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山

  “軍服, 藥品,糧食········傅朝奉,你可真是·······俺這旮旯的大救星!”


  負責接收物資的軍官自稱姓塗, 傅行簡就稱他做塗千戶。塗千戶是個東北人, 說話豪爽又幹脆, 且頗具樂天精神。在金州接收到了傅行簡送來的這一批物資,他高興的一張嘴都要咧到耳根子上去。激動的臉都要紅了。


  “塗千戶言重了, 言重啦!”看看塗千戶身上那有些汙髒的軍服戰甲, 傅行簡由衷的向他表示感謝。塗千戶站在深秋有些蕭瑟的冷風中對著傅行簡搓了搓手,忽然有些憂鬱的說:“哎, 這仗什麽時候能打完呢?先前朝鮮人來求救的時候, 說倭寇也就幾千人。祖副總兵帶人去了一趟才知道壓根兒就不是這麽個事兒!如今瞧著這仗也打了好幾個月了, 什麽時候是個頭兒啊?”


  他抬頭望向軍營外有些蕭條的秋景,漫山枯黃,風瑟瑟,士兵們散落在各處,滿臉疲憊的吃著午飯。傅行簡也隨著他的目光向四周看去, 心下一片欽佩與無奈。一個看模樣十六七歲的小兵從他們麵前跑過,臉上有一道刀疤, 斜斜的劃過臉頰一側, 乍一看有些嚇人。那小兵跑來塗千戶身邊笑道:“千戶!咱們今日後半兒有事兒嗎?沒事兒我可去山上打兔子了啊!這幾日嘴裏淡的很, 想打個牙祭·······”


  塗千戶笑了起來,在這小兵的頭上頗為戲謔的彈了一指頭:“打個屁的牙祭, 這山上的兔子早幾輩子就被你們這幫小子給禍禍光了, 你現在上去也就打個兔子屎——不是我說你,你胳膊好了沒?就這麽折騰?”


  “哎呀早好啦!千戶——舅舅你瞧!”小兵挽起袖子伸出胳膊讓塗千戶瞧。傅行簡也湊過去看,就見小兵的胳膊上好長一道紅赤赤的傷疤, 從小臂一直延伸到大臂,最後鑽進袖子裏的皮膚上去了。他嚇了一跳,忍不住問那小兵:“小哥,疼嗎?”


  小兵用很奇怪的眼神看了他一眼道:“早就不疼了——我哪兒那麽嬌氣,這點傷奈何不了我的!”


  他見傅行簡沒穿軍裝,人又風塵仆仆。大概以為傅行簡是軍營裏常見的師爺一類的人物。便把袖子放下,將自己的大刀扛在肩膀上頗為自豪的對傅行簡道:“我十五歲就上戰場啦!咱們軍戶家的,世代守在遼東什麽沒見過?這幫倭寇算個屁!要不是上次我大意了讓他們那個什麽破刀給砍了一下,我這會兒應該跟著李提督在平——平壤呢!”


  “就你還平——平壤呢!大山子,你先把你臉上那疤給我養好了再說吧!到時候回了寧遠,就衝你那道疤,你看寧寧嫌不嫌棄你!”聽起來,塗千戶似乎是小兵的舅舅,此時就故意開玩笑擠兌他。


  “老舅瞧你說的·······寧寧嫌棄什麽呀!她從小到大心裏眼裏就我一個人,這回上戰場,她本來想讓我裝病不想我來,可我說男子漢大丈夫就要建功立業!成日家在家裏呆著算什麽好漢?她拗不過我,不也送我上戰場了麽?我不信就因為這疤她就嫌棄我!退一萬步說,過幾天我這口子好了我就去平壤跟著李提督殺倭寇——砍一個人頭五兩銀子是吧?我多砍幾個拿回去給寧寧,她不就不嫌棄我了?哎,寧寧前幾日還托人給我捎了封信來呢·······”


  小兵衝著塗千戶擠眉弄眼的笑,被塗千戶踹了屁股一腳踢開了。他也不生氣,摸摸自己屁股,嚷了幾句小話便轉身扛著大刀跟等在遠處的同伴兒跑了。塗千戶目送著他跟同伴一齊衝到山邊三步並作兩步上山的背影,聲音有些微微的悵然道:“這座營地裏呆著的大多是後勤兵和從前線從下來的傷兵。山子跟他爹前陣子跟著祖副總兵過了江做偵察,結果中了倭寇的埋伏。他爹為了保護他被倭寇砍死了。屍體都沒能帶回來········人家說上陣父子兵。可這真碰上父子上陣的時候,你說······我姊姊就他這一個兒子,上半年才剛給他娶了媳婦,人就上戰場了。他上回回來,臉上那麽老大一個疤把我嚇死了。我這幾日還在尋思,這小子天不怕地不怕的,還想給他老子報仇,可他要是再上戰場,真折在那兒了我姊姊可怎麽辦呢?”


  他難過的低下頭,說不下去了。傅行簡無言的拍了拍他,想了想道:“不會的,先前咱們是沒有李提督。如今李提督都從寧夏回來坐鎮了。這一趟肯定就把倭寇打回去了。塗千戶,你·······不要多想。振作點兒!”


  他想了想,還是忍不住道:“塗千戶,你們遼東的兵,都這麽拚命的嗎?”


  塗千戶抬起頭,用有些困惑的眼神看著他。像是聽不明白他想表達什麽似的。塗千戶攤了攤手:“不拚命又如何呢?這兒是我們的家。我們遼東軍戶,生在這裏張在這裏,有仗打仗沒仗軍屯·······這兒是我們的家啊。我們不保護住邊境,把倭寇攔在江對岸。回頭他們打過來了怎麽辦?”


  “是這麽個道理·········”


  "對嘛,我們長在這片地上,那就有責任保護這裏唄!”


  塗千戶說完這話,頗為認同的對自己點了點頭,似乎也總算給自己做好了心理開解。拉了傅行簡一把轉身往自己的帳篷裏走,他用努力振作起來的語調說:“待會兒吃過午飯我就親自帶人給送到江那邊去——但願有了這些東西,大家夥兒們跟著李提督,能打個漂亮仗!早點兒把倭寇趕回他們那島上去!咱們冬天也能回家過年了!”


  午後傅行簡主動提出陪同他過江去給那邊的明軍將士送輜重。塗千戶猶豫了一下道:”槍炮無眼。傅朝奉你有所不知,倭寇的火銃比咱們多。且那邊的倭寇兵凶殘的很。若是大明的軍民落他們手裏了,痛痛快快讓你死都是便宜你。你犯不著——”


  “塗千戶,沒事兒,我去罷!”傅行簡說。“你不是也承認,你們這兒缺人嘛?我傅某人會幾手三腳貓功夫,不會拖累你的。”


  塗千戶最終還是拗不過傅行簡,答應了帶著他去。傅行簡其實也說不清自己為什麽要主動提出這麽個風險性極大的要求。連陸朗都被他嚇了一跳。有些疑惑的看了看他,趁塗千戶不在,陸朗小聲問他:“傅行簡,你是不是瘋了?該不會是因為雁希走了你——”


  傅行簡起身走開了。這種時候,聽見段慕鴻的名字對他來說竟然類似一種折磨。


  打踏上登州的土地開始,險象環生的海麵,危機四伏的環境········這些無不在提醒他眼下這裏的境況究竟是什麽樣。援助軍隊。這種事從一開始就沒有半分利可圖。而段慕鴻為了給軍隊籌集軍服,之前還準備關了絲綢機坊生產棉布········想想那時候,傅行簡竟然還以為她是想卷土重來,繼續跟他傅行簡競爭!這麽一想,傅行簡覺得自己實在是太小家子氣。段慕鴻原來已經突破了修身齊家,快要朝著平天下進發了。可他傅行簡卻依舊耽在舊日的兒女情長和愛恨情仇裏,不肯抬起頭來看看外麵的模樣。


  “真是太小家子氣了·······”他默默地想。連段慕鴻都能有大局觀,他卻根本沒想到。


  他不禁又回憶起這些年來二人之間的過往。十二年前他們年輕時,段慕鴻曾經在麵對他關於為何不回歸女兒身的質疑時不止一次說過,她說傅行簡,你不懂,你什麽都不懂。那時候傅行簡很生氣。他想是啊,我什麽都不懂,我就是想跟你在一起罷了。這難道也有錯嗎?可他想自己那時候到底是沒有讀明白,段慕鴻眼中的無奈與蒼涼。


  她希望他懂的那個東西,叫做責任。


  他是天生俊傑的天才少年,十五六歲就能利用王學的理論去自圓其說的解釋商人如何齊家平天下。可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那些年他總是希望段慕鴻放下偽裝嫁給他。卻從來沒想過,段慕鴻的背後是段家。她是段家的頂梁柱。怎麽可能允許自己離開那裏呢?

  段家不好,可段家是她父親的姓氏,是她的家族她的門楣。她想要繼承她父親的遺願去振興它,光耀它。從前是通過科舉。科舉不成,就通過賺錢。段慕鴻這個名字所代表的,從來都不隻是一個段朝奉而已。它代表的是段家箏兒對這個家族的責任感和重振它的決心。哪怕遍體鱗傷,心頭滴血。可她認定了那是她需要振興的家族,她就決不回頭!

  可是雁希,你為了那個家負責,誰來為你負責呢?誰來為我們的女兒負責呢?憶箏的死,又有誰來負責呢?


  一輪孤月掛在鴨綠江上空,傅行簡站在江畔,對著銀藍夜空中的孤月出神。


  作者有話要說:注:金州處在鴨綠江邊,當時與朝鮮隔江相望。


  祖副總兵:指時任遼東副總兵祖承訓,是當時援朝明軍先頭部隊的帶隊者。在朝鮮人提供的錯誤情報的誤導下被倭寇伏擊,所帶部隊傷亡慘重。


  李提督;即晚明名將,時任東征提督的李如鬆。他帶兵入朝同日軍作戰,參加了世界史上著名的壬辰抗倭援朝戰爭,也是“萬曆三大征”中的第二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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