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明志(二)
西安府城已被圍困月余。
所謂圍困並非用兵將城池密不透風團團圍住,若真如此,不要說趙當世目前在關中的數萬人,就再多給他幾萬人,面對周長十餘里的西安府城城牆也是捉襟見肘。而且一旦某處生變,圈圈繞繞綿延如長蛇的圍困軍隊亦無法及時做出調整,甚至會陷入首尾不能相顧、不攻自潰的下場。
趙當世率軍圍困西安府城,集結了幾支重兵將城池周邊的主要交通幹道統統切斷,用以防範城內外敵軍大規模的軍事行動。又分置邏兵,不分晝夜遊弋在大小道路,截殺敵軍抄小道進出城的探子、使者等,隔絕消息。如此,城內的守軍突破不了城外層層疊疊的防線,且難與外界聯繫,如陷囹圄。
此外,更分派兵士將城池周圍方圓三四里內的大樹砍伐殆盡、河水以沙袋阻斷,關廂百姓及家什亦搜括一空遷到外圍,城內守軍無半點資源可借用,唯有憑峙城內舊儲而已。扼守要道或巡邏的營伍是為前線,輪流戍守,主力部隊則分幾大營紮營在距離城池更遠的地方,作為後備,同時四處籌糧、樵採乃至經商等補貼維持軍需。
若以水比喻,坐困愁城的順軍就像一潭死水,圍困城池的明軍便是源源不斷活水,相持下去,就看誰先乾涸。
當然,像西安府城這樣的巨城不可能被徹底圍死,一如當初李自成圍困開封府,雖重兵集結,但城內明軍依然經常來回城內外,遠至到黃河沿岸。可縱然西安府城內的順軍亦經常走小路偷遣出小股部隊遊盪在城郊搜索有用的資源,但都微不足道,以至於有時為巡邏的明軍覺察都懶得搭理——明軍堵住了最大的缺口,已經足以令西安順軍生計困頓、焦頭爛額,光從圍困這點而言,目的已經達到。
圍城期間,趙當世隔三差五就會走馬到城郊視察。一眼望去,滿山滿野星羅棋布都是光禿禿的樹樁,以及交布其間因為壅塞而腐爛發臭的無數積水坑。蚊蠅鼠雀比比皆是,偶爾還能看到豺狼橫行。若非遠方還有一座恢弘的城池矗立,難以想象此等凄慘景象竟是西南重鎮西安府城關廂地帶的現狀。
「城內有迴音了嗎?」趙當世隱約嗅到一股濃重的臭氣,就此打住勒馬不前,扭頭詢問相隨的郭如克。圍城前線一直由郭如克總指揮。
從兵臨城下第一日起,趙當世堅持每日寫信射進城內勸降田見秀,起初田見秀還回信拒絕,後來見趙當世日日不輟,就不再搭理。趙當世不以為意,勸降如故。
郭如克笑笑道:「還是老樣子,裝聾作啞。嘿,真當咱們打不進去似的。姓田的要是有點眼力見,應該知道主動投降對他、對數萬兵士結果更好。」
「田見秀是李自成的老弟兄,風風雨雨經歷了不知多少,不差這一次。」趙當世搖搖頭,「就像老郭你,讓我軍和闖賊掉個個兒,你守西安,你也不會動搖。」
「那是自然,不過我老郭可沒他姓田的好脾氣。困在城裡閑著也是閑著,來一封信,我就以禮相待,認認真真寫一封信罵回去,絕無旁落。」
趙當世朗笑道:「還好城裡的是田見秀而非老郭你,不然我被罵個三兩次估摸著就罷了寫信的念頭了。」轉而道,「今早不是說在西邊安定門閘樓外發現了十餘戶百姓,如何了?」即便明軍在西安府城外實行清野策略,但土地廣袤,地勢複雜,總有遺漏。圍城以來,始終陸陸續續發現許多漏網之魚。
「老規矩,房子一把火燒了,百姓及家中物什都轉移到外邊,一個子兒也不留給田見秀。」郭如克回道,「百姓都給了贍身銀錢,個個開心。」西安府城郊外百姓許多都是依附當地豪紳、官宦生活的佃戶,田地和屋宅都不是自己的,但明軍不細究,一併付以補償,他們平白得了好處,自是沒有任何怨言。
「把這些百姓好生安置起來,施以薄利為我所用。」趙當世叮囑道。西安是陝西的頭牌重鎮,府城遠近的百姓固然不少躲入城中,但為明軍所得的亦不少。城內外僵持,軍營中運輸、燒爐、保養兵械等雜事繁多,全讓戰兵來做太佔用資源。像順軍攻打山海關的關遼軍時,雙方都臨時招募了大量的民夫,就是用作輔助做後勤雜事的。趙當世進軍陝西,沿途沒有裹挾強征百姓,時下需要,正好就地取材。
「主公放心,屬下都瞭然。」郭如克點頭道。
兩人並扈從十餘騎繞著城池外圍遠遠兜轉了一陣,別無他事。正待回營,周文赫飛馳而來,於馬上行禮稟告道:「主公,有北使到了營中,顧先生、徐先生正在接待。」
「北使?」趙當世納悶道,「李自成的人嗎?」
「不是。」周文赫應道,「來人自稱奉清國攝政王多爾袞之命,求見主公。」
郭如克嚯了一聲,道:「李自成沒來,韃子先來了。」
趙當世面目嚴肅,隨即招呼眾騎迅速返回大營。
到得中軍大帳,顧君恩、徐以顯聯袂相迎,同時將北使引薦道:「這位是清國使者遲起龍遲先生,特來拜見主公。」
趙當世移目看過去,只見其人寬袍大袖舉止儒雅,天氣炎熱,他頭頂卻還嚴嚴實實捂著頂六合帽。細瞧之下,他的後頸及兩鬢都已剃得乾乾淨淨,泛出青白之色,想必戴帽子是為了掩藏裡頭那引人注目的辮子。
「鄙人遲起龍,代我國攝政睿親王拜會寧南王。」遲起龍規規矩矩行禮,言語順熟,看來是純正的漢人出生。
趙當世回禮請遲起龍坐下,互相寒暄幾句。得知遲起龍隸屬清國八旗鑲紅旗漢軍固山額真石廷柱麾下。石廷柱祖上本是女真人,為建州女真瓜爾佳氏,其家親近大明,世代任職明軍,其父名石翰,后取「石」自冠漢姓,他遂以石廷柱為本名。
天啟二年努爾哈赤攻打廣寧,石廷柱投降,而後隨軍屢建戰功,成為清軍猛將。遲起龍雖在石廷柱部下,但實際身份是禮親王代善的包衣,身份不凡。郭如克坐在旁邊陪同,聽到遲起龍自稱是代善的奴僕時暗自不屑,但反觀遲起龍,卻是滿臉自豪。
遲起龍此前曾受多爾袞的委託取道蒙古抵達陝北將多爾袞的國書轉交給了榆林衛大順將領王良智,這次來西安,同樣取道蒙古,自是輕車熟路。不過趙當世從遲起龍處得知,王良智在月初已經死了。
「鄙人途徑榆林衛,兵荒馬亂,似乎將有戰事,打聽旗號,卻是貴國孫督師清野為攻城準備。所幸王將軍庇護,順利渡險,但離開不久,就聽說王將軍被人殺了。」
「闖賊無道,自相殘殺猶如家常便飯,王良智會死,不足為奇。」
趙當世嘴巴上這麼說,心裡想的卻是另一番。王良智身為大順制將軍,封爵確山伯,又鎮守榆林衛,位高權重,能殺他並迅速安定局面的不消說只有不久前從山西轉進的高一功了。高一功是李自成親戚兼左右手,去榆林衛大體是得到了李自成的授意,所以有恃無恐。至於高一功為什麼突然殺死王良智,最大的可能便是高一功覺察到了王良智與清國使者遲起龍之間的往來。眼下正值順軍喘息定神的敏感時期,北京情況不明、孫傳庭步步緊逼,榆林衛作為交通要點干係重大,高一功定然無法容忍王良智有一絲半點兒的反覆可能,以至於寧願錯殺也不放過。可笑遲起龍現在坐在這裡扼腕嘆息,卻尚不知道,自己才是害死王良智的重要原因。
「我國知闖賊暴戾,僅一時之害。悖逆狂妄,早晚必不容於天地。睿親王體諒達情,念及與貴國昔日情誼並替天行道之義氣,毅然提兵百萬入關,弔民伐罪,為先帝復仇。協助吳三桂擊敗闖賊收復北京即是明證。」遲起龍挺直身板侃侃而言,「如今闖賊假號帶兵三百四十萬轉戰山西,實則潰不成軍,正該一鼓作氣將之殲滅。我國大兵從東向西,貴國軍隊則從西向東,兩下通力合作,定能除此國賊大蠹!」
話到這裡,清國的意思很明顯,想和趙當世聯手對付順軍。
趙當世暫不表態,先問道:「閣下來西安前,可去范京否?」
「不曾。」
「為何?趙某僅一帶兵的武夫,只知道上奉聖意為國效力,國家大事,還需朝廷百官定奪。閣下不去范京覲見我國皇帝,卻直接來找趙某,怕是有些不合適。」
遲起龍聞言,並無半分窘狀,拱拱手道:「昔日,成王有周公、孝武有謝安,主信臣良,政事晏和。時下我國皇帝有睿親王攝政,貴國皇帝有寧南王輔佐,也是這個道理。我主尚幼、貴主尚淺,當前政事自交由能者為之。鄙人來找王爺,並無不妥。」
趙當世暗思道:「韃子經營關外年深日久,似這等漢人飽學之士亦為其所用,可見心有大志。遲起龍不常來中原,反而對我朝政權實情瞭若指掌,韃子耳目通達,倒真不可小覷了。」想了想,又道:「話是這麼說,貴國既要出兵,但據我所知,兵馬到了真定府,就班師避暑了,何來聯手之說,切莫到頭來只是騙我這裡空歡喜一場。」
遲起龍立馬道:「王爺無需擔憂,日前睿親王已請貴國北京舊臣王鰲永招撫山東,以我八旗固山額真巴哈納、石廷柱並吳三桂等軍護送,曉諭軍民,平定賊寇。山西這邊,亦派貴國恭順伯之後吳惟華出面招撫,以我八旗固山額真葉臣等軍護送。山西、山東均有行動,不是單單賣弄口舌。」
趙當世尋思道:「『招撫』兩字說得好聽,誰人不知恢復明土為虛,襲占明土為實。」但轉念想到葉臣,便問道:「貴國來山西的兵出動了?」
「鄙人來時兵馬就在北京籌備,想如今至少在路上了。」遲起龍答道,「葉臣是我八旗名將,最擅長攻城,山西多堅城堡寨,正好施展其技。」繼而補充一句,「王爺放心,無論巴哈納還是葉臣,都只能算是我軍先鋒,待後續北京局面安定,我國英親王、豫親王等必會率主力大兵後續抵戰,不破賊人誓不休。」
趙當世不動聲色,接著問道:「北都收復,可有我國太子並兩名親王下落?」
「未有。」遲起龍如實答道,「攝政王嚴加搜尋求索均未果,聽說都被闖賊掠去了。」
「姜瓖和貴國是否有關係?」
「這.……」遲起龍聽趙當世連連發問,略有警覺,沉吟不語。
趙當世見好就收,笑道:「且不論這些,回到正題。貴國仗義,為我國紓難,我趙某身為大明臣子,理當感謝。但貴軍此次入關,糜師耗餉,亦動元氣,想來等闖賊定了,得些補償是理所應當的事。趙某冒昧一問,貴國想要些什麼?」
不用說也知道,清軍入關,所圖不小。趙當世知道清國上下必有所謀,但好歹礙著面子不好直接問,就委婉試探遲起龍。遲起龍奉命過來提出聯手,對後事的處分必也得到了多爾袞等滿清權貴的指示。
遲起龍顯然為此做了充分的準備,一抖大袖,毫不遲疑洪聲道:「我國耗費銀錢、折損兒郎入關,雖是義舉,但對臣民亦得有個交代。我聽從睿親王旨意,轉達睿親王意思,待闖賊平定,我國要的不多,效仿五代故事,請貴國划昔時燕雲十六州土地犒賞我軍,兩國結為世代兄弟,永結友好。」
話音未落,便聽側方一聲巨響,趙當世急目看去,竟是郭如克此時忍不住拍案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