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心牆
濟州島十月的台風,如狂怒野獸,來勢凶猛。
腳底一陣冰涼。
辣菜低下頭,看到渾濁的雨水從濕透的帆布鞋上奔湧而過。
何許一把脫下風衣,塞到辣菜手裏:
“披好了,外麵雨大!”
話音未落,他已背起辣菜,東奔西撞地跑出一片騷亂的偶來市場。
砰!車門猛然關閉。
窗外,生鮮雜貨狂飛亂舞。斷枝殘葉無情拍打在黑色路虎的擋風玻璃上。
何許迅速打開後排的座椅加熱,將辣菜冰涼的雙腳握在手心。
“怎麽這麽涼?”他劍眉微蹙,嗔怪道,“李辣菜,你血液循環罷工了?”
“哎呀沒事,在座椅上暖暖就好了……”辣菜瞟向前方的後視鏡,管家大哥正滿臉憋笑地在鏡子裏看著他們。她雙頰一熱,迅速抽回腳丫。
“座椅加熱太慢,還是用我的鐵砂掌吧。”
何許伸出雙手,在管家大哥震耳欲聾的姨母笑聲中抓住了兩隻無處安放的小腳丫。
“何總,台風正猛,走山路回別墅太危險,還是得趕緊決定個落腳的地方。”管家大哥側過頭,小心翼翼道,“漁夫餐廳就在附近……”
何許凝視著車窗外的飛沙走石,輕聲道:
“就去那吧。”
台風夜的漁夫餐廳裏,幾桌本地人圍坐在榻榻米上,看著麵前的殘羹冷炙,滿麵愁容,怨聲震天。
辣菜一怔,以為自己在看韓劇……
看來,大家是被台風困在這裏,走不了了。
店老板抱著菜單,火急火燎從後堂跑來,臉上滿是慈祥的微笑:
“阿尼哦哈撒喲……”
他抬起頭,看到門口高大英俊的男子,滿目驚詫:
“何許?”
“爸,好久不見。”
辣菜端坐在角落裏的榻榻米上,手裏握著熱氣騰騰的大麥茶,元神還在出竅。
眼前黝黑瘦削的男人,竟然是何許的生父。
骨瘦嶙峋的他,雖飽經風霜,瞳孔卻炯炯有神。她看看身邊的何許,又看看對麵的何父,一樣的劍眉,一樣天然雕刻的下顎。何父年輕的時候,一定也是個英俊瀟灑的美男子吧。
她想起許寧韻盈盈秋水般憂鬱的雙眼。許多年前,他和她的故事,是美麗,還是苦澀呢?
“姑娘,想吃點什麽,叔叔去給你做。”何父客氣地把菜單推到辣菜麵前。
“啊……我都行!”辣菜抓住何許的衣袖,興奮地說道,“今天是何許生日,看他想吃什麽唄!”
頃刻間,空氣凝固。
何父臉色煞白。
本就一臉不自在的何許,此刻更是如坐針氈。
“瞧我這記性,連你生日都忘了。”何父低下頭,緩緩拿起麵前的燒酒杯,“來,咱爺倆喝一個!”
“我……那次手術後,就戒酒了。”
手術?
辣菜轉過頭,清亮如水的雙眸閃過一抹顫抖。
這個不苟言笑的男人,到底有著怎樣的過去呢。
她不禁有些自責。
在懷疑和忐忑麵前,她一度隻顧守護心牆。
然而,那麽喜歡他的自己,卻不曾找到喘息,用心看見他的世界。
“叔叔,廚房在哪?”
“就在後麵,怎麽了?”
“帶我去吧!”
“李辣菜,你又在搞什麽把戲?”何許不解。
“嘿嘿,秘密!”
燈光熄滅。
漁夫餐廳裏瞬間騷動起來。
一束光亮,微微搖曳著,從後堂閃爍而出。
“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生日快樂啊伏地魔,祝你~~生日~~快~~~樂~~~!!!”
辣菜端著滿滿一碗牛尾長壽麵,笑意盎然地出現在何許麵前。何父手捧一隻巨大的照明蠟燭,笑容可掬地站在她身邊。
魁梧的管家大哥吹起響亮的口哨,零零散散的顧客們也跟著歡呼雀躍起來。
在這狂風肆虐的台風夜,哪怕一點燭光,也能溫暖人心。
“正式告別奔三部隊,入伍奔四大軍,感受如何呀?”辣菜一臉幸災樂禍。
“少嘚瑟,再過兩年,你也要晉升為三十歲中年婦女了。”何許急忙拉她下水。
“哼,就算是中年,我也是中年美少女!”辣菜鬼靈精怪地湊到何許身邊,“怎麽樣,美少女做的麵條,好吃嗎?”
“我要是說好吃,美少女會天天給我做嗎?”
“哼,想得美!”辣菜眼眸低垂,悻悻道,“不過,我都沒給你準備生日禮物……”
“有美少女,還要什麽禮物。”
十二年來,最簡陋的生日,就這樣在一片歡歌笑語中度過。
看著身邊笑眼盈盈的可愛女人,和開懷暢飲的父親,何許覺得,這是最好的生日。
辣菜和何許擠在漁夫餐廳後堂客房的單人床裏,揉著圓滾滾的肚子,撐得動彈不得。
“我吃這麽多,明天又要長肉了。”辣菜十分絕望。
“我吃這麽多,胃病又要犯了。”何許更加絕望。
“那個……你剛剛說的手術,是怎麽回事啊?”
“兩年前,我在紐約,做了胃穿孔手術。”
“胃穿孔???那得多疼啊!!!”辣菜一陣揪心。
她伸出手,輕輕放在何許寬闊的胸膛,像安撫小孩子一樣,一下一下輕拍起來。
“你劃錯重點了。”
“什麽?”
“重點不是胃穿孔,而是紐約。”
“紐約?”
“兩年前,你不是也在紐約麽。”深邃的雙眸,閃過一瞬希冀。
“在又怎麽樣呢……唉,我要是早點認識你就好了,還能去醫院照顧你……”
“你認識的。”
手掌的脈搏,與他的胸膛相連。她感受著他驛動不安的心跳。
上一次,何許問過她,是否還記得。
他此刻所言,是同一段錯亂的回憶嗎?
“我覺得你是不是認錯人了……”
“那一夜,The Standard酒店頂樓,也是一樣的狂風暴雨。”
記憶的碎片,如無聲潮水般,翻滾在腦海裏。
兩年前……紐約……雨夜……The Standard酒店……
“是……聖誕派對?!”
“你想起來了?”
“沒有……”
耀眼如他,若曾出現在那個流年不利的聖誕派對,她怎會不記得?
何許麵色鐵青,扭到一邊,心如死灰道:
“我睡了。”
“哎呀,你就當我有間歇性失憶,告訴我吧~~~~”
“你記不起來,告訴你,也沒有意義。”
“你是不是生氣啦?”
“沒有。”
“你你你,就是生氣啦!”
邪惡的小手,突然在何許微露的腰間撓起癢癢。何許也不甘示弱,一個反手,把辣菜緊緊箍在胸前。
上下其手的兩人,竟在這臉紅心跳的打鬧中,呼呼睡著了。
翌日清晨,風漸平,浪已靜。
秋空一片澄澈。海天相連處,淡霞如煙。
台風,像被定海神針困住的猛獸,匆匆來去,隻給這座島嶼留下一層黃濁的外衣。
昨夜滯留的顧客,早已紛紛淌水離去。
“叔叔,你做的鮑魚粥,也太好喝了吧!!!”
辣菜意猶未盡地用勺子刮著碗底,驚歎連連。
“哈哈,喜歡就好,下次還給你做!”何父把熱氣騰騰的大麥茶遞給辣菜,“你們呆到哪天?”
“明天就回去了。”何許緩緩踱至窗邊,出神地看著一片狼藉的街道,“我走之後,你還是搬到別墅去住吧。”
“我可不去,那山路十八彎的,怎麽出海打漁啊!”
“都五十的人了,還整天想著乘風破浪。”
“沒辦法,誰讓你老爹我,這一生放蕩不羈愛自由呢!”
“你不去住,別墅也是空著,不浪費麽。”
“你買下別墅的那一刻,就已經在浪費了。”何父低下頭,眼底閃過一瞬失落,卻又即刻掛上輕鬆的笑容,“等什麽時候,你賺到自己的錢,再給我蓋一座養老漁屋吧!”
何許踟躕不前。
他知道,哪怕隻是金錢層麵,父親也不願與母親的新生活有一絲糾纏。三十年前,因為意外懷孕而被綁定在一起的兩人,在何許小學五年級時,終於以一紙離婚協議,決絕地告別了過去的一切。
在何許模糊的記憶裏,父母離婚後,父親仍舊會像以前一樣,每個周五晚上,偷偷買好外婆不讓吃的街邊炸串,神色飛揚地靠在滿是泥土的摩托車上,哼著小曲在學校門口等待他放學。他已經記不清父親帶他騎過哪些街道,隻記得坐在震聲滾滾的摩托車上,依靠著父親寬厚的臂膀,鹹濕的海風在耳畔吹出隆隆的聲響。
那種感覺,就好像可以隨心所欲,去到世界上任何一個地方。
自從高三那年移民到美國後,他一直沒有見過父親。直到兩年前的清明節,他和母親回到海城為外婆上墳,才從親戚那裏得知,父親早已孤身搬往韓國濟州島,過上了獨來獨往的漁夫生活。
聽到這個消息,母親隻是淡淡道:“他終於實現了夢想。”
想到這裏,何許有些晃神。
自己的夢想又是什麽呢?
父親的話,聽來很像打趣,實則是在激勵吧。
十二年,混沌不清的醉生夢死,也許真的該告一段落了。
“何許,你的電話!”
辣菜舉起何許的手機,向出神遠眺的他輕輕招手。
“誰打來的?”
“是……伊伊?”
何許接起電話:
“喂。”
“哥哥,你去哪啦?媽媽生病了你都不回家!壞哥哥!”
“生病了?怎麽回事?”
“十萬火急!你回來就知道了!!!”
金秋十月的北京,天朗雲高。
黑色阿斯頓馬丁停在北五環外綠林環繞的深宅大院前。
一路上,何許緘默不言。
戛然而止的濟州島之旅,發生了許多事。然而,關於何許和何父的關係,辣菜卻連半個字都沒問。這倒讓他有些不安了。
“我很好奇,”何許轉過頭,看著身邊神情恬淡的女孩,“你竟然一點都不好奇我的過去。”
“什麽好奇不好奇的。”辣菜微微一笑,“心扉敞開與否,自有它的時點和理由。你想說的時候,自然會對我說的。”
表麵沒心沒肺,實則通達事理。
這樣的她,怎能不教他致命喜歡。
走在樹影斑駁的林蔭大道,仰望著鬱鬱蔥蔥的盤天古樹,辣菜細白的小腿不禁顫了三顫。
這裏……也太大了吧?!到底是公園,還是私宅啊?
各種豪門世家狗血偶像劇的片段逐一浮現在腦海裏。
她本來以為何許隻是個衣食無憂的富二代,如今看到走在身邊的三位保鏢和五位管家,辣菜竟有種入宮選秀的錯覺。早知道兩人階級差距如此之大,她說什麽也不會頭腦發熱愛上他啊……
曾經在何許母親麵前口出狂言的自己,等下,不會被潑一臉水,再被甩一身美元吧???
看著麵色慘白的辣菜,何許逗趣道:
“又不是第一次見準婆婆,這會怎麽裝起嬌羞了?”
“你你你!不許說話!!!”
一眾保鏢管家,也滿臉姨母笑,紛紛交換起眼色來。
突然,一位花枝招展的富態阿姨走出別墅庭院,興奮地向這邊走來:
“喲,真的是小許啊!這麽多年,你一點都沒變,還是那麽英俊瀟灑啊!”
笑容凝固在何許臉上。
作者有話要說:何許:你個始亂終棄的女人,到現在都還想不起來。要不是因為你來大姨媽,哥一定把你折騰到想起來為止!
(捂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