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七十六章:山河乾坤
火光衝天,映得虛罔麵上忽明忽暗。
??他站立在火堆前,不時往裏麵扔上一條胳膊……形狀的泥塑。
??“死都死了,還要這副軀殼作甚,你們若是真會顯靈,我還犯得著現在在這裏燒火?”
??虛罔一邊沒好氣地自言自語,一邊把最後一條泥塑胳膊扔進火堆中。
??火舌猛得竄起老高,像是貪婪的鱷魚躍出河麵。
??“老師,需要把偏殿的泥塑全都砸了嗎?”模樣敦厚的大個子走了過來,老實地問道。
??虛罔吃驚地眼睛一瞪:“乖乖,你還真是一條活路都不給他們留!?”
??二人又將被壓在正中大殿的一眾弟子屍身拖了出來,一並放進大火裏燒了,虛罔按照道門傳統往裏麵撒了不少硫磺,滾滾泛著黃色的濃煙升騰而起,嗆得人口鼻生淚。
??“老師,我們為什麽不直接在正殿廢墟上點一把火?還省得我們搬運這些屍體。”
??“胡鬧!乾坤宗幾座大殿乃是祖師打下的基業,哪裏能這般怠慢?!”
??“可那座祖師得道前用來納涼的涼棚,不就被您改建成茅房了嗎?”
??“狗剩,我覺得你現在跟著彌助學了不少壞毛病,為師有必要好好教育你一下了。”
??“對不起老師,徒兒嘴笨,又講錯話了。”
??二人收拾半天,總算是將全部屍體都處理完畢,庭院中濃煙滾滾,火光刺目。
??他們為了躲避燥熱,來到已成斷壁殘垣的門口,坐在了那方青石旁邊納涼。
??被喚做狗剩的大個子本就不愛講話,此刻挨了虛罔的訓斥,更是沉默不語,一雙溫和的眼睛看著一隻蝴蝶翩翩起舞,最後在青石上落下歇息。
??於是他撓了撓頭,憨厚一笑。
??虛罔半天找不到人講話,又開始覺得憋得很,竟然有些想念起彌助那個小鬼。
??雖然小道童總是會揭他老底,但總比狗剩子屁都不放一個要好。
??正思索間,庭院中滾滾濃煙後,現出了兩個人影。
??“師尊,我們回來啦!”彌助歡呼雀躍的跑過來,背上背著那個幾乎和他等高的大包袱。
??虛罔麵色一喜,正準備偷偷抬腳給小道童使個絆子,目光卻不由落在了蕭羽的身上。
??濃煙後,蕭羽一襲黑白雙魚袍,長身而立。
??刺目的火光跳躍,滾滾濃煙掩去了他大半身形,那身黑白雙魚袍在視野中若隱若現,連同著蕭羽的麵孔都變得略微模糊起來。
??虛罔猛然怔住。
??記憶中有幅畫麵悄然躍起,與之緩緩重合在一起。
??戰場上狼煙四起,戰火彌漫,烽煙後的年輕男子身著道袍,滿臉硝煙,眸子卻精亮。
??“我此生問道,不為福緣,不為長生,隻為天下太平!”
??男子持劍而立,身周是千軍萬馬,妖魔亂舞。
??……
??“祖師……”
??虛罔怔怔出聲,喃喃低語,竟有兩行清淚流下。
??遠處狂風卷起濃煙,令它轉了個方向,蕭羽大步行來。
??奔至虛罔跟前的彌助看到師尊這副模樣,輕輕搖了搖頭,接著雙腳蹲下紮了個馬步,然後用盡全身力氣躍起。
??砰!
??小小道童一個飛踢,一腳就踹到了虛罔臉上。
??“師尊!你清醒一點啊!螞蟻競走十年了!”
??虛罔一聲淒慘嚎叫,直接被他一腳幹翻在地!
??蕭羽來到門口時,正看到虛罔被彌助踹得眼淚橫流,一邊臉頰都高高腫起,眼中帶火朝著彌助狠狠瞪著。
??彌助甜甜一笑,躲在狗剩的身後。
??“道長,你還好嗎?”蕭羽疑惑地在這三人身上掃了幾眼,實在是瞧不明白這幾人之前的關係。
??“還好……還好……”虛罔強行擠出一絲難看的笑容,卻牽動了臉上的傷,連聲哀嚎。
??他瞟了一眼蕭羽身上的陰陽雙魚袍,大著舌頭問道:“你怎麽……穿上我們乾坤宗祖師的衣服了?”
??“彌助領著我去後院取的。”蕭羽如實答道。
??“帥吧!”彌助的聲音從狗剩身後冒出,這個男人坐在地上像是一頭魁梧的熊,把小道童遮得嚴嚴實實。
??虛罔想要瞪上彌助一眼,卻根本見不著他的人影。
??“是不是有些不妥?”蕭羽微微覺得有些過意不去,“我還是換下吧,畢竟是你們祖師的衣服……”
??“不不不,你穿,穿!”虛罔急忙搖頭,擺手示意蕭羽大可不必。
??他繞著蕭羽轉了兩圈,又上上下下打量了蕭羽一番,一會兒搖頭,一會兒又點頭,臉上的表情變幻莫測,著實耐人尋味。
??這件衣袍白緞為底,墨綢為裏,黛色的薄紗為表,透著一股儒士的清雅。
??大片的黑與白映襯在一起,籠在青黛下,袍子上沒有半塊陰陽魚的形狀,卻又仿佛處處帶著雙魚圖的影子。
??若是不去看蕭羽腰間懸掛的長劍,此刻的他,倒是活脫脫地多了一抹書卷氣。
??可正是雙劍加身,才又為這抹書卷氣上添上了一縷肅殺。
??須知書生也能殺人。
??蕭羽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畢竟被一個老男人這般色眯眯地盯著,任誰心裏都會有些發毛。
??虛罔盯著蕭羽看了半天,憋在胸口的一口氣才緩緩吐了出來。
??“好啊!”他由衷讚歎道。
??彌助從狗剩身後鑽出來,嘻嘻一笑。
??“少宗主,這件衣袍,就當做我乾坤宗對你的謝禮。”
??虛罔一句話,令得蕭羽微微麵露疑惑,“謝禮?”
??“此袍伴祖師身周二十餘載,後來祖師駕鶴飛升,這件衣袍也成了他留在塵世為數不多的幾件物品。”
??蕭羽敏銳地捕捉到虛罔口中的“飛升”二字,心中不大不小地吃了一驚,“你們乾坤宗祖師竟能證得長生,得道飛升?”
??“飛升個屁,就是死了,師尊總是喜歡這般咬文嚼字。”一旁的彌助卻滿不在乎地說道,白了虛罔一眼。
??虛罔頓時氣急敗壞,作勢就要打。
??蕭羽了然,自古修者證道求長生,都是玄之又玄縹緲空洞的事情,若是真的如虛罔所說乘鶴飛升,那可是能夠位列仙班的存在。
??這等存在留下的宗門,怎麽會如乾坤宗這般寂寂無名?
??“貴宗祖師,是如何過世的?”蕭羽瞧著身上的黛色衣袍,忽然心有所感,鬼使神差地問了一句。
??“戰死的。”依然是彌助作出回答,恬淡的小臉上沒還什麽表情,“年輕時候不服輸,一場仗打到了幾十年,半輩子都耗費在戰場上了。”
??他聲音很輕,語氣平淡,像是在說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可蕭羽看著他那雙清亮的眼睛,總覺得裏麵像是藏了什麽東西。
??“小孩子,別理他。”虛罔嗬嗬一笑,衝著蕭羽繼續說道,“此袍名為山河乾坤袍,刀槍難近,水火不侵,祖師年輕時總愛穿著它遊曆天下,倒是沾上了不少因果。”
??蕭羽一邊聽著虛罔玄之又玄的話語,一邊看著彌助輕輕把腦袋靠在狗剩寬厚的脊背上,眼睛望著虛空處,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虛罔洋洋灑灑講了一堆,蕭羽腦中就隻記住“山河乾坤”這個名字。
??他想起門前青石上那四列小字。
??我修浩然氣,腹中有乾坤,廣吞瀚海意,彈指變風雲。
??狷狂之人身著山河乾坤,屹立戰場之上,口吐狂妄之言。
??當中浩然氣魄,令得他不由神往。
??蕭羽長舒一口濁氣,於無形之中,他一顆道心又精進了一步。
??“是件好袍子。”他指間輕觸著柔軟的衣料,淡淡說道,“道長這份大禮,有些貴重了。”
??虛罔瞧見蕭羽一雙森冷寒眸中竟有精芒吞吐,心中不由吃了一驚。
??蕭羽竟然在短短時間心有明悟,令得道心精進,著實天賦異稟。
??此人若是棄武修道,說不定……
??虛罔想著想著,目光就不由自主地朝著蕭羽懸咋腰上的那兩柄長劍望去。
??“還是算了吧。”他當即在心中打消了這個想法。
??“道長送我這件山河乾坤,說是謝禮,卻不知因何而謝?”蕭羽凝視著虛罔,淡然問道。
??就見虛罔麵上堆起真摯笑容,撓了撓頭,嘿嘿一笑。
??“想讓少宗主,帶我們走上一程。”
??蕭羽瞅了一眼目光希冀的虛罔,又看了一眼古靈精怪的彌助和魁梧如熊的狗剩。
??“你們要棄乾坤宗於不顧?”
??“少宗主說笑了,人在哪裏,乾坤宗就在哪裏。”
??“你們要去哪裏?”
??“少宗主此行去哪,我們就去哪。”
??“我第一站,要去帝都一趟,路上應該還會折轉幾個地方。”
??“帝都?那可真是太好了,這下終於能去大城市見識一下了!”
??虛罔笑眯眯地指揮著小道童,“彌助,把地上的青石挖出來背上,帶上走了!”
??“師尊,那包袱怎麽辦?”
??“扔了。”
??“師尊,我挖不動,喊狗剩來吧。”
??“那你倆一起吧。”
??於是一大一小兩個人擼起袖子,徒手挖起青石周圍的泥土。
??蕭羽在一旁看著二人幹得熱火朝天,朝著虛罔問道:“為什麽要丟掉包袱,背一方青石?”
??“因為背不動。”虛罔回答得簡單明了。
??“你在講廢話。”蕭羽直視著虛罔,語氣平靜。
??“廢話嗎?我不覺得。”虛罔這次目光不閃不避,同樣也凝視著蕭羽,“少宗主,等你何時明白隻要青石,不要包袱的道理,你會來謝謝我的。”
??蕭羽聽著這啞謎,微微皺起眉頭。
??他很討厭這種暗藏玄機的話,心中浮起一片戾氣,隻想抽出長劍,架在虛罔脖子上讓他好好講話。
??然而他猛地一愣,驚歎自己為何忽然變得這般凶戾暴躁?
??這本不是他為人處世的作風。
??蕭羽強壓住紛亂的情緒,細細思索,想要探尋出究竟。
??卻驀然一驚。
??還是本能。
??那顆玲瓏道心上,被冰冷劍氣占據的地方,又多出了一小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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