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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喂鷹(二)

  昨夜微雨疏疏,今晨雨歇,少室山雲霧氤氳。輕煙薄霧之間,十餘人正踩著濕潤的石板階梯拾級而上。寺鐘長響,彼岸海寬領數名寺僧出得山門外,那十餘人中走出一個長大漢子,面無表情道:「在下申靖邦,聽聞貴寺扣留了於掌盤子,奉李大掌盤子令,特來討要。貴寺佛法寬宏,想來不會計較一個手無寸鐵之人。」


  申靖邦與於大忠同為李際遇死黨,較之自負的於大忠,出身縣中小吏的申靖邦做事更加妥帖把細,聽說堪為李際遇的耳目喉舌。


  彼岸海寬掃了兩眼,見對面並未攜帶兵器,也不為難,道:「於大忠冒犯我寺,本該杖責,但主持心懷惻隱,給予改過自新的機會,願放歸其人,並望以此划個道兒,從此與李大掌盤子井水不犯河水。」


  申靖邦拱手道:「慧喜禪師慈悲仁厚,申某替李大掌盤子這裡謝過。李大掌盤子吩咐了,少林寺是善鄰,虎卧御寨之側惠及恩澤,乃大大好處。於大忠冥頑不靈,擅興刀兵,正要拿回去審問。只要貴寺肯放人,大路朝天各走一邊,往後再無瓜葛。」


  彼岸海寬單掌合十道一聲「善哉」,轉身說了幾句,不多時,背縛雙手的於大忠就被推到了申靖邦面前,臊眉耷眼低著頭,一聲不吭。申靖邦也不與他言語,只淡淡對彼岸海寬點點頭,即便帶人領走了於大忠。


  山門閉合,彼岸海寬轉至六祖堂,遇著了趙當世與柳如是相攜而來,打個招呼道:「趙總兵起早,師妹起早。」


  趙當世與他聊了幾句,說道:「放了於大忠,師父認為,就能平李際遇之怒嗎?」


  彼岸海寬苦澀一笑:「絕無可能。」


  趙當世坦然道:「事到如今已無他路可走。李際遇這次派人交涉,明著討要於大忠,實則是來下戰書的。」並道,「三日之內,土寇必然大舉來犯,寺中需早做準備。」


  彼岸海寬一振精神:「趙總兵說的是。」而後又道,「與土寇交戰,無論輸贏,少林都難逃一劫。小僧今日就安排僧眾,送趙總兵等下山。」看來他也認為趙當世幫著捉拿於大忠已經對少林寺仁至義盡,無需再蹈兇險了。


  「不急。」趙當世笑一笑道,「少林寺風景獨絕,趙某還沒待夠。」


  彼岸海寬愣住了,趙當世又道:「趙某即刻就讓侍衛投入寺中防務。」


  「趙總兵,你實無這個必要。」彼岸海寬搖頭嘆息,「業報未了,在劫難逃。少林蒙難,既暗合天數,乃佛祖對我寺之試煉,只有渡過這一劫波,往後方能免除三塗之苦。即便最終寺毀僧亡,亦是我寺中群僧修為不足,咎由自取。等輪迴往世,再行修行便是了。」


  柳如是這時候道:「師兄你曾與我說過,修五戒十善能免除三塗之苦,修禪定能暫免除內心煩惱之苦,若能開悟得智慧即可出離三界的生死之苦。少林毀於天災,自當為因果報應,佛經中稱為『劫難』,但由人為而毀,卻是『惡報』。如今土寇來犯,對少林,是惡報而非劫難。劫難的諸多苦楚可解,但惡報如何能依靠輪迴來世而除?若只畏苦果,想著一死了之,而不知避惡報,非善舉可言。」


  彼岸海寬連連嘆氣道:「師妹所言甚是,適才之說,不過聊以自寬罷了。」


  趙當世道:「海寬師父你放心,趙某歷經沙場無數,不止這一次,輕重拿捏自有把握。即便真到了那不可言說的一步,趙某也有自保的信心。」


  彼岸海寬謝道:「趙總兵於我寺之恩情,無以為報,此等佛緣,亦屬罕見。昨夜主持曾與我說起趙總兵有佛根,有意度趙總兵為俗家弟子,只是不知趙總兵心意,未敢造次。眼下少林危在旦夕,小僧怕錯失機會,再說無緣。是以此間想問問趙總兵之意。」


  趙當世微微驚詫,轉看柳如是,見她目中帶笑,彼岸海寬面色又極懇切,於是道:「承蒙主持厚愛,能忝屬佛門、譜名少林,是趙某生平之願。」


  彼岸海寬欣喜,撫掌道:「如此甚好,大喜之事宜早不宜遲,趙總兵稍等片刻,小僧這就去尋師父,說個見地。」言罷,快步而去。


  趙當世回看向柳如是道:「柳姑娘,不想趙某血戰半生,今日卻遁入空門。」


  柳如是佯嗔道:「柳姑娘是誰?」


  「柳姑娘不是……」趙當世話說一半,一個激靈,立刻改口,「趙某從此不知柳姑娘,只知阿是。」笑著看柳如是轉嗔為喜,續言,「我執意留在少林寺,阿是,你不怪我?」


  柳如是道:「我要怪你,就不會幫你說服海寬師兄了。」繼而聲音忽而一柔,「趙郎,你有你的主張,既然定了,我便跟著你。」


  趙當世心下一熱,一念想到柳如是不顧艱辛,從千里之外的西湖之畔跋涉來此,又奮不顧身自襄陽與自己相伴至少林寺。所為種種,雖各有理由,然而只要有心卻怎會看不出她切實之意。他心道:「我再裝聾作啞,終非大丈夫所為。」於是毫無理由,主動拉起了柳如是的手。


  柳如是身軀一顫,本如霜雪白的面頰登時如層林盡染,紅了泰半。趙當世正想說些心裡話,眼到處彼岸海寬已然迅捷而至,見此情形,咳嗽一聲,略有尷尬。


  「海寬師父,主持如何?」趙當世神情自若,微笑著問道,抓著柳如是的手卻不放開。


  「多謝了,勞煩師父前面引路。」趙當世說話間,驀然感覺柳如是的手也攥緊了。


  彼岸海寬答應一聲,轉身自顧自向前走,趙當世轉睛看向柳如是,兩人相視淺笑。


  非常時期,一切從簡。趙當世到了禪房中,寒灰慧喜已和一個傳道長老站在那裡。


  「趙總兵,皈依我少林,成俗家弟子,你是否已經定意?」寒灰慧喜問道。


  趙當世虔誠合十道:「弟子願意。」


  寒灰慧喜點點頭,當下那傳道長老先帶著趙當世念了幾遍皈依三寶的誓言,而後趙當世跪在拜墊上,對著寒灰慧喜頂禮九拜。寒灰慧喜年事已高,本早已不收弟子多年,但今日卻是為趙當世破例,將他收為了關門弟子。


  既獲「海見」法名,趙當世再站起來時,神態儼然,對寒灰慧喜恭恭敬敬道一聲「師父」,又對彼岸海寬道一聲「師兄」。


  寒灰慧喜說道:「你執掌兵馬,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一舉一動都關乎千萬人性命。現歸我少林佛門,往後除惡揚善不在話下,做事之前亦務需三思。毋以善小而不為,毋以惡小而為之。」補一句道,「你雖為俗家弟子,按規矩同樣要發給度牒,報上官府造冊。等這幾日寺亂平息,傳道長老自會安排。」


  趙當世回禮:「謹遵師父主持教誨。」轉身對彼岸海寬說道,「今入少林,休戚與共,再無內外之分、退步之理。土寇來犯,正該同仇敵愾。」


  彼岸海寬此時也沒了抗拒,果斷道:「便如師弟所言,同心協力,共護山門。」


  拜別寒灰慧喜及彼岸海寬等,踱步出了禪房,到得僻靜處,柳如是扯了扯趙當世的衣袂,似有不悅。趙當世疑惑道:「阿是,你不開心?」


  柳如是道:「方才在禪房中,你叫了『師父』、『師兄』,卻忘了我。」


  趙當世一怔道:「此話怎講?」


  柳如是一本正經道:「我拜海寬師兄在前,你入門在後,長幼有別,你得喊我聲師姐才是。」說罷,眯眼笑著。


  趙當世自知她在說笑,便道:「好,是我過失。我補給你。來,聽著——柳師姐!」


  柳如是頭一偏:「聽不清。」


  趙當世看她嬌俏可愛,一時間也沒想許多,徑直探過頭去,貼唇低語一聲:「師姐恕罪。」說完,哈哈一聲朗笑,看柳如是反應。


  柳如是哪想得到他有這一舉動,當即面紅如潮,咬唇急道:「好你個趙當世,才受戒律,就不守清規!看我不去佛祖菩薩面前告罪,讓他們替我好好教訓教訓你!」時下縱然半驚半喜,到底不好意思,跳腳兩下,立刻跑的不見了蹤影。


  趙當世自笑著負手兜轉回廂房,思潮如涌,不經意間,周文赫卻閃將出來道:「主公!」


  「你……」趙當世驚一跳,鎮定下來道,「怎麼了老周,每次都突地冒出來,怪嚇人的。下次不許這樣。」


  周文赫腆著臉唱個諾,說道:「主公,有差往御寨方向的弟兄回報,御寨上下兵馬齊動,似有開拔之意。總數.……總數漫山遍野,不會少於三萬人。」


  「李際遇要來了。」趙當世喃喃道,心念一動,「龍野呢?有消息嗎?」


  周文赫肅道:「屬下正要稟報此事。」當下兩人細細議論不提。


  兩日後,一覺醒來,五乳『峰下,少林寺本院已然給不計其數的土寇圍成鐵桶一般,層層疊疊,密不透風。自少林山門往下,松柏之間,旗幟如雲、鼓角齊鳴,山呼海嘯的吼聲一浪接一浪從土寇的陣列中掀開來。登上少林鐘樓往下看,山腰一絢麗耀目的華蓋前,密集如蟻的土寇步兵們浩浩蕩蕩,鋪滿了整片山林。成百上千的土寇馬軍則來回賓士,龍威虎震。華蓋兩側,分立一桿丈余大旗突出林蓋,右書「生我父母李掌盤」、左書「解民倒懸大御寨」——看樣子,是李際遇親自到了。


  「告誡全寺守備,準備作戰!」厚甲當身的彼岸海寬快步下了鐘樓,一路吩咐寺僧。


  趙當世外披棕袍、內著鎖子甲,也趕到這裡,接著他道:「師兄,我已點起手下五十騎,隨時待命!」


  彼岸海寬才剛點頭,拐角處,一寺僧慌張跑到近前,哭道:「師兄,主持他、他已經孤身一人,出了山門!」


  耳畔鼓角相聞不斷不絕,趙當世與彼岸海寬聞言,幾乎同時飛步,搶出山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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