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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喂鷹(四)

  寒灰慧喜緩緩舉起短匕,彼岸海寬生怕他怒而自裁了,全然手足無措,進退失據。但見寒光一閃,眾人尚未反應過來,那短匕已是深深扎進了他的髀肉之中。只這一刻,包括彼岸海寬在內,眾寺僧無不淚流,齊刷刷跪倒一片。連芷驚呼一聲,倒在周文赫懷裡當即暈了過去,縱堅強如柳如是也閉目不敢再看。


  匕鋒生轉,寒灰慧喜面色蒼白、額汗墜落如豆,忍不住咳嗽一聲,噴出滿嘴血沫肉屑。李際遇與申靖邦萬想不到寒灰慧喜竟決然如斯,都掩袖色變。但聽得「滋拉」一聲,寒灰慧喜咬牙提手,紅光一動,就以匕首將一塊兀自冒著熱氣的肉釘在了桌上。


  「師父.……」彼岸海寬已從聲嘶力竭轉為了垂淚低泣,所有僧眾此事全然沒了鬥志,都跪在那裡,嗚嗚咽咽著哭泣。


  「你……你要的肉……」寒灰慧喜上身晃蕩,劇痛之下搖擺難定,但堅持著張著血窟窿般的嘴說話,「這事……算.……算辦妥了吧。」


  外圍趙當世見此慘狀亦無法多看,正徒然惱怒間,背後一人擠到近前,低聲道:「主公,屬下來晚了。」


  趙當世看那人,當即喜從心來道:「你再不來,今日之事萬難收拾。」


  回望亭中,此時寒灰慧喜的身前腳下,已然成了一片血潭子,一件袈裟同樣染成了血衣。申靖邦的眉宇急迫起來,顫聲道:「這才、才兩件事,還有一事.……」


  「什麼?說來便是。」寒灰慧喜身子已經快支持不住,一手扶著匕首,一手強自撐著桌案邊緣避免倒下,「老衲……老衲說到做到……」


  申靖邦看一眼李際遇,見自家大掌盤子臉上陰雲密布,便也顧不了許多,尖聲道:「昔年你少林創派的達摩老祖曾在寺中講經佈道,有僧名神光者追隨不舍。一日大雪,神光向坐禪亭中的達摩求法,達摩卻道除非天降紅雪否則不予傳道。那神光二話不說,當場站著用戒刀自斬左臂,噴血染紅白雪,打動達摩老祖傳授衣缽,獲賜『慧可』法名。這是為你少林二祖的來歷,亦是你寺中『立雪亭』之名的出處。今日在此亭中,你要能效仿那慧可禪師,自砍了左臂,我就算你寺中這則斷臂立雪的傳說不是妄語!」


  寒灰慧喜移目看向李際遇,李際遇沉著臉道:「這件事若成,李某斷無再行逼迫的道理。」進而搖頭道,「禪師,你嚼碗割肉,已是捨身取義之舉。諒少林山門,怎用得著你如此維護。這以刀斷臂的事,就不要做了。李某答應你,取了少林,不會刻意加害。」


  「阿彌陀佛,老衲既自上代祖師手中接了少林衣缽,這條命便是與少林系在了一處,豈因禍福避趨之。只要李大掌盤子信守諾言,吃一個碗、割一塊肉,哪怕截一段手臂,又有何難?」


  李際遇訝然,申靖邦惱道:「再說而不做,都是妄言!」


  寒灰慧喜毅然決然,吐了口血,對李際遇道:「李大掌盤子,請借你寶刀一用。」


  李際遇一愣神,申靖邦取下一個土寇的佩刀推到寒灰慧喜身前道:「用這把刀吧。」


  寒灰慧喜微微點頭,正要抽刀,李際遇忽道:「禪師,不必了,你有這心,便算斷臂了。」扭頭對申靖邦道,「禪師一諾千金,我等也得信守承諾,今日便退兵吧。」


  申靖邦嘴角一抽:「沒做就是沒做,看不到斷臂擺在桌上,如何算得他說到做到?」又道,「大掌盤子,你寬以待人,不曉得這少林和尚們的鬼祟,切莫給他們蒙蔽了。禪師既然要斷,就等他斷了亦無妨。」


  「這.……」李際遇雖為土寇之首,但到底是盟主,御下並不嚴密,諸如於大忠、申靖邦等都各擁部曲,他一個人有時也說了不算。


  寒灰慧喜面如死灰,緩道:「二位執要斷臂,老衲自當奉上。」


  他說話間,右手拎刀,使盡渾身氣力,便往小臂上斬,正當此刻,突然自亭外傳一呼聲:「主持且慢!」


  寒灰慧喜翹首望去,但見一棕袍青年漢子正往亭內走來。守亭土寇們照例上來阻擋,那棕袍青年漢子道:「鄖襄鎮趙當世,有話想和李大掌盤子說。」


  「趙當世?」李際遇不禁呆住,直以為自個兒恍惚了,「老申,老於提過趙當世也在寺中嗎?」


  申靖邦鐵青著臉回道:「老於回來就焉巴了,一句話沒說過。誰曉得趙當世在寺內!」


  趙當世現身,李際遇不敢不給面子,一招手,阻攔的土寇們撤了刀兵,將趙當世放入亭中。寒灰慧喜勾著身子道:「海見,你來做什麼.……」


  「師父,這裡就交給弟子吧。」趙當世扶著寒灰慧喜,向後看看,彼岸海寬等僧眾立馬飛腳上來,將已然神智不清的寒灰慧喜搶了出去。


  「你……」


  申靖邦急要阻攔,但眼光掠到李際遇,見他朝著自己微微搖頭,也就強自按耐下去。


  趙當世進亭,就坐在那空出的位上,道:「李大掌盤子,做人留一線,禪師已吞碗割肉,你還非要斷臂,是否強人所難了?」


  申靖邦道:「有臉說出口,沒臉做嗎?」


  趙當世不理他,只對李際遇道:「我看李大掌盤子華蓋下豎著兩桿旗,說的都是救民於水火的話。李大掌盤子既然這麼看中信義,那我看這兩桿旗也不必掛了。」


  李際遇知他意思,也不爭這一點,轉道:「趙總兵都出面了,李某明人不說暗話。少林與我寨的衝突不是一日兩日,在這少室山上,有他無我,有我無他。」


  「哦?當真如此嗎?」趙當世微微一笑,招呼侍立在側的小廝,「給我也泡一盞茶。」


  李際遇點點頭,那小廝趕忙去了,趙當世又道:「趙某此來,不為其他,只為勸和。」


  「趙總兵準備怎麼勸和?」


  趙當世接過小廝遞過來的茶碗,道:「向聞我部郭如克曾與李大掌盤子有一面之緣。趙某這裡倒有一番計較,說與李大掌盤子聽。內中利害,由大掌盤子自己衡量。」呷一口清茶,往下便將心中所想一一道出。


  李際遇聽完,陷入沉思,趙當世道:「大掌盤子是豪傑,眼光定然長遠。不會效那鼠目寸光之行。」說著將眼掠向申靖邦。


  申靖邦卻叫起來道:「大掌盤子別聽他的,他這空口白牙,當不得數。都是妄言,都是妄言!拿下少林才是我寨目前看得見、摸得著的要務!」


  趙當世嘿嘿笑著,突然一拍桌案,眼神銳利如刀,低聲道:「我與李大掌盤子說話,哪有你插嘴的份?」


  申靖邦受他一嚇,不自然偷眼去瞧李際遇,李際遇尚在猶豫,又有一人撥開亭外土寇,跑入亭中,卻是負責山間土寇排列軍陣的頭目周如立。


  周如立看了看正閑然飲茶的趙當世,惶急著走到李際遇身邊道:「大掌盤子,少室山下忽而來了幾撥兵馬,看旗號,是.……是左良玉的部下.……」


  「左良玉?」李際遇再也坐不住了,「他怎麼會.……」轉眼對趙當世拱手道,「趙總兵,該是你請來的吧?」登封離左良玉的大本營許州不遠,李際遇為保平安,幾乎月月派人去給左良玉送禮,祈求他放自己一馬,左良玉確實也答應了,不想現在居然言而無信。


  趙當世笑笑不答,但道:「李大掌盤子若還不依不饒,真鬥起來,面對左家軍和少林寺僧,你寨占幾分勝算呢?」並道,「趙某所說都是金玉良言,李大掌盤子好好考慮。」


  李際遇雖兵多,然打個少林寺都費勁兒,更何況再添一左家軍。這時申靖邦已經委頓不言,李際遇短嘆一聲,朝趙當世抱拳道:「便依趙總兵所言,李某人這就退兵回去。往後也不再冒犯少林。趙總兵這裡,也請.……」


  趙當世道:「我趙某人說話從來算話。」正說著,臉上突然寒光一閃,對申靖邦道,「姓申的,少林與御寨的梁子,李大掌盤子給我趙某面子,就算解了。但你與我師父寒灰慧喜禪師的事,卻沒這麼容易了結!」


  「你……你待如何?」申靖邦面色如土,並不敢多言。


  話才出口,便見趙當世霍然跳起,先一腳踢翻了桌案,而後不等李際遇等人回過神,一個箭步衝到申靖邦的面前,用力扯住了他的髮髻。


  「趙某師承主持,你滿嘴噴糞,逼得我師父吞碗割肉,今日血債血償,豈能輕易饒你去了!」趙當世聲如洪鐘,一腳踢飛個搶上前來的土寇,摸出隨身解腕刀,二話不說,狠狠扎入申靖邦的脖側。登時間,一股血水飛射而出,濺落滿亭,在場眾人如痴如醉,連李際遇亦是張著嘴,不知所以。


  申靖邦雙手亂抓,尖聲嘶叫,但趙當世隨即將刀一壓。申靖邦一張嘴,血水便從口鼻並傷口等處一齊激射而出,彷彿扎滿了針孔的漏水皮球。趙當世不管鮮血撲臉,咬著牙右手轉刀、左手將他的腦袋猛向外扯,借著多年上陣的熟練手段,只幾個呼吸就將腦袋齊根割了下來。


  亭內外當即嘩然,眼見申靖邦的無頭屍體蹣跚著向後退著,磕在亭欄上,仰著摔到外頭,滑下山坡。


  無數土寇陡見此情,無人敢出一聲大氣,趙當世長呼一聲,將申靖邦的腦袋擲於地上,冷冷對李際遇道:「趙某稍稍無禮,李大掌盤子莫見怪!」說完,昂首挺胸,闊步出亭,李際遇呆若木雞,站在他身後一動不敢動,那成千上萬圍著涼亭的土寇,一時也個個成了木雕泥塑,只顧閃開道路,容趙當世過去。


  先後經歷寒灰慧喜壯烈之舉及趙當世怒殺申靖邦之事,李際遇已無攻寺之心。他一臉陰沉,朝已走到亭外的趙當世拱拱手,又吩咐周如立道:「傳我令,各部退回御寨,沿途不許與寺兵、官兵為難,更不許劫掠殘殺一個百姓,違令者我李某鬼頭大刀親自招呼!」說罷,與一眾土寇急匆匆走出了涼亭。


  過不多時,四野土寇中,鳴金呼號之聲此起彼伏。數萬土寇各在頭目長官的帶領下,亂鬨哄往山下涌去,李際遇的華蓋及兩桿丈余大旗亦隨之收攏起來。趙當世跑出亭外,見彼岸海寬正與眾僧抱著寒灰慧喜痛哭流涕,說道:「土寇已經退了,快將主持抬回寺中醫治!」


  「趙總兵,你一語退土寇、救主持,實對少林有再造之恩!」彼岸海寬雙目紅腫道。


  趙當世嘆氣道:「師兄這是說什麼,在少林,只有海見,沒有什麼趙總兵。我做這些,都是分內之事。出頭遲了,讓主持徒受了重創,才是心中愧悔無及!」顧視倒在那裡的寒灰慧喜,真箇是血污不堪入目,氣若遊絲。


  等彼岸海寬等抬著寒灰慧喜入寺救治,趙當世朝親養司五十騎眾人喊一句道:「龍野!」一人應聲從眾人里跳出來,正是分離多日的鄧龍野。他早已上山,給趙當世傳遞了消息。


  「左家軍來了多少人?」


  鄧龍野回道:「不多,只彝漢、戎旗兩營統共近三千人,對付土寇足矣!」


  趙當世沉吟道:「土寇眾多,剿之不在一時。日後尚有機會。」沒有周密安排,少室山上下各自為戰,便能擊敗土寇,也難擴大戰果。


  正說間,有三將穿越林木,走到山腰,其中一個猩紅披風的年輕人見著趙當世,快跑上來握住他手道:「義父,你受苦了!」卻正是左良玉的嫡子左夢庚。


  跟在左夢庚身後兩將,分別為彝漢營參將張一元與戎旗營游擊盧光祖,都見過禮后左夢庚恨恨道:「孩兒還是來遲了一步,倒讓這幫土寇在義父面前耀武揚威了好一陣子!」


  趙當世說道:「正當時,若再晚,的確不好收場了。」


  他數日前離開靈山寺時,就思慮長遠,提前遣了鄧龍野徑往許州求援。左良玉在時,有他壓著,左家軍不好調動,但如今左良玉出兵在外,趙當世便取個信物,指使鄧龍野直接去找左夢庚。左夢庚在左良玉軍中職級雖低,但作為左良玉的嫡長子、接班人,實際地位毋庸置疑,當下一聽到義父蒙難,又有饒流波吹枕邊風,哪裡還坐得住。找上才在唐縣擊潰回、革等賊凱旋迴許州的張一元與盧光祖,要求他們立刻出動。


  左家軍名為官軍,實為私軍,對張、盧二人而言,左良玉就是他們的家主,左夢庚便是少主。少主發話了,豈敢不從?鄧龍野達到許州的第三日,左夢庚其實就已經率軍趕來了少室山,即便這樣,少林仍免不了面臨千鈞一髮的險境。


  趙當世亦是暗中舒氣,他本道左夢庚趕不上點子,已經做好了血戰土寇的準備,所幸結果還算理想。


  左家軍兵馬守在山下道路,嚴密看守,傳報土寇等已陸續遠去。趙當世與左夢庚等在達摩尊親亭外聊了幾句,從山上慌慌張張跑下一寺僧,哭成個淚人兒也似,只說寒灰慧喜五臟損傷、失血亦多,剛在天王殿中一口氣喘不上來,已然圓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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