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斷念

  “雁希, 不是我說,你這次········你這次簡直了!慧眼識珠啊!”


  “伯昭,嚴謹點, 是慧眼識木。”


  “對對對!慧眼識木!慧眼識香!我的老天爺, 這真是天上掉下來一個大大大餡兒餅!這麽好的事兒, 竟然讓咱們給碰上了!”


  陸朗高興的直搓手,喜的臉膛通紅。段慕鴻瞅著他激動的簡直快抽抽過去了。不忍心看老友當眾丟人, 她伸手拍了拍陸朗的肩膀小聲道:“伯昭, 克製,克製, ”


  她低頭掃了眼陸朗的下半身道:“你再激動就要尿褲子了。”


  陸朗果然收起了蒼蠅搓手般的姿態, 板正了麵孔咳嗽一聲, 站起身來努力抑製住喜悅道:“我出去問問西班牙人什麽時候提貨。”


  段慕鴻點點頭,默許他出去了。她和陸朗從荒島上搬回來的一滿船沉香木和龍涎香,以及其他各種布料雜貨。統共給他二人賺了十四萬兩——


  黃金。


  陸朗說絡腮胡子的外國蠻子是真有錢,也許是因為他們背靠金銀礦的緣故,他們一看到那些上等香木和龍涎香, 激動的恨不得把自己帶來的金銀當石頭塊兒給扔了。段慕鴻和陸朗當然樂於接受這些“石塊兒”——用香木和香料換。還有陸朗從大明帶出來的布料。雙方一拍即合,不到一上午就完成了這一大宗兩者皆滿意的好買賣。看西班牙人敦促著水手們把東西往他們船上搬, 段慕鴻站在她和陸朗臨時落腳的呂宋客店廊簷下, 忍不住打了個哈欠。


  客店對麵的妓院樓上擠滿了本地□□和外來客商, 都目瞪口呆的看著西班牙人把那麽大一堆香料搬上自己的船。他們的眼睛跟隨著來來去去的水手們轉了又轉,最後意識到水手也不過是個打工的, 對麵廊簷下站著的兩個明人才是最終獲益者。遂一個個都將目光轉過來, 開始豔羨又諂媚——或許還有不懷好意的盯著段慕鴻和陸朗看。段慕鴻隨意向上一抬眼,登時便捉住一個濃妝豔抹的本地□□對自己投來的媚眼。她嗤笑一聲,搖搖頭進屋子裏去了。


  距離她在海上遭遇海難已經一年多, 有順,阿布,小廣東·········還有那幾個她從老家帶出來的夥計,他們········如今不知道在哪裏啊·········還在人世嗎?又或許,早已魂歸天外,命喪深海了罷?”


  “仄裏有無有一位姓段的大朝奉吖?”門口進來一個人,操著蹩腳的大明官話問。


  段慕鴻這時候本來坐在窗邊一張桌子旁小酌,聽了這話便回頭一揮手:“我便是,你——小廣東?!”


  的確是小廣東阿文,可又不大像了。那年輕人笑容滿麵的從外麵走進來,橄欖色的皮膚如今實越發黑了。然而胖了一些,氣色也好很多。最主要的是臉上沒了當初那種憂鬱悲傷的氣質,變得活潑又喜氣。


  “段朝奉!四——四李!”他驚喜的結巴了,官話說的愈發不準,衝上來對著段慕鴻倒頭便拜,他仰起臉來望著段慕鴻,淚流滿麵道:“朝奉,我還當········還當再也見布到你咧!”


  “我也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呀!”段慕鴻又驚又喜道,隨即有些忐忑的看向他身後的門口,遲疑著問:“有順······阿布········還有二喜他們呢?”


  段慕鴻的心往下一沉,猶猶豫豫道:“他們該不會·········”


  阿文笑著一擺手:“沒有的事!他們好得很!當初我們都從那場海難裏逃回來啦!就連朝奉你的船都沒有問題呢!阿布和我,我們娶了這裏的一對姐妹,如今在這兒做生意,過得可好啦!有順鍋一直在幫我們照看生意,我們嗦讓他也同我們一起留在這裏呀,給他紅利呀!可似有順鍋嗦他是要回大明那邊去的,若是過了兩年還等不到你,他就回去啦,他家裏——”


  “他家裏還有妻小在等他,是。”段慕鴻的眼淚禁不住流了下來。真好啊,經過這麽多兜兜轉轉,有順,阿文,阿布,陸朗,他們所有人,都還在啊。


  她段慕鴻也在,傅行簡也在,真好,真好。


  笑容僵在段慕鴻臉上。她黯然神傷的把傅行簡趕出了自己的腦海。


  “我們前幾日就聽說這裏來了一個蘇州客商呀,還在猜測是不是朝奉大佬你的朋友,可是我和阿布都不認識他,不敢冒昧去相認吖!有順哥這個月又去馬尼拉押船了,沒人幫我們拿主意,不然早就來同你相認咧!大佬,同我講嚇你呢一年幾嘅事啦!”


  段慕鴻和阿文聊了起來,說得熱火朝天。一直到外頭一疊聲的嚷嚷著“打起來了打起來了!”他二人的注意才被吸引回來。阿文摸了摸腦袋道:“大抵又似辣些呂宋土著同客商的水手打起來了罷!太陽底下沒有新鮮事,茂尼吖········”


  段慕鴻卻站起身走向了門外,皺著眉頭道:“我怎麽聽見有人說陸朝奉?”


  她走到門外時,果然毫不意外的在街道中間看到了被人打翻在地的陸朗。街兩邊的店鋪酒樓甚至妓院樓上都站滿了人,統統低著頭好奇的圍觀這一場單方麵的鬥毆。陸朗被打的鼻青臉腫,嘴角還帶著一絲血。牙齒也被打出血了,躺在地上巾幘歪在一邊,翻起眼睛恨恨的瞪著騎在他身上的人。那胖揍他的人身穿一襲邋裏邋遢的袍子,袍子濕漉漉的還滴著水。一隻手按在陸朗脖子上,一隻手握成個拳頭舉在半空中,拳頭上血糊糊的。


  “伯昭!”段慕鴻大叫一聲向陸朗衝去。


  “啊呀!都是一家人,大家都從中土來這裏做生意不容易啊!有話好好說,打什麽打?”一個胖乎乎的中年人從路旁的一家店裏鑽出來,搶先跑到了二人身邊。那是當地一位德高望重的華商。從大明來此地許多年了,如今算得上是這裏華商的頭頭。


  前輩出來勸架,再混賬的後輩也沒有不給麵子的理由。然而打人者還是狠狠揍了陸朗一拳,又雙手按住他的腦袋往地上狠狠一磕,把陸朗磕的慘叫一聲眼冒金星,那人才不甚滿意的從他身上站起來,轉過身一言不發的走開了。俊美的臉上冷酷又疏離,頭發垂下來一縷耷拉在額前,臉上蹭著灰塵。


  是傅行簡。


  段慕鴻愣在小酒館外的泥巴路上,眼看著瘦高瘦高的傅行簡麵無表情的從她麵前走過,看都不看她一眼,仿佛她是個不存在的人似的。她別過臉去奔向陸朗,彎下腰把被打的有些不省人事的老友扶起來,口中低聲焦急道:“伯昭!伯昭!”


  忽然間,她聽見身後的不遠處傳來一聲大笑。那笑聲的主人一邊笑一邊大聲說:“你們知道嗎?剛剛賺了十四萬兩黃金的段朝奉,其實是個女子!還是個不老實的女子!背著他男人在外頭跟奸夫一起算計人!”


  段慕鴻的身體僵在了半空中。她的手忽然脫力,仿佛半點兒力氣也沒有了,手中的陸朗撲通一聲又摔在地上了。


  “瘋子!你他媽胡說八道什麽呢?”有人在她身後大聲斥罵。“對啊!人家段朝奉賺了十四萬兩黃金,怎麽著,人有那個本事!你妒忌人家你就罵人家是娘們兒啊?”


  “段朝奉那嗓子啞的········哪個娘們兒這樣!”


  “對啊!你不能因為人家長得俊就說人家是娘們兒啊?哎不是——這人誰啊?怎麽都沒見過這號人,突然蹦出來在這裏放屁!”


  “喲!這你可就不知道了罷?來來來我來給眾位說說哈!這個傅朝奉啊,從前就瘋狂迷戀人家段朝奉,人家去哪兒他去哪兒,非要跟人家搞斷袖!這不,人家都跑呂宋來了他還不放過人家。可這回人家賺了黃金萬兩,他的船好像是折在海裏了?這就瘋了唄!在這兒造謠汙蔑人家!人段朝奉孩子都有了,正妻小妾也各有一房。你說人家是女的,你看看人家小妾答應不答應啊?”


  “啊?哈?這——哈哈哈哈哈哈哈”


  段慕鴻慢慢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和理智。她彎下腰去吃力地想要扶起陸朗,這時候斜刺裏衝過來一雙手,橄欖色的胳膊一把接過陸朗道:“大佬,我嚟啦!”阿文把已經暈過去的陸朗扶起來扛走了。段慕鴻艱難的轉過身去,看到了遠處冷冷瞪著她的傅行簡,和正對著傅行簡冷嘲熱諷的眾人。


  “段朝奉怎麽可能是娘們兒?你想跟人家搞斷袖想瘋了吧?”


  “顛佬,有病噢!”


  “活該你沉船啊!”


  “嘖嘖嘖該不會是瘋了吧?”


  一張熟悉的臉在人群中斥罵的格外激動,段慕鴻看到了,是有順,剛從碼頭那個方向走來,方才說段慕鴻有妻有小的話就是他說的。顯然他那句話給不相信傅行簡的圍觀群眾注入了一股子信心。人們嘲弄傅行簡的癡心妄想,嘲弄地更厲害了。傅行簡站在人群裏,像一杆破爛的旗幟,承受著人們的口誅筆伐。


  “哈——哈——哈········”傅行簡嘶啞的笑了。“是啊,我癡心妄想,你們說的對,我早該放棄這些癡心妄想的。是,是,我承認,是我汙蔑了受人敬佩的段朝奉,我傅行簡,給段朝奉道歉!道歉!”


  傅行簡笑著,高高地舉起手對著段慕鴻唱了個大大的喏,他的臉頰上滑過兩滴亮晶晶的水跡。


  “段朝奉,元是我不配呀,是我不配,我不該玷汙了你的好名聲,我道歉。”


  “傅某人在此敬祝您,往後家財萬貫,孤家寡人,高朋滿座,無一真心。”


  段慕鴻,從今往後,我放下了,我再也不會癡心妄想了。


  作者有話要說:明中期的同時代,剛剛經曆了地理大發現的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擁有了南北美洲挖不完的金銀礦。所以那個時候他們用產自南北美的金銀大量買進亞洲產的各種好東西。引發了明朝東南邊境墨西哥白銀的瘋狂湧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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