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暴風雨要來了
一張華輦停在永延殿外,一些個大臣三三兩兩的從巨大的殿門裏出來,在雨裏也行得輕快。
婢女掀了轎簾,小太監便飛快的遞上小杌子,雍容華貴的中年女人踩著小杌子下了轎輦。
婢女們牽的牽裙子,抱的抱傘,一群人前呼後擁的往台階上進發。中年女人遇見大臣們,匆匆應了好,然後回頭奇怪道:“這是怎麽了?一個個紅頭花色的。”
纓蘿道:“大概是有什麽好消息,娘娘見了皇上一問不就知道了?”
太後手臂搭在宮女的身上進了殿。
永延殿是皇上批奏折的地方,裏麵矮矮一榻長桌,亂七八糟疊滿了公文。皇帝不在桌前坐著,卻是站在廊下逗著鳥籠裏的一隻八哥。
拿筆杆子去戳它的翅膀,它一吃痛又飛躲不開,驚得大叫:“嘿喲,皇上您就繞了我吧,嘿喲,皇上您就饒了我吧……”
逗得皇帝發出爽朗的大笑。
太後見著這一幕不由定住了腳步,本是陰晴不顯的一張臉快速的暗了下來,氣場如烏雲的鋪散,很快就壓到了皇帝的身邊。
皇帝斂了笑容,慢慢的轉頭,見太後像根柱子似的立在那頭,直勾勾的盯著他。
他嚇了一跳,殿前的威武全然不見,“嗖”的一下扔了筆迎上去,“母後,大雨天的,您怎麽來了?”
太後冷眼瞪他,“哪裏來的鳥?”
皇帝說:“底下的小太監養著玩的,朕看它很會說話,就掛過來喂兩日。”
“喂兩日?你這叫玩物喪誌。奏折不好好批,在隻畜生麵前逞英雄,皇帝真能耐啊!”
關門獨處的時候,太後一向是不給皇帝留情麵兒的。
皇帝心裏千般不悅,卻已經習慣性的笑得愈發燦爛。“母後,我這不是高興才逗弄逗弄阿七麽?”
“什麽?它叫什麽?”
“阿七。”皇帝意味深長的答了一遍,生怕太後聽不出這裏麵的意思來似的。
“胡鬧!”太後大喝一聲,“你簡直胡鬧!”
沈明庭排行老七,這隻畜生就叫阿七,他是唯恐天下人不知道他們兄弟不睦麽?
“你給改的名字?!”
皇帝見太後沒有半分笑意,知道這玩笑沒能讓她受用,趕緊正色撇清關係,“都說了這八哥不是朕養的,朕玩幾天就還回去,怎還有心思給它改名兒。它原本就叫阿七,母後不信可以問安德祥。”
旁邊的老太監低著頭尷尬的笑著。
太後一拂袖子跨過門檻,皇帝連忙跟上去,“母後您還不知道,輔國將軍慘斃的消息剛傳回來,就剛才,奏疏已經堆成山啦,清一色是彈劾老七的。”
“真是清一色?”太後有些不相信。
“嗯……除了寥寥幾個頑固的端王黨奏的是陳情書,別的都是清一色。”
太後走到桌前,俯下*身隨手撿了幾篇起來過目,隨後點了點頭:“你也別得意,要不是有左相幫你到處跑腿說項,這會子的鳳,哪能往一邊吹呢。”
皇帝稱“是”,“左相一向的中流砥柱,這回更是立了頭功。可是母後,這回朕的主意也是立了汗馬功勞。明麵上調撥援兵上北境,暗則伺機而動,壓製老七。天照國人是猛虎下山,這小陰孫子能打贏他們是能耐。可是就剛剛援軍傳了諜報回來,這杖贏是贏了,可那小陰孫子卻受了重傷。”
太後聽著皇帝繪聲繪色的說著,臉上露出狐疑的神色。
“現在就看他怎麽拿主意了。要是想著保命要緊,回京城找禦醫療傷,朕就饒他一死。要是他還敢北境拖著不走,哼……”
皇帝牽著嘴角一笑,胡子也跟著翹了老高。
太後想了一想才說:“你別小瞧他,他當初在南疆那麽難的境況,前有敵寇,後有反兵他都能全身而退。沈明庭要是這麽好對付,我拉攏李京九做什麽?這其中或許有詐,你別輕易上頭。”
“朕知道,朕有數。可是機不可失,失不再來,這回無論他能不能從北境活著回來,朕都有十足的把握。朕已經和幾個內閣大臣商定了,端王黨裏,左相也成功幫朕策反了一個。有了暗線,就能分辨軍諜消息的真假。隻要軍諜是真的,找著機會,朕就要他這輩子都難再東山再起!”
送走太後,皇帝又撿起筆杆子使勁兒戳弄那隻叫“阿七”的八哥。
殿中羽毛亂飛,回蕩著阿七苦苦的哀鳴:“嘿喲,皇上您就繞了我吧,嘿喲,皇上您就饒了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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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雲往西邊飄去,日頭翻了出來,照亮了整個京城氣勢磅礴。
但耀麗不了多久,酉時的時候日頭就一個跟頭栽進了山裏頭了。
沈明庭閑庭信步的從竹林裏走出來,沙沙的竹葉聲在身後遠去,日薄西山所留下的最後那點光彩都投在了他玉壁似的側臉上。
他扯了扯自己的領口,好讓清風能鑽得更裏麵些。
“等會子叫人查查劉思。”他嘴裏輕飄飄的飛出一句。
小洪兒警醒的跟上來:“怎麽?王爺懷疑劉思有問題麽?”
劉思是今兒議事的其中一員,在兵部做員外郎,以前是個中立派,後來沈明庭領了兵,連操了幾場勝仗以後,就自己投上門來成了端王黨。
沈明庭微微頷首,腳步依然悠哉。“皇兄想一氣兒將我摁進黃土裏,你死我活的關頭,他叫本王穩一穩.……穩一穩?穩到何時?!半日的功夫就足夠叫他傳話進宮了。”
小洪兒也知道現在時局緊張,皇上想把沈明庭給鬥下去,即便殺不了他,但不把北境給他,再給他扣一個出賣同僚,爭搶功勳的罪名,就能把他麾下的朔方軍給掏出一半來。剩下一半,這輩子也反不了天。
小洪兒連忙應道:“王爺放心,小的會派人盯緊劉府的,管叫他知道的消息隻能在自己肚子裏打轉。”
“再查查他最近去過什麽地方,見過什麽人,一應都要清清楚楚。對了,他不是有個好賭的兒子麽?”
小洪兒想了想:“是,劉府嫡子豪賭成性,外麵一堆爛帳。”
“跟著他大兒子,隻要人出了府,套個麻袋打斷腿,再看劉思的反應。”
小洪兒知道沈明庭的用意。這是用慣了的老招兒了。
劉思要是沒變節,兒子沒頭沒腦叫人給打了,一定會認為是賭館的人幹的。
但如果他真的倒戈了,難保不會懷疑是自己今兒在大方外館露了馬腳,叫沈明庭特派了人給他做了個警告。
前者一定會有所報複,後者必定嚇得不敢出聲。單看劉府的反應,就能知道劉思心裏有沒有鬼了。
小洪兒應了聲“是”,心想這回真是風雲暗湧,跟在沈明庭身邊的老人都有了變節的可能。
稍有不慎,等著端王府的就是刀山火海。於是他又掛記著另一程計劃能不能奏效。
“王爺,您說他們會上鉤嗎?”
沈明庭心不在焉的,看上去有幾分疲憊。
小洪兒見他半天沒吱聲,忙攆上來問:“王爺可是頭疼?”
沈明庭望著前麵緊挨著的一片七葉林,樹葉層層疊疊,密密匝匝的晃著人眼,他一時有些模糊,眼前像煙似的飄出昨兒睡前的畫麵。
昨兒他就沒怎麽睡著,美人枕在他胸口,小小的鼻尖貼在他胸口的淺壑中,清清淺淺的吐出一道道香氣。
他很驚奇,李京九鼻中呼出的香味和她身上的那股女人特殊的味道全然不同。
她身上的那股淡香,糅雜又幽暗,鑽進鼻腔裏就叫人煩躁不堪。她呼出的氣息卻幹淨純粹,溫暖中帶著一絲絲兒的清甜,久而久之,竟能將她身上的那股惱人的香氣給壓製下去。
他太喜歡那股味道了,一見傾心的喜歡。為了讓李京九在他胸口趴得久些,他隻能裝睡。
事實證明,李京九真是個極愛提防的人,他合眼足足有一炷香的功夫,她還在不停的試探是否是真的睡著。
一會兒戳戳他的腦門,一會兒撓撓他的肩膀,就像一隻要從巨鱷嘴裏偷肉的小鳥,笨拙中顯得有些可愛。
他隻能忍著身上各處的瘙癢,一動不動如死屍一般。
這樣的偽裝絲毫不比上陣殺敵輕鬆,等胸口盤著的人兒徹底睡了,他才能鬆了筋骨睜開眼睛。
見她小嘴微張睡態酣萌的樣子,心裏竟有幾分成就感,就這樣欣賞著直到寅時,才迷迷瞪瞪的休息了一會兒。
這會子為了應付朝中的彈劾,自然就腦仁作痛。
他竟想回家了!
“王爺,要不吃兩粒藥吧?”
沈明庭餘光瞥過小洪兒手裏捧來的兩粒藥丸,不耐的別了別手。
明明娶了個神醫回來,還是隻能吃這兒屁用沒有的藥丹丸子。
那女人能不能對他上點心?
“車呢?”
小洪兒被他冷不丁的一聲喝嚇彎了腰,忙不迭地引路在前:“小巷子裏候著呢,王爺這邊來。”
為了避人耳目,連馬車也不是用的平日那輛掛著七纓寶珠的雙駟馬車,就是單匹馬拉著的灰色馬車,繞道在端王府前麵的巷子就停了下來,人又從偏門進的。
一麵朝寒穆樓裏走,一麵命人去庫房裏抬酒去。
到了北院,天已經黑透了,偌大的兩層樓中一絲亮光都沒有,隻有一隻黑鴉站在瑞獸頂上“啊啊”的哀叫著,活像這地方八百年沒住過人。
沈明庭抬頭瞧了一眼,悶聲不吭的直往裏踱去,踢了門,一躍躺到了榻上。
緊隨著小洪兒的指揮,三壇離人醉搬上了案桌。
不大點的桌麵被占了個滿滿當當,連個杯盞都放不下。沈明庭索性也就不用了,抱起一壇扯了紅色油布就仰頭喝起來。
小洪兒行了個眼色,派下人去摸火折子點燈。
“不必了。”別看沈明庭喝得投入,冷不丁的來了那麽一聲,弄得一屋子的人都不敢輕舉妄動。
沈明庭喝酒是常態了,不過喝酒不點燈,顯少有過。
哪怕他不露聲色,下人們也隱隱意識到沈明庭的心情不是十分美麗,一個個的躲在小洪兒的身後,悶聲不敢上前服侍。
隻有小洪兒膽子大些,低著頭諂笑道:“王爺,您胃不好,晚膳還沒吃呢,要不要奴才叫人去廚房弄幾個小菜來下酒?”
沈明庭不說話,咕咚咕咚,一口接一口,起先總是喝得最快的,不一會兒一壇酒已經光了。
他拍了拍酒壇子,瓦器裏空著肚子,一拍就是“咚”的一聲,脆脆響得怪好聽。
“三壇怎麽夠?今兒本王喝得是凱旋酒!”
小洪兒的腦袋又低下去一寸,忙解釋:“嘿,回王爺的話,咱們府上的酒雖然多,但上回辦婚事辦得忒急,庫房裏的酒全都充喜宴上去了,就剩這三壇。您要喝,小的差人給王爺買去,隻是要買好酒,還是要上仙翁居去,來回得跑個一個時辰。”
沈明庭半躺在榻上,右腳折成個三角,樣子挺瀟灑。“不必,櫻桃樹下窖得有幾壇好的,全刨上來!”
小洪兒沒法,隻好帶著人去院子裏的撬土。
一麵撬,一麵把北院做掃撒的嬤嬤給叫過來。
他就躲在櫻桃樹下頭,輕著聲:“娘娘上哪去了,你們怎麽能不知道呢?”
嬤嬤幾個你看我,我看你,一個個都萬分委屈的苦著臉。
“這……這奴才們真不曉得。早上老太妃叫娘娘去東院問話,娘娘起先還答應來著,後來一轉眼的功夫,屋裏就沒人兒了!”
小洪兒急得團團轉。昨兒剛鬧了休妻,今兒怎麽不安分守己的在府裏好好呆著呢?
按理不應該啊,他已經和小鵝說定了,他負責安撫王爺,她負責寬慰王妃。
兩頭一滅火,這就又合上了。
昨兒才探了東院的消息,知道老太妃還有更厲害的一出要鬧,小鵝怎麽會任由娘娘胡來呢?
“真撬麽?”下人回頭問。
這一問把小洪兒問得更加煩躁。
這櫻桃樹下麵埋的幾壇離人醉是當初建府的時候窖進去的,雖然年頭也不算特別長,但寓意很深。
當初王爺要是沒從太子之位上被人拉下來,現在指定已經在宮裏的龍榻上睡著安穩覺了。
正因為儲君之位反複不廢,王爺才決議不在太子的頭銜上多添執念,索性的搬出了宮來自建府邸,埋下了十壇好酒。
一埋就埋到現在,挖了很是可惜。
雖然這次去北境也算曆盡險劫了,但一個人在寒穆樓裏,連個對飲的人都沒有,終歸算不上正經的慶功宴。
就這麽子把建府老酒給挖了出來,王爺到底在想什麽?
別悶氣一生,真把娘娘給休了,那他和小鵝豈不是……
他緊著聲兒低吼道:“叫你撬你敢不撬麽?別撬完了就好,先搬兩壇子上來再說。”
幾個下人揮舞著鋤頭,挖得大汗淋漓,就要見著樹根盤錯之下的酒壇身影時,忽而院中傳來幾道朦朧的亮光,卻不是樓裏發出的。
幾人都頓下動作舉頭去看,隻見兩個丫鬟提著燈籠一前一後的從拱門後麵穿進來,中間是鍾嬤嬤和元芝扶著老太妃。
老太妃走得緩慢,一張皺紋橫錯的臉上沒有半點血色,昏黃的燈籠光照過去,竟然還透著點青色,看著怪瘮人。
小洪兒來不及做出反應,那燈籠裏的餘暉就撒在了他的腳邊,很快的又照亮了他大半個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