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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7章 一人之變

  二皇子衝出順風鋪子,直衝上了馬,勒著馬原地轉了四五圈。


  諸侍衛內侍見他麵色慘白,神情極其不對,急忙撲上前拉住馬,“二爺,要回宮嗎?”


  “回。”二皇子胡亂答了句,亂抖著韁繩,衝著順風鋪子就要直衝上去。


  侍衛見他明顯神思錯亂,緊抓著韁繩,騎上馬,緊挨在二皇子側前,引著二皇子的馬往前。


  其餘幾個侍衛,拱衛在四周,以防坐在馬上,搖搖欲墜的二皇子從馬上摔下來。


  小廝們在外圍清開一條路,諸人提心吊膽,護衛著二皇子,徑直回宮。


  二皇子在東華門外下了馬,被護衛圍侍在中間,渾渾噩噩進了宮門,仰頭看著眼前輝煌威嚴的宮殿。


  金燦的夕陽照在同樣金燦的琉璃瓦上,金燦的光芒刺進二皇子眼裏,把他從渾噩中驚醒過來。


  二皇子推開諸內侍,直奔垂福宮。


  一口氣衝到垂福宮門口,二皇子看著宮門匾額上金字紅底的知福惜福四個大字,像被刺了眼一般,眼睛眯起,下意識的往後退了一步。


  二皇子再次仰頭,呆呆看著那四個鎏金大字。


  知福,惜福,誰的福?

  侍立在垂福宮門口的老內侍看著臉色青白,失魂落魄的二皇子,看著他失了魂一般盯著匾額,提著心,小心的招呼道:“二爺?”


  二皇子根本沒聽到。


  老內侍更害怕了,正要上前一步,再叫一聲,二皇子突然邁步,擦過他,直衝進去。


  “二爺!二爺來了!”兩個老內侍嚇了一跳,急忙提高聲音,往裏通傳。


  二皇子直衝進皇上日常起居的東偏殿。


  東偏殿內,皇上歪在榻上,厭煩無比的看著手裏的湯藥,沈賢妃側身坐到他旁邊,托著一小碟蜜餞。


  二皇子直衝進去,皇上和沈賢妃都嚇了一跳。


  “你這是怎麽了?出什麽事了?”皇上惱怒的嗬責了一句,看著二皇子青白的臉,直瞪瞪的眼神,立刻關切問道。


  “是誰生了我?是她們中的哪一個?你真把她們都殺了?我的,”二皇子喉嚨猛的哽住,“生母,我的兄弟姐妹,我……你殺了多少人?還有你!”


  皇上眼睛圓瞪,手一抖,湯藥碗砸在了腿上。


  沈娘娘臉色雪白,直直瞪著二皇子,僵直在那裏。


  “你們,是真的了?


  怪不得,你那麽怕鬼,你怎麽下得去手?你!你們!你們殺了多少人?六個?五個孩子?你連自己的骨肉也不放過嗎?你們……”二皇子腿一軟,撲跪在地上,放聲嚎啕。


  “混帳東西!”皇上順手抄起扣在腿上的藥碗,砸在二皇子頭上。


  “皇上!”沈娘娘撲上去攔那隻碗,手裏的碟子咣的砸在地上。


  藥碗砸在二皇子額頭,二皇子後仰,又前撲過來,“她們是怎麽死的?砸死的嗎?你這個屠夫!你們!惡魔!你們怎麽狠得下心,下得去手?

  那麽多人!


  那些女孩兒,那麽從人!你連自己的兒女都下得去手!你怎麽下得去手!你怎麽下得去手啊!”


  二皇子伏在地上,以手捶地,嚎啕大哭。


  “滾!”皇上氣的臉色鐵青。


  “把他抬到廂房,二爺撞客了,點上安息香,讓他睡一會兒。”沈賢妃急急的吩咐道。


  侍立在殿內的女使,急急上前,渾身顫抖的架起二皇子,用力往外拖。


  她們,隻怕都活不成了。


  “去查!是誰告訴他的!去查!去給朕殺……”


  “皇上!”沈賢妃急急打斷了皇上的憤怒,聲色俱厲,“不要再殺人了,不能再殺了!夠了!夠了!他已經知道了,再殺,他也知道了,不要再殺人了!”


  沈賢妃連急帶氣,一口氣嗆住,咳的直不起身。


  皇上的暴怒被沈賢妃截住,一隻手用力按著沈賢妃的後背,那口怒氣堵在胸口喉嚨間,堵得說不出話,隻拚命的用力,要把那口氣抽上來。


  “皇上!”沈賢妃一陣猛咳過去,抬頭看著憋的臉色青灰的皇上,一聲驚叫。


  皇上猛一口氣緩過來,往前撲倒,吐出一大口鮮血。


  “來人,快叫太醫!快!”沈賢妃厲聲尖叫。


  ……………………


  李桑柔坐在順風速遞鋪子後麵,看著河那一邊的皇城,看著太陽落下去,看著月亮升上來。


  鋪子咣的被人推開,李桑柔轉頭看向身後。


  顧晞大步流星,直衝進來。


  李桑柔坐著沒動。


  “老二是怎麽回事?”顧晞站到李桑柔麵前,擰眉問道。


  “什麽怎麽回事?”李桑柔仰頭看著顧晞,反問了一句。


  “像是中了邪,說他從你這裏出去就像是中了邪,阿玥說老二到你這兒看鬼來了?他見了什麽鬼了?”顧晞簡直不敢相信。


  老二確實像是中了邪見了鬼一般,可他是皇子,未來的君上,潛龍!百邪不侵,什麽鬼能把他邪祟成那樣?


  笑話兒一樣!

  李桑柔看著顧晞,沒說話。


  “到底怎麽回事?這不是小事!”顧晞臉色發青。


  “你真不知道嗎?”李桑柔眼睛微眯。


  “我知道什麽?你到底捅出了什麽事?”顧晞緊擰著眉,煩躁的揉著太陽穴。


  宮裏已經亂成一團,皇上時暈時醒,沈賢妃青灰著臉,一言不發,老二失魂落魄,也是一句話不說,隻不停的以頭蹌地,蹌的額頭青腫滲血。


  “坐下說吧,你太高大,這麽看著你說話,太累。”李桑柔指了指旁邊的椅子。


  顧晞拎了把椅子過來,坐到李桑柔旁邊。


  “先章皇後嫁進景龍門那座潛邸前,應該是老睿親王給皇上和你父親訂下章家和文家這兩門親事之前,沈娘娘正懷著胎,七八個月了,為了和章家結親,沈娘娘懷的這個孩子,被硬生生推了下來。”


  “這我知道,不是推下來的,是小產了。”顧晞看著李桑柔,心微微提起。


  她這起手,就極不一般。


  “小產,嗯,確實是小產了。


  先章皇後嫁進潛邸的時候,沈娘娘還病著,不吉利,就搬到了陽武縣外的莊子裏。


  剛搬到莊子裏,沈娘娘就求醫問藥,找到陽武縣一個姓石的藥婆,石藥婆不是姓石,她一輩子沒嫁人,都說她是石女,就稱她石藥婆。


  石藥婆很精藥理醫術,特別擅長治婦科,下身腫爛這樣的病。


  八個月的胎兒被硬生生推下來,沈娘娘下身,自然是又腫又爛,傷得極重。


  石藥婆在那座皇莊裏住了一個來月,天天給沈娘娘熏蒸浴洗,一個月後,眼瞧著明顯見好,石藥婆就留下方子,離開了莊子。


  兩天後,石藥婆淹死在城外一個小水坑裏。”


  李桑柔的話頓住,歎了口氣。


  顧晞緊緊抿著嘴,看著李桑柔,等她往下說。


  “皇上登基前一年或是前兩年,曾經南下,從揚州折往西,再往北,外出巡查過一回。


  這都是有檔可查的,是吧?你能查到,我查不到。


  他這一趟巡查,帶回了六個書香門第,學問品性都極好,聰慧美麗的小娘子,帶進了陽武縣城外的那座皇莊。”


  顧晞眼睛瞪大了。


  “京城有位擅長畫仕女圖的江都縣士子,他說他畫仕女圖,是因為他姐姐失蹤,死活不知,他學畫,是為了把姐姐畫出來,好尋找他姐姐。


  他姐姐就是其中一位,是當年,被皇上帶走的第一位小娘子。”


  顧晞直直瞪著李桑柔。


  她說的士子畫仕女圖的事,他知道,文誠和他說過:李大當家看中了人家畫的仕女圖!

  她那個時候就在查了?她是怎麽知道的?她是什麽人?


  “六位小娘子,應該都懷了胎,臨產的時候,從陽武縣請了六個穩婆,當然,這六個穩婆離開皇莊後,很快,都這樣那樣,都死了。


  我是怎麽知道的呢?


  但凡做過,必有痕跡,我找到了這些痕跡,至於是哪些痕跡,我不能告訴你,告訴了你,說不定又要死人,我不能對不起她們。


  我確實很早就留意這件事了,為什麽會留意這樣的事兒呢?


  是因為,那個湛瀘,她的主人養她,是為了殺孫洲。


  在安慶府,也失蹤了一位小娘子,是在孫洲的夫人大宴賓客時,失蹤的,孫洲夫妻出麵,說那小娘子和他內侄私奔了。


  這個借口太傻,太不經查,所以,葉家那位,就認定是孫洲夫妻害死了那位小娘子,打算殺了孫洲夫妻報仇。


  我留心看了一陣子,覺得不像是孫洲夫妻。


  因為孫洲謹慎細致,律己極嚴,不是個看到漂亮女人,就全憑衝動理智全無的。


  我就對這件事納悶上了,是什麽人,能讓孫洲夫妻這樣的人,當年就做到了府尹,現在更是坐到了尚書位置上,這樣兒的一對夫妻,主動出麵,承下這樣後患無窮的醜事。


  能把孫洲夫妻驅使的甘之若飴的人,是誰呢?

  我就開始留意這件事,後來,在那場文會,看到了那位士子的姐姐,那位士子畫姐姐畫的極好,形神俱備,活靈活現。


  江都縣和安慶府的兩位小娘子,長得很像。”


  李桑柔歎了口氣。


  “後來,我進了宮,見到了沈娘娘,看到沈娘娘,我仿佛看到了老了二十年的那兩位小娘子。


  原本,我已經把這件事拋到九宵雲外,這不是我該多嘴多管的事兒,也與我無關。


  可是,金毛死了,柳家滅了門。”


  “你外出兩個多月,就是為了查這件事?”顧晞不敢置信的看著李桑柔。


  “對。”李桑柔幹脆點頭。


  顧晞抬手捂在臉上,片刻,抬頭看著李桑柔,“那下一步呢?你要幹什麽?”


  “你大哥隻是瘸了腿,不是不能當皇帝。


  他當皇帝,對齊國,對迫在眼前的大戰,對你,都更好,對不對?


  他肯定也很想當這個皇帝,你也很想他來當這個皇帝,是不是?

  要是二爺當了皇帝,你和你大哥,天天對著二爺那麽位凡事拎不清又心軟成一灘稀泥的皇上,實在令人暴躁。


  你大哥當了皇帝之後,我要殺了沈賀父子,無故殺人,得償命。”


  “你這是在跟我要報酬?你鬧出這麽大的禍事,難道你還覺得你做的事,是能要報酬的?”顧晞瞪著李桑柔,簡直不知道拿出什麽表情才好。


  “我做了件利國利你的事,要一點公道而已。”李桑柔微笑看著顧晞。


  顧晞看著李桑柔,沉默良久,俯身往前,“你做的這件事,往最小了說,也是窺探皇家,你知道窺探皇家是什麽罪?要怎麽處置?”


  李桑柔看著顧晞,微笑攤手。


  “你突然失蹤的時候,大哥很就很擔心,我也很擔心,你果然掀出了大事。”顧晞說著話,站起來。


  李桑柔沒動,仰頭看著低頭看著她的顧晞。


  顧晞低頭看著她,片刻,一聲長歎,轉身就走。


  ……………………


  夜色中的垂福宮,總算從驚慌雜亂中安靜下來。


  皇上半坐半躺在暖榻上,看著側身坐在他旁邊的沈賢妃,抬了抬手指,“讓她們都退下,咱們說說話兒。”


  “嗯。”沈賢妃抬手屏退諸使女。


  “你麵色不好。唉,你不該攔著朕,不要怕殺人。”皇上氣息低弱。


  “殺的太多了,不要再殺了,當年,是不得已,現在,不用再殺了,不能再殺了。


  再說,殺了,又有什麽用呢?”沈賢妃低低歎了口氣。“老二的脾氣稟性,你最知道,多愁善感,什麽都不忍心,從小就那樣。他既然知道了。”


  沈賢妃的話頓住,再次歎氣,“別說他那樣的脾氣,就是我,當初知道老二的來曆,我都不敢抱他,不敢看他。”沈賢妃聲音微抖。


  皇上冷哼了一聲。


  “算了。原本,他那樣的脾氣,就不適合。”沈賢妃聲音低低。


  “朕答應過你,答應過你父親,朕……”


  “皇上。”沈賢妃抓住皇上的手,打斷了皇上的話,“皇上還記得吧,二哥走的時候,我大病了一場,後來是大哥,五哥,一直到三哥走的時候,我已經……”


  沈賢妃喉嚨微哽,“再後來,那個孩子,被推下來,其實,推下來的時候,我心裏挺輕鬆的。


  懷著孩子的時候,我總做噩夢,夢見那孩子正跑著跳著笑著,轉眼就死在我懷裏,那份撕心裂肺。”


  沈賢妃的話微哽,“實在不想再有一回了。


  後來,沒有了那個孩子,那幾年,我真是很輕鬆,很自在,我就想,這樣最好。


  以後,除了皇上,再沒有讓我牽心掛肚的人了,我再也不會牽心掛肚、撕心裂肺了。


  以後,我就跟著皇上,安安心心的侍候皇上,這樣最好。”


  “唉,可朕這病,朕要走了,朕熬不了多久了。”皇上握著沈賢妃的手,心痛難忍。


  “您放心,我能好好兒的。


  老二心軟重情,再怎麽,他是我養大的,情份在這兒呢,他不會對我不好。


  老大,您說過,是個極難得的,都好得很。”沈賢妃露出絲微笑。“當年,咱們多難。


  我記得您跟我說過一回,您說:咱們要是能活到想活著就活著的時候,能安安心心活著,哪怕隻有一年兩年,您都知足了。


  現在,咱們安安心心的活著,活了二十多年了,我知足得很。”


  “唉。”皇上一聲長歎,閉眼往後,靠進靠枕裏,兩滴眼淚,慢慢流下來。


  ……………………


  整個十月,從宮城到皇城,都極為壓抑,山雨欲來風滿樓。


  李桑柔每天在炒米巷和鋪子之間來往,安安靜靜的坐在她那間速遞鋪裏,沏茶喝茶,算帳對帳,耐心等著那座宮城裏的變化。


  ……………………


  十一月中,關於皇上病情的諭告,和立儲君的旨意,同一天發了出來。


  潘定江親自趕到董家報坊,看著排版,看著立刻印出來,再趕到順風速遞鋪,看著趕緊遞送出去。


  這一份極其特別的朝報,要立刻發送出去,以最快的方式,遞送到大齊各個地方。


  皇上的病越來越重。


  早朝從時而廢朝,到斷斷續續,到最近幾乎不再早朝,皇城的諸人,從早朝上,都已經對皇上的病心知肚明。


  立儲,是早就想到的了。


  可這儲君,竟然不是二爺,竟然是殘疾的大爺!

  這,是誰都沒有想到的。


  立儲,這件原本在眾人意料之中的事,在旨意出來時,卻成了最出乎意料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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