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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璋瓦(一)

  經過確認,夜半叩關的是左家軍大將左協營副將張應元與右協營副將王允成,除了他二人,遠近再無半個兵馬。


  進城后,二人直叫喚著肚餓,兵士送來一桶粟粥與幾碟油饃頭到廂房裡頭,都被迅速一掃而空。廣文祿等他們大概七分飯飽,上前相詢道:「二位深夜來此,可是北面出了事?」


  王允成打嗝著問道:「你是韓寨主還是馬寨主?」


  廣文祿道:「都不是,我乃鄖襄鎮哨官廣文祿。」


  王允成聽罷,抓著油饃頭的手僵在嘴邊,與張應元愣愣對視。廣文祿故作輕鬆笑笑道:「前得軍報,九里關為土寇所侵,已被我軍剿滅了。」


  「韓華美……馬尚志.……死了?」


  「死了,屍首就擺在關城裡。」廣文祿本來還沒想殺他們,但張應元與王允成的不期而至直接促成了他們的死亡。


  「唉……」


  廣文祿繼續裝傻,「二位打頭前就一直在問這二人,所為何事?」


  張應元將手中的碗放下,不住嘆息道:「韓、馬其實此前已經接受了我軍招攬,只是沒來得及正式收編罷了。可惜面還沒見,就.……」


  廣文祿推說道:「哦?我軍只接到應山縣方面反應土寇殘害百姓,引兵到此叫關,韓、馬以刀兵抗拒,沒奈何就將關卡打了下來。他們似乎說起過左帥,不過那時候我只當是胡口攀附,未曾理睬,沒想到竟是真的。」


  張應元愁眉苦臉道:「無論真不真,都無所謂了。」搖著頭滿眼都是蒼涼,「今晨信陽州城東面中山鋪血戰,左帥不幸殞命。」


  「啊?此話當真?」廣文祿不由自主雙拳一握。


  王允成接著道:「左帥本待走九里關,轉移入楚與公子所部合軍,徐圖反擊,不想賊軍急至。我等與左帥以州城為屏,布陣中山鋪,想打一仗再且戰且退。豈料賊軍凶蠻至極,『一隻虎』、『馬拐子』率馬賊當先斷絕我軍退路,『皂鷹』、『五闖王』、『王雜毛』等左右掩攻,賊軍數倍於我,終致不支。我中軍給賊銳卒衝擊,左帥失足落馬,首級遂為賊所梟。兵馬或死或降,全線潰敗,我二人殺出血路,僥倖得存,一路摸到了這裡。」


  「一隻虎」李過、「馬拐子」馬重僖、「皂鷹」劉汝魁、「五闖王」張能、「王雜毛」王得仁等皆為闖軍驍將,由此可知擊滅左良玉殘軍的正是闖軍。左良玉轉移湖廣本為左家軍的機密,但現在左良玉已經死了,左夢庚亦抵湖廣,將這些說出來也無甚打緊了。


  廣文祿深思片刻,乃道:「既是闖賊到來,九里關實守不得了。二位今夜好好休息,明日可隨我軍南下,去見左公子。」


  張應元問道:「公子現在什麼個情況?」


  廣文祿微笑道:「公子受我家主公支持,正全力南下武昌府,不過這幾日因得到北邊戰事膠著的消息,暫時駐軍應山縣西南未動。」


  張應元搓搓手慨嘆道:「趙帥急公好義,對我左家軍實可謂及時雨。有趙帥相助,公子與我左家軍想必也能儘早挺過難關。」王允成亦附和不迭。


  廣文祿吩咐了兵士服侍他們,轉出廂房。張敢先小聲道:「如何處置這二人?」


  「帶他們回去。」廣文祿沉聲道,「兩個光桿,掀不起什麼風浪,送還左夢庚,一來緩緩關係,二來可讓左夢庚死了北上的心,三來……或許還能將左家軍的水攪渾。」


  「攪渾左家軍的水?」張敢先一頭霧水。


  廣文祿道:「以後你就知道了。」並道,「今夜傳下軍令,全軍收拾行裝,等天亮了便出關向南,回應山縣。」


  左良玉死後兩日,五月十六日,應山縣東北鄖襄鎮兵馬營地,趙當世正與韓袞,馬光春、王來興、龐勁明等人相談。


  「聖上厭惡賀人龍不法久矣。這次孫軍門奉詔斬了賀人龍,當眾曆數其罪責,周國卿、賀國賢、賀武功、賀文明等賀家軍的肱骨皆伏誅,賀勇則改回原名陳勇,與董學禮、高傑、高汝礪、南汝桂、彭魁等賀家軍大將齊齊投順了孫軍門,並其餘魏大亨、童守信、齊勛、郝允嵩、艾柱、郭可通等部曲都有封賞。」龐勁明敘述著近期陝西發生的軍政動蕩,「陝西巡撫張爾志與孫軍門一條心,所以現在陝西三邊總督衙門麾下不但固原總兵鄭嘉棟、臨洮總兵牛成虎、寧夏總兵官撫民、繼任延綏總兵朱尚義四鎮齊全,另高傑、陳勇、董學禮、高汝礪等同樣俯首帖耳,還有陝撫標下孫守法、王根子等部配合,軍勢大振,是陝西幾年來未有之氣象。」


  「孫傳庭文武韜略過人,他走馬上任,陝西風向立變,看來闖軍在面對河南官軍之餘,又要多一個勁敵嘍。」趙當世意味深長道,「不是說朝廷還調了山西方面寧武鎮總兵許定國給孫傳庭嗎?怎麼沒提?」


  「許定國行兵到懷慶府時發生了嘩變,事情還在調查。」


  「闖軍雖在朱仙鎮勝了一場,卻惹來更難纏的對手,合河南、陝西二省之力清剿闖軍,朝廷也是下了決心的。我看要不了多久,孫傳庭就會接替屢戰屢敗的丁啟睿,率軍支援河南,要是那時候闖軍還沒將開封府磕下來,河南鹿死誰手,尚未可知。」


  龐勁明往下說道:「淮潁方面,袁時中攻破了亳州,有意向西滲透與闖軍接洽。朝廷主淮潁戰事的主要是勇衛營與鳳陽總督高斗光。但高斗光為人怯懦,優柔寡斷,麾下劉良佐、卜應第、楊振宗等將都不太聽他的話,各行其是,是以朝廷還是得重點倚仗勇衛營。根據目前鳳陽府一帶潛伏的弟兄傳回的消息,自從劉元斌出事,他與盧九德兩個監軍太監基本失去了將士之心,勇衛營的兵馬漸有向黃得功聚攏的態勢。黃得功如今掌兵幾近萬人,實力不容小覷。」


  「勇衛營首推孫應元,次則黃得功。孫應元遵奉劉、盧,活著還能起表率作用彈壓重將,可惜一朝身死,要那些浴血奮戰的兵馬聽從兩個無根之人指揮,想想也難,他們歸向黃得功是可以料見的事。高斗光無能之人,鳳陽府諸軍,我猜到最後,也會是實力最強的劉良佐佔得主導。」


  「主公洞悉時局,我等不及!」龐勁明抓住空隙趕緊奉承一句。


  「張獻忠那裡有什麼動靜沒有?」


  龐勁明立刻回道:「張獻忠連月來都在廬州府流竄,上月先破舒城縣,隨後利用川將覃世勛、乙邦才與知州交惡之事賺開了六安州,大掠一陣,本月又用計攻破了廬州府城。」


  「廬州府城都被張獻忠拿下了?」王來興忍不住驚訝道,「張獻忠在楚豫連敗,到了南直隸又開始生龍活虎,真不知那裡的官軍平日都怎麼打仗的。」


  「張獻忠本就狡猾善戰,遍數天下,能堪為其敵手的也只包括我軍等寥寥數部兵馬罷了。打仗靠的不是人多少,而要靠腦子與經驗,憑這一點,我看南直隸沒人能擋住他。」馬光春這時說道。


  當初隨州之戰時,王來興得虧有了馬光春的協助才得以取勝,因此他對馬光春很尊敬。換做侯大貴若當面岔他的話,他都不會有好臉色,唯獨馬光春說話,他聽得進去。當下也只是點頭,默然無語。


  「張獻忠打下了廬州,傳聞大造舟船、練習水戰,合群賊集於皖口,似乎欲復行水路。」


  趙當世道:「情理之中,廬州府走陸路四向皆為其敵,他要通過流竄將局面重新盤活,走水路縱橫是最佳方式。」趙當世說著笑了笑,「想來張獻忠聲勢復起,宋一鶴又要緊張了。」


  談到中途,忽聞帳外傳來爭吵聲,趙當世停止軍議皺眉使個眼色,周文赫飛腳出去察看,旋即帶了兩個人到帳內。眾人看去,卻是一個塘兵裝束、一個家僕打扮,兩人都是鼻青臉腫的相對吹鬍子瞪眼,看著適才當是在帳外上起了全武行。


  周文赫躬身稟報道:「主公,這兩個廝一個來自北面、一個來自西面,都稱有十萬火急的消息要報知主公,卻在帳外撞在一起,各自爭先,是以相鬥。」


  趙當世先問左邊那個塘兵:「你從哪裡來的?」


  那塘兵答道:「回主公,小人是廣哨官身邊親兵,特來傳遞北邊戰況。」說著不忘瞥一眼對手,一副得意的樣子。


  趙當世豁然起身,上前道:「快說!」


  「我部兩日前攻陷九里關,殺土寇韓華美、馬尚志。當夜有張應元、王允成者來奔,言說左家軍在信陽州城附近戰沒,平賊將軍左良玉身死!」


  此言出口,帳內眾將紛紛站起,各自議論。


  趙當世強忍起伏心緒,追問:「張、王帶了所少人?」


  「除了他倆,再無別人。廣哨官另派人兼程急探,左良玉首級為闖軍后營所得確鑿無疑。昨日清晨我部兵馬棄關走平靖關回應山縣,現還在路上。」


  「甚好!」趙當世不斷點頭,心中甚慰。悶兄數日的鬱壘,頓時消逝無蹤。


  王來興笑道:「左良玉死得其所,頓解我軍之憂。」


  趙當世沉沉呼口氣道:「北事結局雖已定,我等卻切不可鬆懈了。如何安排左夢庚,細節之處依然需要認真商榷,真正的挑戰還在後頭。」


  眾將齊諾,趙當世剛想轉身,目光掃到那一名家僕,突然想到他也聲稱有要事稟報,不禁納悶,但想河南左將軍的結果是大軍幾日來首要關注的內容,還會有什麼事比左家軍大敗、左良玉身死更加重要?


  發現趙當世充滿懷疑的眼神盯向自己,那家僕忙道:「小人從襄陽府來……」


  趙當世聽到「襄陽府」三字,渾身一震,彷彿猜到了什麼,更向前了兩步,急切問道:「襄陽府如何?」


  那家僕大聲說道:「恭喜主公,三日前五月十三得獲璋瓦之喜!」


  民間俗語,生子為「弄璋」、生女為「弄瓦」,若是一胎雙子則稱「雙璋之喜」,同理,一胎雙女稱「雙瓦之喜」。但這「璋瓦之喜」意為何指,趙當世多少有些暈轉轉的腦袋瞬息間愣是沒反應過來。


  還是王來興機敏,當先拍手笑起來道:「恭喜主公,兒女雙全,龍鳳呈祥!」眾將隨著他一聲吆喝,無不喜笑顏開,全都祝賀叫好。


  趙當世穩下心神,問那家僕道:「郡主她身子安否?」


  那家僕猛點頭道:「有襄王府一班大夫、產婆及侍婢貼身日夜照料看護,郡主產日前後,一切和遂,公子、小姐亦均康健平安!」


  趙當世胸膛起伏,內心實可謂波瀾萬丈。生子得女,人生至樂之一,這家僕說的不錯,這件事就個人而論,重要程度的確不下於北事。


  「母子平安就好。」往日善於言辯的趙當世這當口兒居然空有喜悅卻無以言表,只是滿臉洋溢著幸福的笑容而已。


  那家僕等了好一會兒,見趙當世別無他言,沒奈何,只得主動低聲說道:「郡主托小人問話,『先有一名,現得雙喜,元儀為子,則女何名』?」


  趙當世哈哈一笑,先自言自語道一句「到頭來還是我失算了」,隨後略略思索道:「這幾日雨水沛然助我軍事事順宜,此女又可說迎北事喜訊而生,便叫她『迎沛』吧。」


  那家僕認真點頭道:「小人記下了。」繼而又道,「下月孩子滿月酒,王爺、郡主在襄陽設宴,萬分希望主公屆時能抽身一二。」


  「一個月,足夠了。」趙當世在場環顧眾將,如是而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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