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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稗官野史(四)

  另一邊,送完了輪椅的大太監盛懷帶著跟班沒走多遠,就見到了太子。


  “太子殿下。”


  太子站在葉柳園看不見的岔道內側,看著被內侍推著往承慶宮走的葉柳園,道:“辦妥了?”


  “是,七殿下也讓老奴謝過太子殿下。”


  “道謝?”太子聞言倒是笑了,“滿身是刺的小刺蝟也會道謝?”


  “有意思。”


  太子既嫡又長,趙皇後和外戚又權勢煊赫,他很小時就毫無疑問地被立為太子,搬入東宮。之後大段學習和熟悉政務的時間都在東宮度過,加上趙皇後很少住在後宮,他也就少有與自己弟弟們見麵的機會。


  唯一的幾次,還是淑妃帶著葉柳園向皇後問安。葉柳園彼時正是最受寵的幼子,太子聽多了陛下對他是如何的恩寵。


  自古以來,太子和皇帝之間的關係就很微妙,兒臣兒臣,臣的分量怕是要多於兒。所以葉帝對太子極其嚴厲,嚴厲到了近乎不近人情的地步。


  若是換個天賦不佳的孩子,怕是承受不了那麽大的壓力和學習強度,但太子在葉帝的嚴苛下遊刃有餘,甚至還能藏拙。


  所以這樣的太子殿下,看到明明還是個糯米團子,卻趾高氣昂、頗有些驕縱的七弟來說,新奇遠遠多過於其他情緒。


  太子不會嫉妒,不會像其他皇子和後妃一樣嫉妒皇帝的寵愛,因為他很清楚自己會成為下一任皇帝。他很清楚自己站在什麽位置,也清楚他未來會站在什麽高度,他是天生的君王,隻有他向別人施恩的時候,沒有他去爭奪恩寵的時候。


  而且淑妃對葉柳園的管教地很好,所謂的七皇子驕縱奢靡的說法,大多是皇帝施加給他的。帝王的恩寵哪裏能拒絕,隨著各種珍寶、綾羅綢緞恩賜而來的,還有各種冷嘲熱諷、明槍暗箭和流言蜚語。


  太子因為超然的地位經曆過,自然也明白。


  那年立政殿中小小的團子抓著淑妃的衣襟,穿著一身規規整整的皇子常服,眼神清澈卻倔強。像一隻小刺蝟一樣,滿身是刺還橫衝直撞。


  後來太子去了軍中曆練,一轉眼小團子長大了,還被人害地落了腿疾。天之驕子跌落塵寰,原本的風言風語中,又多了什麽性格偏激、多疑、陰暗暴戾的內容。


  太子心裏是抱著懷疑的,因為乍然經曆這樣的變故,誰都可能一蹶不振,逐漸變成傳言中的樣子。太子還蠻怕自己重新見到那個小皇子,眼中滿是憤世嫉俗的戾氣和陰鬱猜忌。


  可去上朝路上那簡短的對話,卻抹去了他那浮起的疑慮。


  還是那隻小刺蝟,世人都隻看到他的刺,卻沒有看到他隱藏起來的痛。


  有一句話葉柳園說的很對,“宮道雖長,可以後的路更長。一旦坐下了,就不想再站起來行走了”,腿傷了卻仍舊看得透徹,小刺蝟受了傷卻還要往下走。


  太子看著遠去的葉柳園的背影,他此時倒是覺得,趙皇後讓他照看這個弟弟,不算是什麽麻煩了。


  ——


  葉柳園被羅沉推著一路到了承慶殿,在距離承慶殿還有一段距離的時候,葉柳園就從輪椅上下來,步行進了承慶殿。


  承慶殿內的布置不似立政殿那般威嚴,反而帶著一種溫柔鄉的旖旎之感,殿內的香爐徐徐散發著一股偏甜的香氣。


  “小七來了。”淑妃坐在案幾之前,手中研磨著某種某種粉末,她麵前排開了三排各種瓷盅木盒,裏麵放著的是各種名貴的香料和輔料。


  “母妃。”葉柳園行禮問安,然後在一旁自己的座位上坐下,不著痕跡地看了看桌麵和淑妃。


  淑妃是趙皇後的嫡親妹妹,和趙皇後一樣有著一張標準的中原美人臉,眸似春水、麵若芙蓉,氣質卻和趙皇後迥異。


  淑妃很溫婉,溫婉中又透露出成熟女人的風情,是標準的那種大家閨秀。


  “你今天也知道要出閣建府的事了吧,羅沉羅浮都跟你出宮,你王府的長史母妃也看過的,辦事能力和心性都好。外麵有什麽事解決不了的,就去找你外公。”淑妃將磨好的香粉倒入一個琺琅扣中,一雙盈盈美目看著葉柳園。


  淑妃口中葉柳園的外公,也是太子的外公,是趙皇後和淑妃的生父,如今的劍陵趙氏族長。趙族長在朝中任右丞相,同時兼太子太師、光祿大夫,封襄國公。


  看上去權勢顯赫,實際上因為後宮兩個女兒的緣故,這位皇帝的老丈人有名無權。葉帝為防外戚做大,也不可能放權給這位趙族長。如今朝中權勢最大、黨羽最眾的,其實是左丞相。


  但無權不代表趙族長無法左右朝堂之勢,劍陵趙氏畢竟是中原第一大門閥,朝中遍布門生故舊。一位族長有沒有權其實沒有妨礙,一個龐然大物對朝堂的影響,是從方方麵麵施加而來的。


  所以淑妃讓葉柳園有事就去找趙丞相,在宮外,找趙丞相總比遞消息給身處後宮的淑妃快。


  “是,今日我去皇後處問安,皇後娘娘也說有事可找大兄。”葉柳園規規矩矩地答道。


  淑妃的視線挪到案幾那些香料上,略有些出神,道:“好,也是應該的。你和你大兄雖不是一母同胎,可母妃和皇後是親姐妹,你們便如同是那一母同胎、血脈相連的親兄弟,相互扶持是應該的。”


  “過幾日秋獵,你也跟好你大兄,注意自己,母妃心疼你也擔心你。你要建府了,終於要走出太極宮,外麵天高海闊,母妃從來不望著其他,就盼你往後平平安安的。至於之前的賬……母妃給你記著,也會給你討回來。”


  淑妃拿起一個掐絲銀碗,拈起一根銀簽從中挑了一些粉末,倒入之前的琺琅扣中,細細地調和。


  “那兒臣不打擾母妃,告退。”葉柳園不多坐,起身告退。


  起身離開承慶殿,葉柳園又坐上了輪椅,任羅沉推著自己往寢殿走,同時梳理了一下自己得到的信息。


  他這一早上,先是去皇後宮中問安,同時撞見了太子,和太子一同上朝,下朝後又見了淑妃,算是把重要人物都見了一麵。


  皇後和太子都很還算正常,但在承慶殿,葉柳園注意到了淑妃的異常。


  之前皇後說了一遍自己和淑妃的關係,又強調他和太子血脈相連,讓葉柳園有事去找太子。


  而淑妃則是反過來,聽見皇後讓葉柳園去找太子,強調了一遍自己和皇後的關係,又說他和太子血脈相連。


  一般來講,葉柳園和太子當然是血脈相連的兄弟,古代論血統都是從父係論。葉柳園和太子同父異母,怎麽樣也不該從兩個人母親是嫡親姐妹來論血脈相連。


  這不奇怪嗎?


  如果說皇後是為了寬慰葉柳園,那淑妃的反應,更像是在聽到結果之後,倒給結果找原因和理由。她說的那些,是為了說服自己。而且淑妃出門名門,飽讀詩書,同時略同藥理,極其喜好調香。


  如果對葉帝的殺意來自後宮,那目前來看,淑妃最可疑。


  慢慢來吧,反正比起這個世界尚不知道會發生什麽的人而言,葉柳園提前知道了葉帝會死的結局,他可以提前就留心各種蛛絲馬跡,已經算好了。


  時間一晃就到了圍獵之時,背秋涉冬,天子校獵*,文武百官與禁軍六衛隨行。乘鏤象,六玉虯,拖蜺旌,靡雲旗,前皮軒,後道遊*。旌旗獵獵,聲勢浩大。


  秋獵之地在北川,這裏氣候比陰濕的宮室好很多,到了這裏葉柳園的腿也不再隱隱作痛,但有個問題——他要騎馬。


  在夏朝,騎馬幾乎是所有人的基本技能。射獵這種事混一混總能過去,實在沒打到獵物,他去太子那裏蹭一點都行。沒辦法,夏朝好武,而且天下太平還沒多久,有些文官都曾隨大軍輾轉在戰場上。比如左相和右相,兩位加起來都一百多歲的人了還騎馬出行。


  原主的騎射非常好,肌肉反射啥的都在,但這是肌肉反射的問題嗎?別說騎活物了,就葉柳園在現代忽然進了一個會開車的身體,他也不敢開車上路啊。


  可葉柳園要是不會騎馬的話,他立刻就要露餡了。


  葉柳園當機立斷去求助係統,道:“係統先生,有可以幫助我騎射的金手指嗎?”


  “抱歉,暫時沒有能幫助到葉先生的地方。”係統回道,不過係統頓了頓,道:“不過提醒您,注意安全,您的困境很快就會化解了。”


  葉柳園得不到係統的幫助,沒辦法隻能硬著頭皮被羅沉和羅浮扶著上了馬,整個人僵在馬鞍上。


  旁人見他不自在的樣子,也隻當他被去年發生的事嚇怕了,許多老臣不由得暗地搖頭,裏麵到底是惋惜多一點還是覺得他軟弱廢物多一點,就不得而知了。


  “七皇弟騎射俱佳,去年可惜沒能發揮出來,今年不如讓大兄開開眼界。”說話的是一旁的三皇子,三皇子母妃是燕貴妃,燕貴妃論品階在後宮中壓了淑妃一頭,但論及寵愛卻遠遠不如。


  三皇子上有嫡長太子壓著,下有備受寵愛的幼子葉柳園戳他的肺管子,上下都不如,自命不凡的三皇子見葉柳園這般僵硬,惡意地從上往下、從頭到腳掃視了葉柳園一遍,嘖嘖道:“可惜皇弟這腿……可惜啊,可惜啊……”


  那種目光好像在掂量什麽獵物一樣,好像葉柳園已經成了個殘廢,眼中的惡意和挑釁幾乎壓不住。


  原主就不是忍氣吞聲的性格,葉柳園按照原主的性子,幾乎想掄起鞭子照著三皇子的臉抽過去,連對騎馬的恐懼都少了。


  兩位皇子見氣氛不妙,隨從們大氣不敢出,一直看著這邊的太子打馬過來,道:“孤之前在軍中曆練,聽一些老兵言戰場險惡。說有一些斷肢的老兵,斷口處會隱隱作痛,仿佛肢體所斷之時的疼痛反複出現,而且再遇見同樣的場景也會驚悸不已。”


  “百戰不殆的老兵尚且如此,七皇弟的經曆也是同樣凶險。弟弟傷痛未愈,老三你一個做兄長的這麽說話,既不得體也不合適。”太子雖然笑著,但這麽說卻直接駁了三皇子的麵子,幾乎就快指著他鼻子說他心胸狹隘,幼弟傷痛未愈,不關心也就罷了,還冷嘲熱諷。


  三皇子想發作,但太子一過來,周圍官員和葉帝的注意也隨之挪到這邊來。葉柳園要是真鬧起來,葉帝過問,有太子在,三皇子免不了被訓斥。


  “太子所言有理,倒是我這個做大兄的不是。”說道這兒,三皇子還咬牙切齒道:“不及太子殿下,兄友弟恭。”


  太子笑容中多了幾分不屑,理都不理三皇子,打馬到葉柳園身側與他並行,見他如此僵硬的樣子,過來道:“七弟是否又腿疾發作?禦醫言你需靜養。”


  太子是想給葉柳園一個台階下,看自己的小皇弟兩腿緊夾著馬腹、全身肌肉僵硬極其不自然的樣子,就知道他並非是腿疾發作,而是心有恐懼難以克服。


  “不必了,有勞大兄掛懷。”葉柳園道。


  太子的目光也落在他被獵裝勾勒出的筆直的小腿上,又順著小腿的線條滑落到他靴子上。視線一帶而過,轉而又挪到他臉上。


  葉柳園剛被三皇子這麽打量過,可太子目光中全無惡意,他是想發作也發作不得。


  太子應著他略的不滿的目光,道:“北川地形複雜,常有虎豹熊羆等猛獸出沒,你要不肯退到後方,一會兒開獵後要跟緊我。”


  “多謝大兄關心。”葉柳園回道。


  本來他就想去太子那裏蹭點獵物,太子送上門來,他當然要跟緊。因為太子有親衛士卒跟隨,太子又剛從軍中曆練回來,據說也是騎射一流。


  此時不抱大腿,更待何時。


  葉帝高踞於馬上,曾經戎馬天下的經曆在他身上沉澱下了無雙的威儀,葉柳園望著他,就好像看到一頭老去的猛虎。猛虎雖老,但威勢猶存。


  秋獵要由葉帝發令,眾將士世家子比拚狩獵,隨著葉帝一聲令下,秋獵正式拉開帷幕。


  作者有話要說:

  *出自司馬相如《上林賦》


  這個故事我是不是還沒預警,有戀足,咳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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