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暑襪
進入三月, 樂安乃至整個青州都春意盎然。同時,這時候也是一年中最青黃不接的時候。
“城裏近來又來了好些流民,有的看咱們家的鋪子大, 天天躲在咱們店外頭探頭探腦, 一有客人來他們就撲上去要錢要吃的·······哎!真是影響生意!”
布莊的大夥計同段慕鴻抱怨著, 臉上的不滿顯而易見。渾身上下都寫著“掌櫃的你快發句話讓我們把他們打出去!”。
段慕鴻正在櫃台後的小屋裏算賬。坐在八仙桌旁,她聞言抬頭看了看大夥計, 轉動眼珠想一想道:“你帶幾個人到家裏去, 讓廚下的媽媽們費個心,蒸幾籠饅頭拿過來——再讓他們煮一桶粥也一並送來。不夠了再煮。”
“不是——朝奉?這·······”大夥計目瞪口呆, 心想我跟你說這個的意思可不是讓你當好人啊, 你怎麽能給歪這上麵去了呢?
段慕鴻卻是看也不看他, 低下頭去把算盤打的劈啪作響:“這什麽這,還不快去辦?對了,你帶人去弄這饅頭和粥,出去給你丹青哥說一聲,讓他帶人到街口那片空地上去支個粥棚, 把流民都引到那邊去——不要讓他們呆在店門口不走。”
大夥計一愣,接著又驚又喜:“哎!小的這就去辦!”
段慕鴻給陸朗寫信說明了樂安的流民湧入問題。陸朗卻表示愛莫能助——流民問題是每年春天都會出現的老問題了。別說他陸朗, 就是上報到布政司去, 估計那邊也沒辦法。這些流民多是從西北, 河南流竄過來的。本身都是故鄉幹旱無收或者因為天災人禍失去田地,在老家呆不下去才四處跑。偏巧山東又離這些地方近, 自然不免成為流民流竄的首要目標。各地遇上流民問題, 除非京師那邊下令安置,不然大多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懶得管。
“不下令驅逐他們都算好的········”陸朗和段慕鴻見麵時說。“有些州府見了這些流民,知府都會授意下麵直接驅趕的。我爹仁善, 不管他們。可你也不能要求我爹開倉救濟他們——青州百姓自己還自顧不暇呢!春天青黃不接,州府也沒有餘糧啊!”
“行吧········”段慕鴻說,“你就當我沒提過這事兒。”
她回了家,讓丹青繼續給那些流民開設粥棚布施。幾天下來耗費了不少銀子。引來了段老太太的不滿和葉雲仙的陰陽怪氣。縣衙的捕快很快也帶了人來驅趕這些流民,把他們都攆到了城外幾裏的荒村野地去。段家人大鬧一場不許段慕鴻再去賑濟。她隻得作罷。
“要我說,你天天考慮這些事,不如多想想,怎麽讓咱們的鋪子多進錢!”陸朗給她寫信說。
段慕鴻無言以對。布莊的生意蒸蒸日上,她也在和傅居敬商量,準備入秋後就在清河縣開設第二家分號。
“不過這分號開不開的成,得先看看咱們這回進貨順利還是不順利。”段慕鴻說。
段家的買賣越做越興旺,雖說還有二房那個半死不活的貨棧在拖著,每個月都得讓段慕鴻往裏麵貼一部分冤大頭錢。可那和段慕鴻賺的錢比起來實在是微不足道。葉雲仙又在對布莊躍躍欲試的想要伸出魔爪。然而老太太被孟若湄肚子裏的重孫喜昏了頭,並不搭理葉雲仙和段百山的擠眉弄眼。段慕鴻樂得看戲,就放任二房的貨棧繼續蕭條下去。
她把大腹便便的孟若湄拜托給謝妙華。段慕鴻說:“娘,湄兒肚子裏的孩子一定得萬無一失。若是實在不行,麻煩你同外祖和舅舅說一聲,行個方便,讓湄兒跟著你到舅舅家住一陣子也成。老太太那邊不用怕,我回來說便是了。可千萬要保住湄兒肚子裏的孩子。”
這話她便是不說,謝妙華也明白。當即滿口答應,叮囑她出門在外,萬事小心。切莫為了家裏的事擾亂心神。
“你到了那邊,我估計會遇上雁聲。”傅居敬來送行,避過眾人對段慕鴻幸災樂禍。段慕鴻奇怪的看了他一眼。傅居敬笑道:”我把你夫人懷孕的事寫信同他說了,他快氣瘋了。“
不知為何,這話竟然讓段慕鴻心裏升起一種奇異的愧疚感。好像她背叛傅行簡被人抓包了似的。明明傅行簡跟她沒有半毛錢關係。可這話怎麽聽怎麽像是她對傅行簡始亂終棄了似的。
“你別胡說八道······”段慕鴻白了傅居敬一眼。“我夫人懷孕,他生哪門子氣?無聊至極!”
傅居敬不說話了,單隻是笑吟吟的望著她笑,一臉看好戲的表情。
“你大可嘴硬,”傅居敬說。“不過我提醒你,他如今在南邊可是很吃得開。消息又靈通。你到了南邊地界,估計一過江他就知道了!”
段慕鴻愣了一愣,隨即反應過來,惱羞成怒般的啐了傅居敬一口:“他知道了又怎麽了?我就不信,他還能把我吃了?!”
今時不同往日。段慕鴻不再需要為了一點路費而載著棉花走水路。她帶了一彪人馬,雇了騾馬大車,馱起去年自己帶人從鄉下收回來的棉花庫存上了路。哪怕生意越做越大,她也還是堅持親自收棉花。必要的時候,走垛也要親自來。丹青依舊是她的左膀右臂,跟著她一路南行。沿途路過山東河南交界之處,大片的棉田映入眼簾。段慕鴻對丹青說:“等咱們走完這一趟回去我得同秉嚴商量商量,辦分號的事大可停一停。得先把棉花來源解決了是正經。如今去鄉裏收棉花成本越來越高。還不如買上些地,雇些幫傭來種棉花來的劃算。”
丹青是向來無條件讚同段慕鴻的任何決定的。段慕鴻望著對自己點頭的丹青,心裏忽然有些懷念傅行簡還在他身邊的日子。傅行簡不止會對他點頭搖頭,他還能對她的想法做出最精妙的補充和反駁,而那才是一個成功的合作夥伴應有的樣子。
馬隊行了數月,終於進了江蘇地界。段慕鴻不便耽擱,帶著人馬直奔鬆江府。迅速找到自己的老主顧們將棉花賣掉。正是春夏之交,南方缺棉花。她像往常一樣帶人到柳家村去找柳小七買布。卻不料柳小七出門務農去了。段慕鴻有些哭笑不得,幹脆囑咐柳小七新娶的媳婦幫她照看著隨行人馬,自己帶了丹青便往村頭的水稻田去了。
南方入夏早,到了中午更是下火似的。柳家村的花草樹木也蔫頭耷腦了。村口大柳樹底下的魚塘裏,幾條鯽魚懶洋洋的停在水裏不動。段慕鴻路過樹下,看見老年人三三兩兩的坐著乘涼,一個個都將大蒲扇蓋在臉上假寐,並不說話。隻有小孩兒滿地跑著,不知疲倦的嘁嘁喳喳。
“誒,囡囡不要亂跑撒,儂腳上的暑襪都要破得啦!”一個中年婦女站在自家門口的門檻上,伸長了脖子衝著外頭嚷嚷。她四五歲的小女兒伴著兩個小男孩一起,正在門前的幾塊大石頭上上翻下爬。小女孩穿著薄紗衫子,打扮的像個男孩兒似的。腳上卻是新製的草鞋,裏頭穿著潔白輕軟的暑襪。她翻身爬上一塊石頭,回過頭來對姆媽淘氣一笑,“哧溜”一聲,腳上的暑襪登時被石頭劃破了一個洞。
“寧個小巨頭!暑襪破了莫要哭嚷人給你買新的!”中年婦女怪叫一聲,衝上來捉住小女孩便要暴揍。小女孩瞪大眼睛哭咧咧的張開嘴,眼睛一轉就叼住了正好路過的段慕鴻,於是隻在一瞬間,她對著段慕鴻做出可憐相,吭吭嗤嗤的求段慕鴻救她一命。
“這位娘子這位娘子!”段慕鴻連忙出聲勸阻道。對著回過頭來麵色不善的中年婦女尷尬的笑了笑,她盡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不那麽像北邊來的冤大頭:“囡囡看樣子已經知錯了,就不要打啦,打了多可憐撒·······”
中年婦女的眉毛跳得老高,一臉的不好惹:“我打我家的小巨頭,幹你何事撒?走走走,伐要在這裏生事!”她回過頭來狠狠抽了小女孩的屁股一把道:“才新買的暑襪給弄得爛成了這個樣子,還打不得了?”
小女孩嗷的一嗓子嚎了出來,一下子就眼淚汪汪了。段慕鴻愛莫能助的看了她一眼,尷尬的摸了摸鼻子準備離開。卻聽見那中年婦女一邊打孩子一邊道:“暑襪穿了儂腳不出痱,儂可倒好,腦子下了蒼蠅籽還是怎的,破了不要買新的啊·····起西伐······”
“暑襪穿了不出痱?”段慕鴻耳朵一動,直覺自己聽到了一句不得了的話。她轉過身去走向那中年婦女道“:”這位大娘子,方才你說什麽來著?暑襪穿了不出痱?“
”·······幹嘛?“中年婦女用看傻子的眼神瞪著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忽然眼睛一亮:”誒?這不是柳小七家的客人,那位總從北邊過來買布的客商撒?“
”是我,正是我。“段慕鴻笑道。“大娘子,我是不是買過你家的布?”
“啊,那倒不是。”中年婦女說起了帶著吳語口音的官話。她笑嘻嘻的瞅著段慕鴻道:“聽說儂是個冤大頭,總愛買柳小七家厚的捂死人的布。我家的布輕軟嘞,不似辣種賣不出價的。”
段慕鴻:·······
她拉著中年婦女問了半天,總算問清楚了那小女孩腳上的“暑襪”的來曆。原來這暑襪是今年鬆江新興起的一種襪子。南方天熱,市民又四季穿襪。一入夏大家腳上便成日裏如踏在泥濘中,汗涔涔的很是不爽。
也不知是哪家織布匠人發現一種叫做尤墩布的薄布,造價不高,但透氣性極好。尤其適合製作夏天穿的暑襪。於是一時間,整個鬆江都風行暑襪。人們大量織就尤墩布,再由店家包任務給村民農婦製成暑襪。統歸收攏到暑襪店裏,一雙能賣好幾錢。暑襪物美價廉。加上大家受夠了整日把腳汗涔涔的裹在厚布裏。於是很快的,暑襪便由鬆江,風行到了大半個江蘇,甚至連蘇杭一帶的許多富貴人家,也都趕時髦穿起了暑襪。
“太好了!”聽完中年婦女的科普,段慕鴻高興的兩眼放光。尤墩布,暑襪,多好的商機!竟然就這麽讓她給碰上了!
若是能抓住這個商機,把持住樂安的暑襪貿易,那往後她段慕鴻每年不是又要多賺一筆!
段慕鴻當機立斷,請中年婦女幫忙聯絡暑襪店。她要立刻訂購三千雙,一旦做好,立刻返程樂安!她就不信,這麽又輕又軟又涼快的襪子,即將迎來酷暑的樂安百姓會不願意要?
作者有話要說:注:明代中後期一直存在有流民問題。流民多為西北出身,河南有時候遭災了也有流民。
山東河南交界處是當時比較重要的棉花供應產地。所以經常有像段慕鴻這樣,從山東河南買了棉花再拉到鬆江等地去賣掉的走貨客商。
小巨頭和起西伐都是吳語裏的罵人話2333333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