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鬥雞(一)
沿口鎮孔家居川中商貿要隘,往日里天南海北的商旅所見多有。尤其當孔家一躍成為川東舉足輕重的商行領袖后,沿途拜訪、投遞名剌的各色商賈更是日漸增多。陸其清在沿口鎮盤桓了大概三四個月,通過孔慶年也結識了不少各地商人,其中就有幾名從兩廣結隊而來入川收材的藥商。
「那批商客統共七八人,均是粵籍,有一姓梁者在肇慶府開了幾家藥鋪,生意頗大,與孔家關係緊密。」陸其清說道,「當時我與孔慶年恰好聊起收購川中諸種材料製備火器的事,那姓梁的當即就說『何必大費周章,現成的就有』。」
「肇慶府有賣火器的?」
「屬下那時問他所言何意,他恐怕一開始也當打趣說的,聽屬下真問了,反倒支支吾吾。屬下與孔當家催問不斷,他才如實相告。聽他說,肇慶府陽江縣就有夷炮二十餘門,另外左近雷州府亦有二十餘門。這還只是他知道的,不知道的更不必提。」
「夷炮,什麼制式?」
「那姓梁的也不甚清楚,但看過官府後來雕刻上去的銘文,基本都有四五千斤,有幾門甚至近萬斤。」
「四五千斤.……」趙當世手指輕敲,略一思忖,「我營佛郎機炮小者百餘斤,大者也不過千斤。若這姓梁的所言不虛,這些縣城裡的炮,確實是大火炮了。」明朝仿製佛郎機炮有一號至五號等多種類型,分別用在野戰或攻守城寨。趙營里佛郎機炮大多來源於官庫繳獲,多為野戰用的輕炮,僅有一兩門千斤左右的大佛郎機炮,實戰效果也不佳。
「屬下也這麼認為,又問幾句,基本認定那些大火炮便是紅夷大炮。」
「嗯,可諒一小小縣城,何來這許多紅夷大炮?廣東近壕鏡澳,莫非是佛郎機人所鑄?」
「這倒不是。縣城小而貧,實無必要置辦這麼多大炮。況且據屬下所知,這些炮大多鐵鑄,壕鏡澳的佛郎機人也不會鑄鐵炮。」
「哦是了。趙虎刀曾經寫信說佛郎機人在壕鏡澳設大廠鑄炮,多從倭國取銅,鑄造出來的也是大銅炮。紅毛人會鑄鐵炮,這些炮保不齊是從紅毛人那裡來的。」
「主公英明。這些炮既非縣城採購,也非佛郎機人鑄造,而是當地官兵從海中打撈上來的。」
「打撈?」
「正是。姓梁的說,天啟二年,紅毛人與佛郎機人海戰於壕鏡澳,紅毛人戰敗,沉沒了不少艦船。後來佛郎機人打撈了幾艘便不耐煩,遂置之不理。直到後來被廣東沿海漁民發現,官府撈了幾門,請佛郎機人調試后,發現俱堪取用,才花了大力氣將這些鐵疙瘩盡數弄了上來。」
「原來如此。」
「這些大炮威力無匹,說能洞裂石洞,震數里之遙。」
「哈哈,但守著幾個無足輕重的小縣城,也是暴殄天物。」
「那姓梁的也是如此說,這些大炮自擺上城門,十餘年了,並未再發一次。縣官屢易之中,後來者也多將它們忘卻了。官府也不願多費力處置它們,就聽之任之,如今許多甚至都給當地人用來作晾衣曬菜之用。」
「真是物盡其用,妙哉妙哉。」
「主公說笑了。屬下記下了這個,但因那姓梁的只是個賣葯了,沒有門路,就暫時作罷。聽主公提起缺炮,是以想了起來。」
「老陸,你這一言之功可非同小可。」
陸其清一愣,忙道:「主公之意,這廣東的炮,可以……」
趙當世點頭道:「彼之敝履,我之珍寶。縣城留之無用,不如化入我營。」隨機道,「把這也當成一件要緊事,回去和老何商量一下,即可安排前往廣東採購大炮的計劃。我這裡也會寫信給趙虎刀,他在那邊能有個接應。」
陸其清凜然道:「屬下省得!」
陸其清在當夜就趕回了棗陽,趙當世則與隨伴的侍女連芷一起下榻城中客棧。襄陽一趟,既解決了陳洪範與盧鎮國的去留問題,順手還將火銃製造及火炮購買等事安排妥帖,趙當世只覺大半年來都未曾這般順風順水,破天荒睡了一個十足的好覺。及至次日日上三竿,方由連芷服侍著起身。
今日天光上好,趁著心情亦佳,而且手頭無甚要緊事,趙當世決定到襄陽府城邊上的集市上逛逛,散散心。襄陽府城周邊總共有三個大型集市,趙當世來的這個位於北泰山廟巡檢司附近,算是襄陽最大的集市,但官府定製不常開。每月開五次,每次開三天,今日算來倒是算這個月第一天開市。襄陽府城緊鄰漢水,水路交通極為便捷,豫、川、楚的大量貿易都要在襄陽府城北部臨近江港出船。趙當世牽馬入市,邊走邊看,兩邊商販此起彼伏的吆喝聲真讓他產生了一種走進農貿市場的錯覺。
「這位郎君,你看這橘當真不錯,買些吧,活絡生津!」一個小販身邊放著十多個裝滿鮮橘的籮筐。見趙當世稍有停留,那小販馬上補充道:「這可是正宗的越橘,皮薄肉厚!」
趙當世拿起一個,轉對連芷道:「給你買幾個,路上吃。」
連芷臉一紅,覺得不好意思,秀口微張正想說「怎敢煩爹爹破費」,但冷不丁趙當世已經將一掛橘肉塞到了她口中。
「嘗嘗,喜歡就多買幾個。「
「唔……」連芷登時大窘,又不敢吐出來,只得漲紅著臉,小心翼翼將橘肉嚼咽下肚,聲若蚊音,「好吃。」
趙當世自也嘗了一掛,感覺有點乾癟了,但口感尚好,便拋給那小販幾粒水絲兒道:「還湊合,便拿幾個給我。」
那小販大喜,殷勤地幫趙當世選好了橘子,還附送一個小竹籃。
繼續走去,一路上連芷均垂首不語,趙當世知道她害羞,倒還覺得有趣。兩邊還有賣瓷器、綾羅綢緞甚至奴僕的,各色各樣的特產貨物琳琅滿目,千奇百怪。趙當世邊走邊買,不一小會兒,就將小竹籃塞得滿滿當當,道:「阿芷,這些都送給你。」
連芷看著滿籃的梳簪首飾心中一熱,嚅囁道:「爹爹,爹爹為何對奴奴這般好。」
趙當世微微笑著,寬大的手撫了撫連芷的面頰,感到滾燙如爐,驀地心生幾分憐惜,道:「阿芷,你跟了我,就是我的家人,就是我的妹子。對自己妹子做什麼都是該當的,那還分什麼好壞。」
從小到大曾未有人對自己說過此等貼心話語,連芷眼眶濕潤,強忍著淚水道:「爹爹對連芷好,好過連芷的親爹娘。連芷今生當牛做馬,也難報爹爹恩情。」
趙當世又摸摸她頭,嗔怪道:「什麼當牛做馬的,說得也忒生分,以後不準這麼說。你要覺得爹爹好,就不許哭鼻子。」
連芷忙不迭點頭,立刻收了凄容道:「連芷明白。」說著,伸出小手接過趙當世提著的小竹籃,「連芷幫爹爹拿著籃子。」
趙當世笑一聲道:「你這小妮子,倒是機靈。」
兩人繼續走到一處商鋪,人群熙熙攘攘的,不時還從人群深處傳出陣陣叫好聲,在好奇心的驅使下趙當世牽著馬,忍受著壓脊疊肩的擁擠,一手攬著連芷,一手牽著馬匹,愣擠到了內中。
原來裡面是一個賣雞的鋪子。主人家賣的還不單單是普通的雞,看裡邊兩隻雞伸著長脖子扇著翅膀,上躥下跳地互相廝打,趙當世一目了然了,敢情這裡在賣鬥雞。
只見除卻圓場內正在激烈對斗的兩隻鬥雞,那主人家的鋪里擺放著不下二十個竹籠,裡面無一例外都關著一隻鬥雞。再回頭看那兩隻相鬥的鬥雞,一黑一白,那黑的已經追著白的啄了,那白的只是四處亂竄,頭破血流的,毫無還手之力。黑的倒好像完好無損,依舊雄姿英發。
「這黑的真是厲害!」旁人艷羨地說。
明代鬥雞之風極盛,不單民間流行鬥雞,就是王公貴族以至於軍隊之中都以鬥雞為樂事。且以關中尤盛,正德、嘉靖年間尋常百姓一家養個三五十羽的鬥雞都是正常的事,到如今這鬥雞業雖說不如那個時候繁盛,在民間也還是流行的娛樂項目,很多人都以擁有上等鬥雞為傲。
然而一羽上佳的鬥雞,一般要價也是極貴,普通的雞一隻大概四五十文錢,但一羽昂貴的鬥雞價錢賣到數兩銀子也不為奇。饒是很多人喜愛鬥雞,卻因手頭拮据,看到喜愛的鬥雞,也只有可望不可即之感。
當下那主人家滿面紅光,對圍觀的眾人誇口道:「大傢伙看看,此鬥雞名喚『突厥兒』,是河朔名種,以性烈敢斗著稱,出卵至今,凡百戰,無一敗績。它有一兄弟俺們早先已經獻給了朝廷,極受褒獎。現下賣此『突厥兒』,俺們也不貪心,公道價格,三兩銀子不二價。」
「三兩?」顯然在場的圍觀者都難以接受,有好些人臉上已經流露出了失望之情。
「不就一隻雞嘛,哪要那麼貴?」趙當世外行看熱鬧,忍不住嘟囔。可不,三兩錢對起於寒微的趙當世來說可不是一個小數目。據他了解,一個京師六品官的月俸折算成銀子還不到十兩,這個價格幾乎抵得上尋常一家三口半年的開銷。
「這位郎君一看就是外行。俗話說『良畜賽過人』,咳咳,你知道咱們這裡買賣兒女的風俗頗盛,你去那賣人的鋪子看看價,哎呦,賤賣的插標一二兩的都有,和這鬥雞啊,還有那馬匹什麼的如何能比!」旁邊有人不以為然說道,聽他的口氣,他倒也是見怪不怪了。
趙當世面無表情地笑了笑,卻不打算就走,他倒是很想看看到底有沒有人願意出價買這隻名叫「突厥兒」的鬥雞。
彷彿是看出大夥沒有要買的意思,那主人家又想出一個主意,環顧眾人道:「看來大夥還是不相信俺這『突厥兒』的厲害!也罷,俺這裡倒有一個法子,可教諸位信服。」
有人立馬說道:「主人家,你倒說說看。」
那主人家指著身後那二十幾個雞籠道:「大夥都看見了,俺這身後還有這許多鬥雞,俺當初從河朔收購這些鬥雞來,都未曾仔細掂量過它們的實力。換句話說,俺也不曉得這之中到底有沒有第二個『突厥兒』。大傢伙聽仔細了,俺的法子是,在場諸位要是有興趣可以嘗試一下,在其中選一隻出來,與俺這『突厥兒』鬥上一斗,贏了,那麼那隻鬥雞就歸你了,俺分文不取。嘿嘿,倘若輸了,那對不住,凡事總要講個公平,俺也不能做那賠本的買賣,還請那位郎君掏出五百文錢來,也算是慰勞斗敗的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