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市
20 夜市
青禾鎮的夜市設在鎮上東西走向的主幹大街上，通常是戌時開始，但半數的攤位在酉時正便已經收拾妥當了。
沐寒與暮江到時正是酉牌時分，太陽將將走到地平線上方，西邊一片茜草色的火燒雲，天色還沒暗下來。
夕陽下的街道是暖金色的，順著街道朝西看，長長的街道盡頭連著沉默溫柔的夕陽。街道上除了在道路兩邊整理攤位的店家外，此時並沒有多少行人；站在道路正中，一眼看去，兩邊的攤主要賣什麽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夜市上也有人凡人擺攤，但賣的都是衣食、普通筆墨紙張、鍋碗瓢盆之類的東西，而且布料紙墨品質一般都比較差，好的他們也不敢夜市裏拿出來賣，當然，便宜是肯定便宜的。”暮江自小生活在青禾鎮，對夜市的情況很了解：“布料紙張這些東西夜市裏也有上品，但是敢賣上等貨的背後差不多都有人或者大商隊撐腰，並不是普通凡人。”
“你以前去過夜市是嗎？”
“小時候去過好幾次的，隻不過不是買東西——那個時候我們去賣東西的。”暮江搖頭道：“我家裏木匠手藝是祖傳的，但你也知道，這鎮上的鋪麵十分緊俏的。凡人做生意都是在自己家裏談買賣。我家裏平日除了給上門定做家具農具的人做活外，空的時間太多了，所以閑下來就會拿邊角料或者差一些的木料打些箱籠胡床之類的物什，攢一些便來夜市上賣。”
暮江說著說著就笑了：“我家爹媽說，夜市上修士特別多，小錢好賺，事實也的確是這樣，那些做小箱籠的邊角料根本不值錢，但做出來東西以後，拿夜市上一兩銀子一個三兩銀子五個賣的飛快，出一次夜市夠補貼一家子半年的了。修士掙的是靈珠，靈珠兌銀子能兌老多，所以幾兩銀子的小錢他們花得特別順手，砍價都懶得砍。”
“所以，咱們現在也是來給夜市攤主送錢來的。”沐寒也跟著笑了。
她當初剛被神秀塔扔到安芳城的時候，看到五百錢一個的酸餡的時候隻覺得攤主怕不是出來打劫的，如今卻覺得兩百錢一碗粥五百錢一頓飯再正常不過。
“我差不多五年沒逛夜市了。”暮江又道，她忽然半轉過身來正臉對著沐寒：“你看我，是不是我長得也挺好看的？”
沐寒點頭。
暮江長得遠不如談婉，更及不上柳仙。但談婉柳仙都是那種讓人看一眼就移不開目光的美人，硬要挑毛病，談婉皮相上或許還有一點點不足，但柳仙卻是從骨到皮到氣質都挑不出差錯來的。
以沐寒這點淺薄的見識，非要說有什麽人比柳仙好看，恐怕也就隻能請出自己那位上古大能師父了。
拿她們來和別的女修對比，本身就有刻意挑剔的嫌疑。
暮江的長相是老人說的“有福氣”的長相，皮膚白皙，臉盤很小但是圓圓的，兩頰有肉，眉毛又黑又旺，天生的一雙彎彎的笑眼睛，看著就讓人喜歡。
“所以我十歲還是十一歲的時候，家裏出夜市就不讓我跟過去了。因為差不多每次夜市都會有人鬧事，有些修士愛占便宜，惡意砍價、吃霸王餐，遭殃的總是凡人攤主。鬧得輕的就是攤主破點財，鬧得重的話都有被修士打斷骨頭的，霸占凡□□女的事情也不是沒發生過。”暮江撇撇嘴，隻覺得自己說完這幾句話後興致有些敗了：“擺夜市的凡人攤主，要不是有倚仗，要不就是真的特別特別缺錢。”暮江把“真的特別特別”六個字咬的很重，“我家後來也不擺夜市了。嗯，我家大概就隻有七八年去擺過夜市，而且也不是月月都去，那時候是剛分完家又生了倆弟弟，再加上我和我大哥那個吃窮老子的半大小子，四個孩子，家裏是真的缺錢。”
“……我看鎮上凡人很多，還以為凡人和修士一直井水不犯河水。”沐寒有些詫異，她知道所有修士都不欺辱凡人是不可能的，但暮江說的比她心裏想的要嚴重。
“大麵上是這樣，夜市算是個管不了的燈下黑。”暮江小時候聽家裏長輩說過不少次相關的事情，所以和沐寒解釋起來很透徹：“夜市裏出的事，不嚴重的話，就像拿東西不給錢什麽的，當場就了結了，嚴重的話，要不是外地來的過路修士做的，要不就是沒人抓到罪魁可以扣到‘不知是誰的過路修士’頭上。畢竟每個月的夜市，連攤主帶買家，得有一大半人不是鎮上長住的。最近七八年，夜市上或者夜市前後的那兩天，丟過幾次有靈根的凡人小孩兒，倆女孩一個男孩，到現在都沒找到。也是說是外來修士做的。”
沐寒懂了。
這就像災荒時候某地路過了大量流民一樣，流民在本地惹出了亂子然後就跑了，官府很難找到人，就算找得到，苦主隻是平頭百姓的話官府也不願意花大力氣找。而本地人若是做了什麽不好的事，隻要沒有證人，那也可以按到已經走了的流民頭上。
“我十歲那陣子，我剛測出靈根，又正好趕上有個三靈根的凡人家六歲女娃丟了，家裏人天天跟我念叨，搞得我現在練氣四層了想去夜市還得硬拉著你才敢去。”暮江說著說著又笑了：“不說這些了，咱們先看看夜市裏都有什麽好東西。我以前來的時候太小了，還得守著自己家的攤位，從沒有好好看過夜市。那裏有賣豆糕的，你吃不吃？”
沐寒搖頭。
“那我去買一塊吃，你別饞。”暮江走過去，兩百錢拿了一塊一寸見方兩寸高的豆糕回來：“我小時候喜歡吃這個，一打二兩銀子，上回我回家時買了兩打，結果回靈莊的時候我忘拿了，兩打全留家裏了。估計家裏那倆小子得有三四天不好好吃飯了。”
豆糕是黃豆做的，原材料不值錢，是以這種點心賣得反而比飯館裏的主食還要便宜一些。
“那邊有賣符紙的——好像是符紙。”暮江捧著豆糕在那邊啃，沐寒就在旁邊左右張望。
她許久沒有湊這種熱鬧了，如今來逛夜市，心裏多少有些雀躍和新奇，臉上也帶出來了些明朗快活的神色來。
“去瞧瞧。”暮江含混地說了一句。
兩人走到那攤位邊上。
攤上擺的不止是符紙，還有幾盒朱砂墨錠，旁邊還擺著幾個封得嚴嚴實實的大壇子；攤主是個練氣二層的修士，看外表是個有些瘦小的中年男人。
“兩位道友，買符紙啊？”看到兩人過來，中年男人招呼得很熱情。
“我們就是路過看看，你的這個符紙怎麽樣？”暮江把最後一點豆糕咽下去，沐寒則偷偷喊了伯賞兩聲。
“當然是上等品。”中年男人咧嘴露出一口白牙，“道友都知道梁家吧？”他說到這裏就停下來了。
沐寒和暮江對視一眼，兩個人隻是笑，都不接話；既不說知道也不說不知道。
中年男人這個關子沒賣成，也不尷尬，就好像從沒想過要賣關子一樣，非常順溜地就把自己的話接了下去：“梁家自然就是蘭澤商會的那個梁家啦，咱們杉榮城城裏有個蘭澤商會的分號，就是那個蘭澤商會！”
“梁家的符文可是一絕，當初咱們這邊的四座城裏已經有了四大商號了，多少小家族想從四大商號手裏分一杯羹，最後都隻能成為商號的附庸，而梁家靠著符文，硬生生擠進了四大商號的行列，讓蘭澤商會成為了咱們修仙界的第五大商號。”
老板說得興起，沐寒覺得他跑題了，但她和暮江也沒什麽事情好幹，往這攤位邊上一杵聽這老板侃大山也是挺有意思的。
明玉商會背後是明家和玉家，安身立命的根基則在丹藥、藥材和酒樓上，和琅琊商會不對盤，教導雜役的管事的沒事就要踩踩琅琊，偶爾還捧捧互相扶持的多寶；和蘭澤、程記兩個商會則是不遠不近，管事的也不會多提著兩個商會一句話，所以沐寒還真的一點都不了解蘭澤商會。
“梁家的符篆在咱們這兒，幾千年都是龍頭！他們世代傳下來的製符秘訣就不提了，梁家符篆起家靠得可不止是刻畫符篆的手法，更還靠著符紙、墨水製作的獨門訣竅！我和你們說，梁家的符紙賣得比成品的符篆都好！”
能不好嗎……買一張成品符篆的靈珠能買多少空白符紙呢。沐寒腹誹了一句。
“這符紙是我從白馬城蘭澤商會總部那裏批來的，雖然都是低階符紙，但也都是梁家特製的上等品！別處很難買到的！來，你們摸摸，看看！”攤主說著便拿了拆好的符紙往兩人手上塞。
沐寒躲開了，順道把暮江也扯開了：“別別別，我手上沒個輕重，怕把這麽薄的紙給碰壞了。”她可怕被塞完紙後再還不回去。
“哎呀哪有這麽容易壞啊！真這麽容易就壞了，梁家符篆哪能有今天這麽大的名聲啊。”攤主像是沒察覺到她的防備，依舊笑得熱情：“這和蘭澤的分號裏賣的可是一樣一樣的，我和你說，這個符紙是拿水英豆秸稈、黑絳麥秸稈做主料做的，還有這個，顏色稍微淺一點的是白竹蔗的，用的都是好材料。這個適合做水木土風冰五係的符篆，這個適合做金火的，雷係的就得是三階以上的符紙了，那個貴，用得上的人也少，我怕賣不出去沒舍得進貨。”
這人完全不怕被人知道自己貨不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