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乍起
大郢朝端康二十五年臘月初三,大雪。
漫天的大雪為雄偉的崇州城添上了一件厚厚的冬裝,立在城樓上極目遠眺,所見之處皆為一片素白。這一幕若是落在詩人詞客的眼裏,那必是要祭出數篇章句優美的詩詞來感謝上天的厚贈的。
但是老兵油子王胡卻對這種詩情畫意嗤之以鼻,在他看來這些文人老爺就是吃飽了撐的。真要讓他們到城門樓子上站上個一宿,那一準沒那騷情再去讚頌這鬼天氣。
趁著四下無人,王胡偷偷將藏在懷裏的酒壺湊到嘴邊喝了一大口。這種品質低下的高粱烈度極高。炙熱的的酒液順著王胡的喉管便往他的五髒六腑蔓延著。
王胡長長的出了一口氣,身上的寒意也像是少了幾分。這冰天雪地的,若不是這壺老酒,自己可真不知道如何過活!
可一想到自己的老酒,王胡又不免肉疼了起來。這個月的軍餉不出所料的又被克扣了,自己那點餉錢怕是再不夠自己打幾壺酒了。
想到這裏,王胡隻得悻悻的將酒壺塞進懷裏。
正所謂高處不勝寒,隆冬臘月裏最不缺的便是西北風了,寒風一卷,王胡瞬時被吹了個透心涼。緊了緊自己身上那件油得發亮的棉衣,王胡毫不客氣的便往那素淨無暇的雪麵上吐了口痰。
他媽媽的!掌理軍需調配的那些人真是黑了心肝。朝廷有製度,北地守軍的製式棉衣須充棉六斤,可到了他們手裏便隻剩下三斤不到。你要光是棉花少點也就罷了,可這一件件的棉衣也不知道是從哪裏淘換來的破爛貨,不隻外表髒破,就連填在裏麵的棉絮也結成了硬邦邦的一塊,哪裏還能禦寒?
可又能怎麽辦呢?撇了丘八這行當不幹了?開玩笑,不幹了老子吃啥啊?
望著陷在雪裏的濃痰,王胡的心裏像是舒服了些。再守一刻鍾自己就能換班了,到時候去王四的酒館裏好好喝上幾杯!
天色有些昏暗,下雪了。
王胡望著滿天飄飛的雪花,心裏不由得幸災樂禍了起來。
忽然,遠處毫無征兆的傳了來巨響,那聲音驚得人心頭發顫,既像是大地崩裂,又如同山石垮塌。
王胡連忙將腦袋探出了城牆,飄紛的大雪迷離了他的雙眼,他好像遠遠的望見了千軍萬馬在前進,在匯合……
隆隆的響聲在耳畔炸響,一切都變得真切了起來。
王胡終於看見了,那是雪亮的彎刀,猙獰的狼旗,那是來自地獄的屍山血海!
“敵襲!”
王胡撕心裂肺的吼叫著,這一刻他很清楚自己的命運已然同這雄偉的崇州城連在一起。
死亡不期而至,銳利的箭矢帶著呼嘯的破空聲毫不留情的飛向了王胡。溫熱的血液從喉管湧了出來,未及流到胸口便冰涼凝結了。彌留之際,王胡忽然生出了一種解脫的感覺,隻是可惜了自己那壺酒還沒喝完呢……
“柔勒人來啦!全軍上城禦敵!”
……
“平時多流汗,戰時少流血!想活著就得拚命,戰場上可沒人讓著你們!”
說著,許海抬起腳便朝著身旁的一個士兵身上踹去。
許海這一腳力道可不輕,差點沒把那士兵踹個倒栽蔥。
“媽了個巴子的!嬌滴滴的是在繡花啊?你這一槍連敵人的油皮都挑不破,看我的!”
許海一手奪過軍士手裏的長槍,熊掌一般厚重的手掌緊緊地攥著槍杆。隻聽聞一聲暴喝,軍官手中的長槍便勢若千軍的朝前紮了出去。
“砰”的一聲,立在跟前的木樁瞬時便四分五裂。
“好!”一旁圍觀的軍士們忍不住的叫起了好。
許海聞言,黝黑的臉上忍不住露出些臭美的神色。
“使槍就要有個使槍的架勢!咱出槍講究的是腰馬合一,聚力一處。這一槍下去就一定要把敵人捅個對穿!”
說著說著,許海的神色忽然變得有些怪異。
“你們都給老子好好練啊!誰他媽要是敢偷懶,老子回來整死他!”說完,許海急急忙忙的便追了出去。
營門口,兩個穿著新兵軍服,麵相白淨少年正勾著肩準備出去。瞧他們那身量氣派,怎麽看也不像是個大頭兵。
“嗨喲!兩位爺,可不敢出去啊!”
兩個少年聞言,有些無奈的轉過了身。
“得了,我看咱們今天是出不去了。”
“可不是,不是說這貨今天操練新兵去了麽?沒想到還是給他逮個正著!”
兩個少年說著話的工夫,許海已然氣喘籲籲的追了上來。
“兩,兩位爺,今兒又是哪出啊?”許海一麵喘著粗氣,一麵暗暗擋住了出營的去路。
兩個少年對視一眼,忽然都笑了起來。
“這個許總旗,哦不,許將軍!今兒我兄弟倆有些急事要出趟營門,您看是不是……?”
豈料許海卻是把頭一轉,毫不領情道“不敢當!標下不過是個小小的總旗,當不起成爺一聲將軍!”
說完,許海把手一叉,一副毫不妥協的模樣。
“這……許將軍你也,也太……”那少年被許海這麽一堵,一時間倒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了。
眼看著自己的同伴發窘,另一名少年倒是笑了起來。
“其美啊,我早跟你說這許海油鹽不進,你那套沒有用的!”
聽聞同伴居然還有心情調笑自己,成其美有些氣惱的捅了他一肘。
“我說陸雲,你小子居然還幸災樂禍!小爺我本來日子過得好好的,要不是你,我能落到這座監牢?等著吧,回去我就和你割袍斷義!”說著,成其美氣呼呼的把身子一側。
“哎呀呀,其美你不要生氣嘛!”陸雲連忙勸了起來。
“都是焚香換帖的好兄弟,說什麽斷不斷的嘛!再說了,這事也不能全算在我頭上啊,真要掰扯起來的話,那也得是他孫胖子造的孽!”
說話的兩個少年一個叫陸雲,一個叫成其美。別看他倆一副小兵打扮,可這身份卻是了不得。
先說這陸雲,其父陸平乃是朝廷冊立的順平侯,總製西北一十三州的軍務,權勢極重。陸雲作為陸平獨子,乃是日後襲封順平侯爵位的不二人選;另一個成其美乃是趙國公成老公爺嫡孫,其父早年間遭遇動亂不幸離世,故而成其美便成了趙國公爵位的唯一繼承人。
那這兩位世子爺又緣何會出現在這麽個地界呢?這事情還得回到半個月以前。
神都明玉樓新晉一位頭牌清倌,名喚玉靈兒。這位玉靈兒乃是個色藝雙絕的神仙人物,除了那一手琵琶彈得爐火純青外,琴棋書畫更是無所不通。
正是因為這位玉靈兒,明玉樓的生意比往常好了數倍不止。而且前來追捧這位玉靈兒的都是神都的權貴子弟,文人雅士。在這些人眼中,這位玉姑娘乃是與那些隻懂販賣皮肉的庸脂俗粉截然不同的天仙女子。自己若是有幸能同她春風一度,風流自不必說,說出去也是極有麵子的風雅之事!
常言道“人怕出名豬怕壯”,有時候聲名遠播也並不是什麽好事,尤其是向玉靈兒這般的“豔名”。除了招蜂引蝶以外,有的時候還會招來麻煩。
工部尚書孫程有一不成器的獨子,名喚孫無涯。孫無涯天生長得肥胖,故而神都裏同他相熟的紈絝們都叫他“孫胖子”。
這孫胖子素來垂涎玉靈兒的美貌,那日又多飲了幾杯,一時間酒氣衝腦居然要強搶玉靈兒回家做妾。就在孫胖子即將得逞之際,陸雲和成其美及時站了出來,救下了佳人。
這事情若是到此為止的話,那倒也算不上什麽大事。隻是孫胖子被阻攔後心裏不甘,一昏頭居然找來順天府裏相熟的官兵將陸雲他們給圍了起來!
孫胖子神通廣大,陸雲他們也不是省油的燈。一看孫胖子喊來了順天府的差兵,陸雲也派人喚來了五城兵馬司的兵將們。
一時間明玉樓所在的北街便成了戰場,兩夥人馬刀槍齊舉,隔著街麵對峙了起來。
適逢宗人令榮王老千歲路過北街,一看到這架勢還當是生了兵變,趕忙讓手下的屬官帶著令牌調來了五百軍兵護駕。
這一來場麵可就大嘍,千百號人把那北街堵得是水泄不通,順帶著也把朝廷的臉麵給丟得幹幹淨淨!
事後皇帝震怒,命令有司查清了事件真相,有司在查明事情之餘又很“偶然”的發現了孫胖子早前留在順天府的那些案底。最後孫胖子作為這件事情的始作俑者,再加之從前做的那些孽,被判了笞八十,流三百裏的處罰。
俗話說一個巴掌拍不響。作為事件的另一頭,陸雲他們當然也得處罰。經過有司審議,陸雲和成其美被判充入邊軍服役一年,後經成老公爺出麵說和,這才改到去京營服役。
關於充役京營這個處罰麽,其實也隻是個形式罷了。這一來,成老公爺在京軍中的威望極高,看在他老人家的麵子上,也不會有人為難這倆小子的;二來呢,陸雲他爹陸平在接管西北軍務前曾做過京營的總管,京營的將領們不少是他的親信故舊,他們和陸雲也算是老相識了,都是自家侄兒,怎麽會讓他倆吃半點苦頭呢?
所以陸雲他們在京營的日子過得還是挺滋潤的,但前提是不能輕易出營門。工部尚書孫程一直對判罰不滿意,正到處找他們哥倆的麻煩呢。這時候要是被逮到什麽把柄,那後麵的事情可就難說了。
望著死死堵在營門口的許海,陸雲靈機一動,湊到許海身旁道“許哥,兄弟聽說您是左營的頭一杆槍?”
“嗯?”一提起功夫上的事情,許海的眼睛立刻便亮了起來。
“不敢說營裏第一,都是兄弟們抬舉。”許海的聲音不大,但言語裏的那股子傲氣卻是毋庸置疑的。
陸雲看到這裏,心裏便大體有了數。
“許哥,兄弟也不同你白話了。我知道要你放我倆出營有些為難人,可兄弟我今天也有非出門不可的理由。都說軍營裏憑拳頭說話,你看咱這樣好不好,咱倆比試比試。要是我輸了,那我倆就乖乖回去,要是兄弟僥幸贏了,那就請老哥放我倆出去。”
陸雲目光炯炯的看著許海,臉上再沒有先前輕佻的模樣。
“你要和我比?”許海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沒錯,就是同你比,你要是輸了就放我們出去。”陸雲一改常態,正經的不能再正經了。
許海沒有說話,但是他那對緊皺的眉頭已然暴露了他的不滿。
呸!這小子的口氣也忒大了些。你當我們京營是什麽地方,就憑你一個嬌生慣養的少爺胚子也想和我動手?真是不知死活!
在許海看來,陸雲的要求是既無聊又可笑的,自己怎麽可能在這種人身上浪費力氣呢?雖然他不知道這倆小子到底是何方神聖,但是能讓上頭再三叮囑的家夥,一定不簡單。
“陸爺說笑了,老許隻是個粗人,哪裏敢和您動手。若是陸爺擦破了點油皮,有了什麽損傷,兄弟我怕是不好同劉參將交代。依我看,兩位還是回營好好歇著吧,咱們營裏麵雖比不上外頭的花花世界熱鬧,但也不至於虧待了二位。”
說完,許海偏過了頭,再不去理會陸雲。
陸雲一看許海壓根兒就不搭茬,有些無奈的笑了笑。
“許哥您也用不著避諱些什麽,都是在軍營裏滾打的,哪還能沒點傷了?兄弟之所以想同您比試,這一來是想掂掂自己的斤兩,二來也是想給自己找個台階下。老哥您武藝高超,輸給您傳出去不丟人,也算是我盡力而為了,這樣我也算是對外頭有個交代。您說是也不是?”
許海聽了陸雲的解釋後也不說話,但那對緊鎖的眉頭卻有了明顯的緩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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