蔑!我王家雖不是高門大戶,可也不至於為了一副畫使這些手段!”


  他死活不承認,連將那漢子送去官府也堅持說與其不過幾麵之緣,絕對沒有派他去偷畫。


  咬口不認倒讓秦觀之都有些疑惑是不是真的誤會王老爺了,畢竟兩人無冤無仇,他為何要害他呢?


  郗瑤隻讓人去查,根源果然在秦觀之身上。


  “徐兄?”秦觀之看著消息,驚訝道,“怎麽會是他呢?他為人一向溫和有禮,那日我與周兄爭執,也是他講和……”


  哦原來那天茶樓裏那個勸人的溫和男子姓徐。聽說前朝有戶大世家就姓徐,不知兩者有沒有關係。


  秦觀之越看心裏越涼,自來京城,徐兄頗為照顧,這次自己從王氏書齋搬出來,他還邀自己去徐府住,自己雖不願去,可也領情,隻當與他乃是君子之交。


  萬萬沒想到他竟然如此害他,派王老爺來約畫,使人偷了自己的銀子,又讓王老爺以騙銀子為由報官。


  “何至於……何至於如此呢?我與他往日無怨近日無仇……”


  郗瑤坐在他的攤位邊,撐著下巴,“誰說無仇無怨的,春闈就在眼前,你又是鳳陽府頗具聲名的學子。京城金科賭局知道嗎?你正好排在他前頭,此乃一仇。”


  “先前你從王氏書齋搬出來,卻不知那書齋背後卻是徐家人掌管,他說和你直接走人在前,搬離在後,此乃一怨。”


  “所以呀……有仇有怨,小心點吧秦公子。”


  秦觀之沉默片刻,朝郗瑤行了一禮,“多謝小姐,在下知道了!”


  “不必不必,眼下都快春闈了,時間緊張,你怎麽還有空擺攤賣畫?那觀音圖我瞧著可是要耗費不少心力。”


  秦觀之無奈一笑,“實屬無奈,銀子被偷了,慈恩寺借宿雖不收銀子,可我與小仆還需吃喝,筆墨也需花費,隻能賣些字畫……”


  郗瑤有些疑惑,古代讀書不易,更何況從鄉試一路考上來。這些舉子相對於普通百姓而言已是富足,怎麽不寫信回去求助,畢竟科考可是改變一生的大事。


  秦觀之似乎猜出她的想法,“在下出身農家,家中雖有些土地,可兄弟姊妹眾多,這些年讀書已是耗費不少,書本尤貴,家中供養我本就不易,此次進京趕考已是家中盡力而為,這麽好再寫信回去?”


  “那若是此次未能如願呢?”


  “我家公子怎麽會不如願,必是會中的!”邊上的小仆辯道。


  逢春瞪他一眼,他縮回去不敢說話了。


  秦觀之不在意笑笑,“萬事皆有可能,若真是不中,大概會在京裏找個教書先生的活,養活我們主仆二人,以待下次科考。”


  “京城裏像這樣的舉子多嗎?”


  “多!寒門舉子本就不易,從讀書起能接觸的書自然不如高門大戶全,考不上是常有的,可大家已走到京城,哪裏願意就這麽放棄?別說三年便是六年九年也有人堅持。”


  郗瑤長歎一聲氣,如果說高門大戶的公子出身贏在起跑線上,那寒門舉子便是一步步從底層掙紮上來,最後還未必能成功。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