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困境
“樂安總號損失慘重, 布料所剩無幾,暑襪所剩無幾,店鋪房間全部被焚——”
“你就告訴我, 樂安這邊還剩多少貨罷。”
“其實·······什麽也不剩了, 四哥·······”
“噢。”
“各家各戶向我們提前預定了一千兩百零四雙暑襪。這些是已經預先交過銀子的。那清河分號現在還有多少暑襪, 夠交付給這些客人嗎?”
“清河······清河店裏的暑襪庫存還是去年的。隻有一百多雙了。”
“清河鋪子裏的布料還有多少?”
“不到一百匹。”
段慕昂長長的歎了一口氣,閉上眼睛疲倦的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她靠在書案後麵在一把黑色的太師椅上, 一伸手將手裏的毛筆丟在了麵前潔白的空賬簿上。墨汁甩出去, 把賬簿濺的髒兮兮的。
“難辦啊·······看來我得去鬆江一趟了·······”
段慕鴻說幹就幹,當天下午便去碼頭上協調船隻了。走過南街時, 她遠遠看見自家那被燒作白地的店鋪殘跡, 如同一個可悲的黑紅色傷疤, 大剌剌的敞在南街街頭。幾個頑童在殘垣斷瓦上蹦跳著玩耍,將一個竹蜻蜓飛的老高。笑聲在六月的豔陽下格外清脆。
“賣暑襪啦!賣暑襪啦!便宜輕美的暑襪!”有人在前頭叫賣。段慕鴻愣在原地,不禁犯疑:且不說樂安隻有段記布莊有暑襪,單說這賣布的,整個樂安也是她一家獨大。段記被燒了。這賣暑襪的人未免落井下石的太明顯了些。
段慕鴻循聲望去, 在望向那高高掛在店門外的匾額時呆住了。隨機,一切都變得清晰明了, 她怒從心起。
西洲布莊。四個大字的黑底金字, 要多顯眼有多顯眼。那個“西”字在陽光底下散發出的光芒, 刺痛了段慕鴻的心。匾額上掛著的大紅花,昭示出它剛剛誕生不久的身份。這鋪子絕對剛開了不超過一天。因為就在前幾天, 段慕鴻還沒見過這平地鑽出的鋪子。
“各位父老鄉親, 親朋好友!”一個黑臉膛的小眼睛男人笑眯眯的站在西洲布莊門外的台階上大聲說。“咱家生意初來乍到,蒙各位鄉親父老看得起!今日第一天開張就這般捧場。我家朝奉方才在後頭說啦!今兒凡是進鋪子買布的鄉親父老,甭管您買了什麽!隻要您在小店花了超過二兩銀子, 我家朝奉做主!送兼絲布一匹!”
一掛長鞭炮被滿麵春風的夥計挑起點燃,劈劈啪啪的爆竹聲中,無論是客人還是賣主,每個人都笑得那麽開心。除了呆立在人群之外的段慕鴻。她呆呆望著那些狂歡般衝入店裏的客人們,不知不覺的,眼淚奪眶而出。
“敢問是段朝奉嗎?”一個謙卑的聲音問。
段慕鴻抬手飛快的擦了擦眼淚,轉過身去,看到了傅行簡的貼身小廝來福。她強撐著自己身為一個巨賈的體麵,勉強對來福露出皮笑肉不笑道:“喲,這不是來福麽?跟我裝什麽新鮮人呢。你要做什麽?”
來福對著她唱了個喏:“我家二爺請段朝奉入後堂一敘。”
段慕鴻笑了起來。一邊笑一邊扭過頭去看那人頭攢動的西洲布莊。她笑了好久,久到來福都以為她是不是犯了什麽病。最後她回過頭來,臉刷一下變了。
段慕鴻對來福說:“你回去告訴你們主子,他在想屁吃。”
說完,她昂著頭走了。神情很倔強,像個不服輸的小孩子。
與此同時,西洲布莊二樓臨街的一扇窗子後麵,一個人影黯然關上了窗。
清晨,整個樂安都下了大霧。段家大院也不例外。段慕鴻穿戴整齊出了門,茜香從她身後跟出來,繞到她麵前幫她拍平衣服上的褶子,口中說道:“娘讓我轉告你,到了鬆江好好兒調停。這回你想讓大家趕製那麽大一批料子和暑襪,屬實是有些難辦。人家若是說話不好聽了不耐煩了,你耐著點兒性子。畢竟這次的岔子出在咱們這邊。”
頓了頓,茜香又有些不好意思的囁嚅道:“你若是見了柳小七,同他說一聲,讓他別太難過了。注意身子。”
柳小七前幾個月死了媳婦。雖說那媳婦脾氣不大好活著的時候總跟他吵架,但人不在了,柳小七還是難免傷心。這幾個月總是悶悶不樂的。段慕鴻應了聲好。想了想又補充道:“你便是不說,我也要安慰他的。放心罷。”
她和茜香告別,帶了等候在一旁的有順準備走。這時候太陽已經漸漸開始舒開金輝,燦然的光芒落在院子裏的柳樹梢頭。一個人影突然從門外撞進來,慌裏慌張的道:“四少爺!老太太有請!”
“老太太有請?”段慕鴻站住腳,飛快打量了一下來人——是老太太身邊服侍的丫鬟。“我馬上就要上碼頭到鬆江去了。老太太來請我做什麽?”
“不知道,”丫頭搖了搖頭。“二奶奶和二爺也在,好像是在說什麽········什麽家產劃分。”
段慕鴻聽的心頭火起,兩條胳膊舉起來一比劃怒道:“這都什麽時候了我火燒眉毛呢!這幫人還拿分家這種破事來煩我?!成日裏換湯不換藥的能不能有點兒出息?眼皮子淺的針尖兒大!那麽屁大點兒的東西就鑽他們眼睛裏啦?你回去告訴他們,就說他們有病!”
“少爺······這——”丫鬟犯了難,愁眉苦臉的望著段慕鴻。段慕鴻又看了她一眼,煩躁的”嘁嘁嘁“了幾聲補充道:“算了算了,你就跟他們說,啊,說就說我說的哈,我說,他們有病。”
她對著丫鬟揮了揮手:“走了!我忙著呢·······這幫人能不能別拿他們那點兒針鼻兒大的破心思來惡心我!”
段慕鴻風塵仆仆的直奔了鬆江,算是一路上順風順水,無甚大事。不過數日就到了鬆江。她是懷揣著希望而來的。鬆江的鴻升機坊卻叫她大失所望。
“段大哥·······我——我對不住你。”柳小七垂頭喪氣的說。
“機坊都停工好一陣子了,”四嫂為難地說。神情既焦急又生氣。“沒有棉紗,上哪兒去織布。前日幾個從咱們這兒出去的機工回來喊人,嘩啦啦跟著走了一大片。”
“不是,你等等········為什麽會沒有棉紗?”段慕鴻摸不著頭腦。她舉目四望已經被四嫂等人用布蓋上了的織機,心裏是相當的困惑。
“棉紗都被西洲機坊還有其他幾個機坊買走了·········西洲和另外幾個機坊老早就看咱們不順眼。跟魏塘那邊的紡紗戶說好了價錢。棉紗一出來就讓他們買走。咱們的人根本就買不到紗!”
柳小七說著又開始歎氣,氣的直跺腳:“人怎麽能這麽壞!聽說西洲為了讓魏塘那邊不把棉紗賣給咱們。出錢收購了魏塘最大的紡紗機坊!”
“姓傅的心眼兒髒的比那糞坑都不如!哪兒管你這個?”四嫂恨恨的罵道。她轉向段慕鴻道:“棉紗是一個,再一個,最主要的還是咱們這兒的機工走了好些。原先最能幹的幾個都被西洲挖走了。西洲出了高價。他們去西洲的工錢比在咱們這兒多了三成。這一個個的忘恩負義的忘八,就都·······”
四嫂氣的說不下去。門口一個老婦道:“那人哪兒有不自私的?放著高工錢不去,誰會這樣?咱們機坊裏買不到紗開不了工,開不了工就沒有工錢。人家一個個的坐在機坊裏沒有工錢了,誰會留下嘛!”
“嘿儂個老瓜皮!我陳四嫂不就在這裏嘛!人家小七也在!啊喲儂不是也在啊!儂說甚呆話?”
陳四嫂氣不過,和那個老婦吵了起來。老婦道:“阿拉是因為手慢,跟不上人家西洲那個快的手速。不然阿拉早走咧!強似在這裏同儂這個潑婦白扯。”
四嫂和老婦一通大吵,把對方罵走了。她回過頭來,段慕鴻卻在歎氣。
“四嫂,謝謝你。”她輕聲道。“我·······讓我靜靜。我得想想········”
她不斷嘀咕著“我得想想·······我得想想······”步履蹣跚的走出了屋子。四嫂和小七一起站起來望向她的背影,驀地發現他們那位永遠腰杆挺得筆直的段朝奉,不知不覺間已經佝僂起了身子。像是在一霎那老了二十多歲。
“朝奉他········他不會有事吧?”四嫂憂心忡忡的問。眼睛還盯著段慕鴻遠去的背影。
柳小七搖了搖頭,輕輕歎了口氣:“別說是朝奉,連我都想一頭撞死了算。這·······唉!”
四嫂回過頭來白了柳小七一眼,又踹了他一腳:“儂跟著在這裏唱甚麽衰?阿拉聽有順說了,朝奉不隻是在咱們這邊有麻煩。山東那邊的鋪子,也平白無故叫人給燒啦!好大一個鋪子,半條街噶!統統被燒作白地!朝奉心裏的苦悶,哪裏是儂能比的?”
柳小七無言,心想我剛死了老婆又沒了吃飯營生,我難道就不可憐嘛?但他不敢對四嫂說。四嫂見他悶悶不樂,也懶得同他多講。起身嘟囔道:“其實這個也不是全無辦法。阿拉去同朝奉說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