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寒江(二)
黃酒稍熱,小童立即麻利地將之斟進各個酒杯。
天寒氣冷,一口熱酒下肚,徐勇身上的寒意消了幾分,心裡的寒意卻顯得更加透涼。
何騰蛟一席話說完,仍不見徐勇反應,不禁有些鬱悶。堵胤錫則一邊撥弄著盤中的乾果蜜餞,一邊有意無意說道:「朝廷將湖廣划江而治,不是一時興起。實話說,前段時間,還特意派出中官,分赴各地徵求意見。內外結合,方為妥帖。」
徐勇這時卻道:「且不知各地大人們對此看法如何?」
堵胤錫沒多想,回道:「江西曠大人、安廬張大人,都覺得這麼做更有利於楚地。」
這一句話,本意是借用江西巡撫曠昭、安廬巡撫張亮兩人的態度來對徐勇施壓,但何騰蛟顯然比堵胤錫老練,輕咳兩聲以示提醒。堵胤錫見狀,自知失言,立刻道:「但具體怎麼做,還得看朝廷決議。」
徐勇點點頭,繼續問道:「事及楚地,攸關重大,朝廷可曾就此事徵求趙大人的看法?」聊了許久的楚事,卻半句沒提到楚地最大的勢力趙當世,他忍不住主動提出。
堵胤錫想回答,但何騰蛟用手輕輕將他扶住,先道:「這件事仍在前期籌備,初見個端倪罷了,沒必要牽扯太多人,等時機成熟了,趙大人自然會知道。」又道,「趙大人深明大義,想來對此事也不會有異議。畢竟湖北、湖南地勢風土都不盡相同,他精力基本投在北面,有人分擔他在南方的壓力,自是能幫他抽身全力以赴。」
堵胤錫接著道:「北虜流賊都禍亂北方,泱泱國朝,南北一體。今北方有難,南方相對無虞。正是要大力發展南方以濟北方之困。目前鳳陽有馬大人、安廬有張大人、江西有袁大人與曠大人、南京有史大人,各自勵精圖治。我楚地也得奮勇趕上,分出湖南,正配合此舉。湖南魚米之鄉,只要經營得當,一定能成為國朝的心腹重地。」
徐勇若有所思點著頭,端起酒杯呷了一口,復道:「徐某一介武夫,不敢對朝廷的決策評頭論足,然而牽扯到自身的事,不能不斗膽多問兩句。」
何騰蛟正想他說話,端正坐姿微笑道:「今日亭中我等均以故舊身份相敘,不必懷有什麼顧忌。徐游擊有什麼想問的,只要不涉及軍機大事,本官知無不言。」
徐勇靦腆笑笑道:「哪裡敢撩撥軍機大事,何大人抬舉徐某了。徐某年少從軍,背井離鄉,所圖就是掙一口吃食。昔日何大人是徐某的衣食父母,徐某感念至今。現下左將軍是徐某的衣食父母,徐某也不得不為左將軍的前路多探探風聲不是?」
李國英附和道:「徐兄這話說的倒不錯,像咱們遼東出來討生活的,到哪裡都是外地人,到了這楚地,也比不上土著樹大根深,免不了要攀攀高枝。我歸了何大人,何大人就是我的高枝,徐兄為左將軍效力,左將軍就是他的高枝。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多操心思是人之常情。」
何騰蛟捻須應道:「所以徐游擊想問的是左將軍的前程?」
徐勇道:「對,二位大人也都知道,眼下我左家軍是受到湖廣提督衙門節制的,但倘若朝廷頒布政令,將湖廣划江而治,武昌府在長江之南,屆時是屬於湖北提督衙門還是湖南提督衙門呢?」一旦事情成真,不用說也知道,在湖廣北部經營多年的趙當世定然是湖北提督的不二人選,但湖南提督衙門就不好說了,鎮守在大江南岸的左家軍勢必面臨著戍守或編製上的巨大調整。
「這事確實要緊,但朝廷目前懸而未決.……」何騰蛟與堵胤錫對視一眼。
不過堵胤錫隨即說道:「我與何大人私見,左將軍在大江以南,舉足輕重,不宜妄動。」
「怎麼個不宜妄動?」
何騰蛟故作淡然道:「湖北、湖南均為要地,不分伯仲。湖北有趙大人鎮守,湖南也必要一名擁有對等級別體量之人坐鎮才好。」輕咳一聲,「環顧江表,能當此大任的,我與堵大人都私心以為,唯有左將軍才配其位。」
堵胤錫點著頭道:「正是,左將軍久鎮武昌,又是名門之後,無論聲名還是實力都無懈可擊,若能為湖南提督,再合適不過。」又道,「只是這件事我與何大人商量了不算,最終還得徵求當事人的意思。」
「既與左將軍有關,何不直接請他來此?」徐勇苦笑兩聲。
「此事非小,我等雖有意推薦左將軍,仍得謹慎行事。否則屆時報上朝廷,卻來個落花有意流水無情的尷尬局面,不但折了朝廷的顏面,也壞了與左將軍的交情。先請徐游擊來此,亦為投石問路。」何騰蛟淺笑道。
徐勇嘆口氣道:「徐某懂了。」
李國英搶過小童手裡的酒瓶,給徐勇滿上,同時道:「徐兄,你最明事理,昔日在左帥帳下,我誰都不服,就服你。左將軍年紀尚淺,有些事情或許還想不透、看不開,有你勸解一二,能為他指條明路。」而後與徐勇一碰杯,「我也是左家軍舊將,左家軍往日威勢歷歷在目,左帥創下偌大的基業毀於一但,我是鑽心的痛。而今左將軍繼承左帥餘威,雖還有武昌府之地,但到底不是長久之計。大丈夫安能為人役哉,這是左家軍重振旗鼓的最好機會,抓住這個機會,左將軍便能大展宏圖。」
徐勇局促著笑了笑,身子不自在地動了動,何騰蛟拍拍手道:「此事非我幾個可定,就在亭中說一千道一萬,無濟於事。今日請徐游擊來,只是想聽聽徐游擊的看法,徐游擊不必較真,事後一笑了之便了。」
徐勇訕訕點頭,喝了幾杯悶酒,想來實在是不自在,於是向何騰蛟等人舉杯相敬道:「何大人邀請,徐某感激涕零。說起來,何大人對我有恩,這席酒該當是徐某請才是。待日後有機會,必然請回來!」待將杯中酒飲盡,往下說道,「怎奈徐某位卑職小,無膽干預朝廷重事,何大人不辭辛苦,給徐某講明此事,徐某受寵若驚,但實不敢妄言見解,還請何大人、堵大人、李兄見諒。」說著又給自己滿上一杯,喝個乾淨。
何騰蛟舉杯笑道:「無妨、無妨,權當談資閑扯打發時間罷了。」
徐勇再斟一杯,站起來道:「何大人、堵大人的金玉良言,徐某都記在心裡,等見到了左將軍,自有分說。」言及此處,舉白示禮,「可惜今日徐某軍中尚有要事亟需處置,去晚了有礙公事,徐某慚愧,得先走一步,望諸位海涵!」
「公事為重、公事為重,有空再敘。」何騰蛟與堵胤錫、李國英一齊起身,送匆匆要走的徐勇出了亭子。
兩下分別,李國英送徐勇離去,何騰蛟與堵胤錫復轉回亭內坐下。
堵胤錫嘆口氣道:「看徐勇這般舉止,怕是這場酒吃得不舒服。」
「水滴石穿,慢慢來吧。徐勇為人謹慎,即便有想法,一時半會不會和咱們兜底。如今只不過缺了一個推手,有李國英在中間,慢慢磨就行。」何騰蛟慢悠悠說道。
堵胤錫道:「李國英能穩住徐勇,未必能促使他下決心。老師說的推手是?」
何騰蛟答道:「徐勇雖是左夢庚身邊說得上話的人,但卻無法撼動金聲桓與高進庫的地位。金聲桓頑固、高進庫狡猾,他兩個人都很清楚,只要扭成一股繩纏著左夢庚,左家軍一日不倒,他兩人的地位就一日穩固。而這兩個人,你我都沒什麼交情,所以想從左家軍內部將左夢庚拉到咱們這邊,非常困難。」
堵胤錫思忖片刻道:「老師的意思是,推力還要從外找?」轉而蹙眉道,「此前學生不止一次去襄陽,與白旺接觸。白旺手握重兵,替趙當世坐鎮湖廣,能說動他,大事可定。可是這人是個油鹽不進的主兒,對趙當世無比忠心,想撬動他不太可能。」
何騰蛟手握酒杯道:「趙當世梟雄,善於識人,能把白旺擺在這個位置上,自然有他的道理。白旺這顆釘子碰他一兩次就算了,否則逼之太急反而生變。」
堵胤錫嘆道:「可要是沒有實力人物相助,只憑我楚撫衙門李國英手底下千把人,能掀起什麼風浪。左夢庚、徐勇這些武夫都是勢利眼,只認拳頭不認理的主兒。」
「這事兒啊急不來,我找徐勇,並沒指望一頓酒就把他拉攏過來,要真如此,這樣的人我也不敢用。」何騰蛟長長呼口氣道,「實力人物,並不只有白旺,你眼光放長遠些,看看還有誰?」
「這.……」堵胤錫沉吟道,「黃得功、方國安?」
「呵呵,這兩人和左夢庚一丘之貉,平日里看著大大咧咧的樣子,其實一個個心思比針尖還細。只憑我楚撫一個空殼子,怎能唬住他們。」
「那麼還有.……還有曠昭、張亮.……可他們一樣是草台衙門,比咱們好不到哪裡去,說出來壓壓不懂事的還行,真要遇上懂行的練家子,不好使啊。」堵胤錫掌攥成拳頭,「袁繼咸倒是略微有些實力,然而似乎對分楚地的事並不積極。」
何騰蛟將酒杯放下,道:「袁繼咸、曠昭、張亮都不算什麼。你說得對,抬他們出來,最多撐撐場面罷了。說來說去,你怎麼把鳳陽與南京忘了?」
堵胤錫瞪大眼道:「難道老師和馬大人、史大人他們.……」
「南京史大人那裡,我早前就派人交流過,他對我們經營湖廣的舉措是支持的。他在信里直截了當對我說,使湖廣一家獨大,對剿賊的力度、對朝廷穩定並非好事。」
這裡說的「史大人」即南京兵部尚書史可法。
「史大人真是心直口快的磊落之士,有話就敢說。」
「南京那邊,本就有誠意伯提督操江並江防和備倭將軍王之仁等數營兵馬,聽說先前又招撫了曾在淮潁、豫東聲勢頗盛的『小袁營』袁時中一支勁旅,如虎添翼。史大人肯與我楚撫衙門合作,我等就有了後盾。南京祁、呂、高、張、姜等大人亦大多傾向咱們,至少南京這一塊,應當是穩妥的。」
除了史可法,南京巡按祁彪佳、南京兵部右侍郎呂大器、南京戶部尚書高弘圖、南京右都御史張慎言、南京詹事府詹事姜曰廣等都是在南京有相當分量的大臣。聽何騰蛟這麼說來,南京自上而下,算是都站到了湖廣巡撫衙門這一頭。
「那麼鳳陽馬大人,老師也.……」
「馬大人那裡尚未有回復,但料想大勢所趨,馬大人應當識時務。」
堵胤錫聽得「大勢所趨」和「識時務」,當即明白了何騰蛟的話中意思。
本月,沸沸揚揚折騰了近半年的周延儒結黨案終於有了結果。繼董廷獻下獄后,周延儒的另一個得力臂膀吳昌時也在獄中被審。崇禎帝對這次審問十分重視,親自主持。
吳昌時舊為復社中人,昔年與復社領袖張溥共同幫周延儒走通了路子才讓周延儒東山再起。但隨後吳昌時就以毒藥害了張溥,獨享大功。周延儒入閣,起用吳昌時為文選清吏司郎中,管理官吏班秩遷升改調,職小權卻大。周延儒利用吳昌時的職務之便,操控朝中人事任免甚至賣官鬻爵,吳昌時從中也撈了不少好處。
崇禎帝親審,百官沒了顧忌,紛紛出頭。其時尚未前往南京的祁彪佳先彈劾吳昌時弄權,御史蔣拱宸也告發吳昌時濫用職權收受大量賄賂,並隨後與給事中曹良直聯合將周延儒扯到進了案子。此舉正中崇禎帝下懷,加大力度審訊吳昌時,並以此削去周延儒的所有職務,派遣錦衣衛將之逮捕共審。在後續的審問中,吳昌時百般抵賴,崇禎帝一怒之下下令打斷了他的小腿。內閣輔臣蔣德璟、魏藻德等人看不下去,勸崇禎帝道:「殿陛用刑,實三百年來未有之事!」
不料怒氣已極的崇禎帝馬上嗆回去道:「吳昌時這廝也三百年來未有之人!」
群臣見崇禎帝態度堅決至此,均知周延儒之事已無迴旋餘地,再無人敢逆鱗行事。因此十二月中,吳昌時斬首,周延儒則賜自縊,此案才算了結。
兔死狐悲,周延儒倒台身死,人盡皆知受周延儒提拔出頭的鳳陽總督馬士英自然會懷自危之心。一般而言,這種情況下,馬士英應該立即請辭下野,避風頭等待時機復出。但是現實情況卻是馬士英至今毫無動靜,由此可見,被打壓太多年的馬士英對於權位的留戀非尋常可比,以至於風暴襲來,他還想硬頂。換作往年,他這樣的行為絕不明智,可今時不同往昔,朝廷在地方無人可用,他總督鳳陽這幾年,還算是能掌控住局勢。所以馬士英賭的是在風雨飄搖的當下,朝廷不得不繼續任用他,不失為一種政治冒險。
馬士英的心態,何騰蛟心知肚明。和馬士英不同,何騰蛟是朝廷朝推、崇禎帝親口任命的大臣,得到了中央十足的信任,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背後有崇禎帝撐腰。馬士英要是識時務,就不會值此敏感的時節再和何騰蛟鬧不愉快。是以何騰蛟判斷,馬士英必然會支持自己。
馬士英與史可法,雙方兵力加在一起足有數萬,是袁繼咸、曠昭、張亮等輩遠遠比不了的。要是他們都和何騰蛟一條心,回過頭來,何騰蛟藉此外力對內施壓,無疑更有效果。
「不止馬大人和史大人。」何騰蛟侃侃而言,面泛紅光,「我以擬定奏請朝廷封許定國為援剿總兵。另外劉澤清之流,等拉來了許定國,我也會交涉。」
太原鎮守總兵許定國久駐山西,此前本來奉命馳援河南,但中途出了兵亂未能及時抵達。等他整頓好部隊,孫傳庭已在河南大敗,他由是屯兵河南北部的懷慶府,隔著黃河觀察局勢。
和許定國相同,山東鎮守總兵劉澤清亦是受令赴河南助剿的客兵,河南為闖軍佔領,他只能帶兵在曹縣一帶進進退退,漫無目的地遊盪。
許定國、劉澤清本身都具備相當的實力,只是無人所依。如果能將他們收為己用,勢必能成為強有力的合作夥伴。
「經略湖廣,駕馭趙當世,非一日之功。無論你我,都需要耐心,一步步走下去。」何騰蛟意味深長說了一句。
趙當世是一頭猛獸,單憑一人一衙之力絕難駕馭,必須眾起出力,結成一張網,方能有效制衡,並驅使鞭策。
這一張網,已經在何騰蛟等人的運作下,慢慢展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