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搶人
“鴻哥兒!你——你——你等等我呀!哎!”
十二歲的小丫鬟茜香一邊跑一邊喊,上氣不接下氣的。她邊跑邊靈巧的跨過幾個門檻,繞過一處園圃,最後總算跳進了綠樹掩映著的百草堂。段家小少爺段慕鴻,此刻正站在百草堂中間“懸壺濟世”的牌匾底下,得意洋洋的對著外祖父謝長垣拿出那一紙通報,老郎中不明所以,滿臉疑惑的接過了那封帖子一看,笑了。抬起頭來對著段慕鴻點頭:“鴻兒,第一次考府試便中了秀才,不枉你這些年寒窗苦讀啊!”
“鴻兒能有今天,外公您功不可沒!”段慕鴻謙虛的說。他的嗓音比一般少年更為沙啞一些,說話聲音也比一般少年們洪鍾般的大嗓門要小。乍一聽,幾乎要以為此人是個膽小怯懦之輩。但段慕鴻在同鄉的文會上,卻總是以能言善辯拔得頭籌。他今年不到十三歲,卻早已經是遠近聞名的神童了。
“報喜的差人還未到吧,你們這種我知道,都是先送個信兒來,過會兒那敲鑼打鼓的才來呢!鴻兒——”謝長垣喜滋滋的說,花白胡子一抖一抖的。“吩咐人趕緊去你們段家給你母親報信,她若是知道這個消息,怕不是要喜極而泣了,哈哈哈······”
外祖父猜的不錯,謝妙華一從段家趕過來,剛進門看見看中秀才的匾額便哭了。一邊擦眼淚一邊用手摩挲著漆黑油亮的匾額,她哽咽著道:“鴻兒,你能一舉中第,也不枉娘這些年在段家為你吃的這許多苦。隻是我想著,若是你父親能看到這些該多好啊,他當年也是中過秀才的人,隻可惜——隻可惜·······唉!”
“大喜的日子,妙華,你說這些做什麽。”謝長垣道。他回頭對謝妙華的母親吳氏囑咐道:“方才我讓你給老大說,出門去置辦一桌酒席來慶賀,可準備停當了?今天是鴻兒的大日子,咱們一家子,得好好為鴻兒慶賀一番才是!”
謝夫人吳氏含笑點了點頭,正要說話,忽聽得門外響起一聲來者不善的冷笑:“謝太醫這話說的好生奇怪,鴻哥兒是我們段家的長房長孫。這些年你們以他身體孱弱為托辭,將他扣在謝家將養已是過分。如今我家的兒郎中了秀才,怎的這宴席倒要叫親家來替我們置辦呢?”
眾人循聲向外望去,卻是一個拄著壽星頭拐杖的老太太。身材矮小,麵貌刻薄。青白麵皮上一雙點漆般的眸子閃著精明。見眾人看自己,她又發出一聲皮笑肉不笑:“親家公,親家母,多日不見,你二位,身子骨還硬朗?”
呼啦啦的一大群段家人從她背後湧出來,足足有六七個。段慕鴻打眼一看,就看到了大房的二爺,二房的大爺和二房一位招贅上門的女婿。烏泱泱的一群,好不威風。
“段老夫人這架勢,怎的像是來搶人?”謝夫人吳氏道。臉上笑的和氣,言語卻也是不留情麵。“我們並未想過扣留鴻兒,隻是這些年鴻兒一直長住我家,貴府也一直不聞不問。老身糊塗,還當段家已經不認這個長孫了呢!”
“你——”段老夫人瞠目結舌,愣在當地。
她一直瞧不上謝氏這個親家,嫌對方醫戶出身,比不得段氏祖上顯赫,還做過幾任道台。偏拗不過當初長子段百川鐵了心看上謝家的女兒,非要娶回去做長房嫡妻不可。
段家祖上雖闊過,可到了段老夫人這一輩,早已是強弩之末。那時候全家都靠著段百川棄文從商經營過活。因而不得不按下心中鄙夷,與那醫館的郎中做了親家。
此事雖已過去許多年,可隻要提起來這事段老太太就生氣。故而很少同謝家走動。即便走動了,也是吹胡子瞪眼睛,沒個好臉色。
“哎呀呀,都是一家人,搞得這麽劍拔弩張的做什麽?”一個做作的、仿佛故意捏出天真語氣的聲音說。謝家人和段慕鴻向那邊一看,見一青衣女子從人群中閃了出來。段家大房的二少奶奶葉雲仙對著眾人深深做了個萬福,抬起頭來笑意盈盈的看向長嫂謝妙華。
“嫂嫂,鴻哥兒出了這麽大的喜事,你怎麽也不知會我們一聲,就這麽獨個兒的回了娘家呢?你非要把鴻哥兒藏在娘家,這些年我們也沒法子。可如今鴻哥兒既然中了秀才,這明珠蒙塵,蒙的了一時,蒙不了一世呀,您說是不是?”
她一邊說一邊觀察著謝家諸人的表情,最後把目光停留在了段慕鴻身上。段慕鴻並未向她行禮,單隻是冷冷的瞅著她。葉雲仙笑了,對著她招招手道:“鴻哥兒,到這兒來,祖母和叔叔伯伯們在等你。你難道不想去大爺的靈位前告慰一下他嗎?”
“我自然是想的,”段慕鴻說,聲音依舊是如往常一樣又輕又啞。“隻是侄兒不明白,嬸嬸一介女流,為何要跟著諸位叔叔伯伯一起,到我外祖家尋晦氣。還這麽的·······”
他對著葉雲仙笑了一下,方才慢吞吞的吐出幾個字:“拋頭露麵,言語輕佻。有失身份啊。”
葉雲仙啞口無言,勉強掛住臉上的笑,她默默退回到人群裏去了。段老太太輕輕咳嗽了一聲,用壽星拐杖在地上“砰砰砰”的撞了兩聲道:“鴻哥兒,這些年一直放任謝家把你藏在這裏——”
“祖母,這您可就錯怪我外祖父和外祖母了,”段慕鴻笑微微的說。“不是他們要藏我,是我身體孱弱,自願留在外祖家調養身體呀。這事兒您同我母親當初不是說好了的嗎?您怎麽給忘了?”
段老太太臉上露出了一點竊喜,連忙接住了這個台階正色道:“對對對,瞧我這記性!鴻哥兒,你說得對。當年咱們卻是這麽商量的。那——”她看看段慕鴻,又看看謝妙華等人。“——如今既然鴻哥兒身體大好了,又中了秀才,到底還是得回自己家去才好啊。妙華,你說是不是?”
謝妙華同父母交換了一個眼神,似乎在隔空商量著什麽。到了最後,開口的卻是段慕鴻。
“祖母您說的對,”他彬彬有禮道。“這麽多年沒回家在我父親靈前盡孝。鴻兒真是該死!不過我從前總想著,我爹爹他老人家當年也是秀才出身。我總要做出點成績來,才敢到父親靈前告慰。既然如此,咱們擇日不如撞日,今日便回家去,由孫兒來告訴我爹爹這個好消息吧!”
“鴻兒,你——”謝妙華欲言又止。看看段慕鴻又看看父母,神情複雜。
“娘,鴻兒也在外祖家叨擾這麽多年了,不好再打攪下去呀!既然今日正好有此喜事,幹脆借著這個機會,讓我跟著你一道,還家去罷!”
他回過頭不知對謝家老夫婦使了個什麽眼色,原本困惑又擔憂的老人立刻舒展開了眉頭。段慕鴻又回過頭來道:“祖母,既然如此,不知咱們家裏將我中秀才的宴席辦下了沒有?我在外祖家這麽些年。受二老養育之恩頗深。我請二老一道去赴個宴吃個酒,不過分罷?”
“使得!使得!”見孫子願意跟自己回去,段老太太高興的一張老臉上幾乎要開出花來。“這自然使得!親家公養你這些年,人說滴水之恩還湧泉相報呢!親家公親家母,這一杯薄酒,二位可一定要賞光啊!”
段家人都開始附和著老太太的話去恭維謝家人,倒叫謝長垣和吳氏不知該如何是好了。段慕鴻給母親謝妙華使了個眼色。二人躲開人群去了後麵房裏。謝妙華憂心忡忡的看了眼外麵正同謝家敘親敘的熱火朝天的段家人,回過頭來歎了口氣道:“鴻兒,你這又是何苦呢?娘不是說過,你就在你外祖父家好生讀書,考取功名。段家那邊自有娘替你看著。等老夫人沒了,咱們再回去把屬於你爹的那一份要回來便是了。你怎麽就不聽話呢!"
段慕鴻——也是五年前的段慕鳶。轉過身來,對著母親那張疤痕斑駁的臉露出一個無奈的苦笑。
“娘,你太天真了。”她用沙啞的嗓子說。“爹已經走了這麽多年,隻靠著你在段家忍氣吞聲的為我守著,如何能分得一杯羹?況且我早就看透了。如今段家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哪一個不是我父親當年走馬販貨掙下來的?若是沒有我父親輟學經商,段家早就家境敗落,淪為笑柄了!更別提我父親和哥哥的兩條人命!都背在這些人身上呐!隻是苦於咱們找不到證據證明是他們合謀害死了我爹,才隻能這樣韜光養晦!若我說,等我找齊了證據那一天。段家大院裏的那些人,統統都該死!”
她情緒激動了,聲音便有些破音,聽得讓人感覺她仿佛下一秒就要咳血。謝妙華擔憂的望著她問:“你近來還在吃那個啞嗓子的藥嗎?”
段慕鴻點點頭,輕描淡寫道:“若是停藥不吃,嗓音就又要露出馬腳。不過外祖父說了,隻要再吃一年,嗓音就會永遠變成這樣。到那時候,我就再也不用擔心露餡兒了。”
謝妙華頹喪的坐了下來。低下頭去看自己的手:“鴻兒,有時候娘真的很擔心,擔心當年那個決定是錯誤的。可你也知道。當時那種情況,他們暗中搞鬼害死了你父親,又害死了你哥哥。可娘又找不到證據證明是他們幹的,根本沒法給你爹和你哥哥報仇!咱們大房沒了男子撐門戶,老太太又最是重男輕女。若讓她知道活下來的是你而不是你哥,她一定會對那些人陷害你也睜一隻眼閉睜一隻眼,那樣一來咱們娘倆兒······被‘吃絕戶’雙雙逼死也未可知啊!”
她抬起頭看向自己扮作男兒身的女兒,眼中滿是疲倦:“娘當初也是實在沒法子·······他們馬上就要找到咱們。深更半夜,荒郊野外。幸好當初先發現咱們的是你外祖父和舅舅,不是那邊,·······”
“娘,我知道,我懂,你別擔心。”段慕鳶握住母親的手誠懇道。“我知道你都是為了我好。我也知道你這些年忍辱負重的留在段家,是為了找到他們謀害我爹爹和哥哥的證據啊!這些我都懂!隻是娘,你得明白,對他們這種人來說,你若是不主動出手,就等於是對他們示弱!不是所有人都明白得饒人處且饒人的。”
“所以······你決定了?”謝妙華問。
“就這麽定了。起碼,先回到段家再說。我不能總讓您一個人呆在那個狼窩裏啊!”段慕鴻握緊了母親的手。
謝妙華忽然哭了。抬手撫摸著女兒扮作男兒打扮的發髻,她流著淚輕聲道:“娘的小箏兒長大了······”
作者有話要說:幾個小tip:
段老太太稱呼女主外公“太醫”不是因為女主外公真是太醫,宋明時代民間尊稱醫生也會叫“太醫”。
文中寫到眾人眼中的女主時用的人稱代詞是“他”,因為在眾人眼中女主是男子,所以用的這個人稱是站在旁觀者的角度來寫的。後麵大多數情況下為了顧及大家閱讀感受我會改用“她”。
吃絕戶:重男輕女引發的封建遺毒民俗之一,現在有些不太開化的地方依然存在。即一個家族中若有一家人隻有女兒沒有兒子,或家裏妻小沒有撐腰之人。則這一家的男主人死後,家族中的其他人以他無後為由逼走或逼死他的妻女,以圖瓜分其家產。古代比較出名的吃絕戶受害者比如明末清初的名媛之一柳如是,為了保護亡夫的家產不被族人吃絕戶不惜上吊自盡。所以“吃絕戶”這種現象真的很陰損而且確實會引發命案。
離開段家大院的段慕鳶已經死了,現在站在你麵前的是鈕祜祿·慕鴻。(不好意思走錯片場了hhhhhhh)
食用愉快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