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海上蘭台：止無心
當時欠梅遇的一頓飯，始終也沒機會還上。剛好這段時間，公司因為發生泄密事件而進行內部整頓，大半項目停止運作，中高層以下的工作人員工作量銳減，薛蘭台剛好有時間把這頓飯補上。沒有了之前那麽多小心思，薛蘭台這次再見到梅遇，反而覺得親近多了，就像是多年未見的老朋友一般。其實這次約見，薛蘭台主要是為了問問梅遇和傅竹生之間的事。雖說她相信梅遇是個好人，但竹生從小腦子就缺根筋，薛蘭台希望自己可以拉她一把。
地點依然定在了望浦閣，窗外陽光燦爛，因為邢邵的關係，薛蘭台覺得最近了了一樁心事，所以心情倍感舒暢。“梅遇，我媽媽去世的這段時間，你幫了我們家不少，謝謝你。那段時間我病著，家裏隻有他們一老一小，如果不是你和邢邵，我真不知道該怎麽辦。”
“不用謝，你和竹生都是我的朋友。朋友有難，幫一點忙是應該的，況且我做的不多，主要都是傅老先生和邢邵在操持事宜。”和薛蘭台的相處時間不算長，但薛蘭台的改變，梅遇幾乎都看在眼裏。看來一段良好的關係真的可以讓人成長。“恭喜你，蘭台。我很開心可以看到你和邢邵這麽好。”
聽梅遇提到邢邵，薛蘭台麵上泛起一絲桃色紅暈，她捋起耳邊一縷發絲，低頭笑笑，“他對我很好。這次公司的事，如果沒有他，我不可能全身而退。隻是他為我做了這麽多，我都不知道該如何還他。”
聞言，梅遇看著薛蘭台，道：“你是一個好女孩，蘭台，你比你想像中的還要好，你值得別人對你好。不過，不是我說邢邵，像他那樣聰明的人，是不會讓自己吃虧的。你大可不必放在心上，隻好好地與他在一起。隻要你們兩人都覺得開心，這樣就夠了。”
薛蘭台點點頭，梅遇說得沒有錯。她如果一直抱著這種虧欠的心理與邢邵相處，他們兩人之間早晚會出大問題。還是應該盡快調整心情，簡單地愛對方，簡單地對對方好，兩人都感到舒服和開心，這樣才是維持感情的長久之道。薛蘭台抬眼看向梅遇，道：“別光顧著說我了。梅遇，說說你和竹生之間的事吧。別誤會，我不是想打探你們的隱私，隻是……我妹妹的性格你也知道，她要是瘋起來，外人很難製得住她。所以如果你有什麽困惑，或許可以跟我說說。”
垂眸靜靜地想了一會兒，有些事，不是梅遇不肯說，隻是不能說。說了，也隻是徒增大家的煩惱而已。“蘭台，”良久，梅遇終於抬起了眼，看著薛蘭台說道，“過些天我就要回美國了。”
回美國？薛蘭台乍一聽確實覺得挺突然的。可是……回美國又能說明什麽？中美互飛，也不過兩三天的事情。薛蘭台看著梅遇，眼神中滿是不解。明明有很多話可以說，有很多問題可以問，可是看著梅遇的眼睛，薛蘭台卻一句話也問不出口。很多事情，不需要說得太清楚，認真交流的人，彼此都會懂。怔了半晌，薛蘭台才勉強找回自己的聲音，“竹生……知道嗎？”
梅遇還沒有跟傅竹生說過。不過這不代表傅竹生什麽都不知道。她和梅遇之間有天然的感應。這麽長時間以來，橫亙在他們二人之間的，就是這一點點感應。有很多事情，從在梅祿園第一次遇見梅遇的時候，傅竹生好像就明白了。隻是這點明白上升不到意識層麵，永遠隻在心底的某一個隱秘的角落徘徊，遊蕩。梅遇不說，她也知道；梅遇做了，她也不會覺得驚訝。
得不到回答，薛蘭台卻也有點懂得了，沒有再問下去。無論如何，她也沒想到最後會是這樣的結果。“梅遇，你……”薛蘭台突然反應過來，她的眼神中隱隱地有些不可置信，“原來這頓飯，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麵了，是不是？”
梅遇點頭道：“是，蘭台，這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麵了。”
這樣啊，薛蘭台低下頭，有些難過，很難過，就好像下一秒就會哭出來一樣的難過。可是她知道，她不能哭，這不像樣子。勉強著平複自己的心情，薛蘭台朝梅遇露出了一個微笑。“梅遇，那我隻能祝你在美國一切順利了。”
“謝謝你，蘭台。你也是。”梅遇溫聲說道，就仿佛天外的一片雲。
其實薛蘭台更想問問梅遇在美國的聯係方式，不過直到最後她也沒有把話問出口。因為她明白，無論問不問，哪怕梅遇真的給了自己一個聯係方式，結果都是一樣的。
天下無不散之宴席，站在望浦閣門口，薛蘭台望著梅遇消失在忙碌人流中的背影，流下了兩滴淚。初遇梅遇的事仿佛仍在昨天，然而時間匆匆，一切恍然如夢。
這兩天，薛蘭台的電腦正在被審查，她每天隻要在公司待幾個小時就可以離開。閑暇的時間變多了，薛蘭台不像之前被停職審查時那般心驚膽戰，會盡職盡責地配合公司程序。她也是人，被供職多年的公司不信任的時候也會難過，更何況這破公司還開除了她男朋友。薛蘭台已經無所謂了，大不了辭職，說不定還可以和邢邵在一起工作。
下午的時候，薛蘭台約了邢邵看電影。不知道為什麽，明明已經辭職了，可邢邵這些天好像總是很忙，薛蘭台也弄不清楚他在忙什麽。但她並沒有把這種情況放在心上，她覺得不需要。她和邢邵在一起的時間不長，可經曆的事情卻不少，這些經曆一點一點磨沒了薛蘭台對邢邵的不信任感。現在在薛蘭台心中，邢邵就是她可以依靠一輩子的人。
“你怎麽了？剛才的電影這麽好笑，你怎麽還是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啊？”從電影院出來，薛蘭台手背在身後倒著行走，這樣她就可以觀察到邢邵的表情。
電影院外是一個扇形的白石廣場。邢邵慢慢走到漢白玉圍欄邊，從這裏俯望，可以看到車水馬龍的上海長街。薛蘭台貼著圍欄，望著邢邵，眼底含著笑意。“怎麽啦？”
邢邵發現，戀愛中的薛蘭台和她妹妹很像。那次在南京的時候他見到了傅竹生。薛蘭台說得沒錯，傅竹生和她很不一樣。可是現在薛蘭台和傅竹生看起來又好像一樣了。越是如此，邢邵就越不舍得傷害她。有些話在他心中已經放了兩天了，其實在Citizenology的時候他就該和薛蘭台說了。可是薛蘭台那天那麽難過，他無法開這個口。
漸漸地，薛蘭台察覺出了邢邵異樣的沉重。微微蹙起雙眉，她問邢邵，“到底怎麽了？是不是公司對你做了什麽？”
雙唇輕輕地勾了一下，一個微不可察的微笑，像是想要緩解當下緊張的氣氛。邢邵道：“不是公司，是我的緣故。”
“你？你怎麽了？”薛蘭台打量著邢邵，看他的臉色確實有些不好，“你生病了？”
輕輕搖了搖頭，邢邵知道不能再拖了，拖得越晚，對薛蘭台的傷害就越大。“蘭台，”邢邵盯著薛蘭台的眼睛，這一眼仿佛能盯進她心裏去。“我們分手吧。”
這不長不短的三十年人生中，薛蘭台不是沒有被人開過玩笑，隻是她從來不知道，世上原來還有一種語言，可以被老天爺打著玩笑的名義，傷得人那麽痛。自從和邢邵戀愛後，薛蘭台變得和以前越來越不一樣，她的心裏仿佛住了一隻天使，不分晝夜地頌著聖歌。曾經的緊張與不安，自私與狹隘，功利與機動，好像在一瞬間都化為烏有。偶爾夜深人靜的時候，她也會覺得自己和傅竹生是不是變得越來越像了？一直都覺得傅竹生活得比自己幸福，可真正體會到了她對生活的態度，薛蘭台才發現，傅竹生活得比自己想像中的還幸福。可是原來，薛蘭台落下淚來，果然不是人人都可以成為傅竹生的。
幹脆利落地用手指把臉上的淚水抹去，薛蘭台抬眼望著邢邵，兩眼直直地，有嚇人的光。這一刻的薛蘭台，又變回了曾經的自己，甚至變得比曾經的自己更完整，不需要情緒，感情，隻需要一個答案而已。“為什麽？我要一個理由。”
邢邵說，“我的新工作在美國，過幾天我就要過去了。蘭台，我們不能再在一起了。”
這種理由，聽著跟玩笑話簡直一模一樣，薛蘭台無法接受。“你怎麽知道我不能陪你過去？”
邢邵搖搖頭，被樓影覆蓋的一半臉上透著一股看透世事的淡漠。“蘭台，你還不明白嗎？我不需要你陪我過去，我不需要你為我做任何犧牲。我們分手，各自開始一段新的生活，這難道不比你背負著一副沉重的枷鎖為我而活更好嗎？蘭台，我們都是聰明人，不該為了感情放棄更有價值的人生。”
眼底的淚花又不爭氣地氤氳而出，薛蘭台努力睜大眼睛，維持自己僅剩的最後一點尊嚴。“說的可真好聽。邢邵，你不是不需要我為你犧牲，你隻是不想承擔一個女人為你付出之後的那份沉重。”
被女人罵對邢邵來說就像家常便飯一樣。瞿湘湘說得沒錯，邢邵可以對自己的女朋友千好萬好，但一旦分了手，邢邵就隻是一個冷酷的紳士了。“隨便你怎麽說，能讓你開心就好。蘭台，我也沒想到，我們在一起的時間會這麽短。是我對不起你，就算我的道歉也彌補不了什麽，我還是要向你道歉。對不起，蘭台，我不是故意傷害你的。”
冷笑一聲，薛蘭台到了今天終於明白，為什麽瞿湘湘當時那麽反對自己和邢邵在一起，為什麽瞿湘湘會說邢邵是個渣男。其實瞿湘湘說的也不算對，邢邵不是渣，他隻是狠毒而已。“邢邵，你一直都對我很好，我不怪你。我不僅不怪你，我還感謝你。你是我愛過的第一個男人，是你教會了我以後要如何對待男人，如何對待感情。像今天這麽愚蠢的錯誤，我薛蘭台保證，這輩子隻會有這一次。”
說完，薛蘭台轉身離開。她不得不快點離開，因為眼淚已經止不住地往下流了。她絕不能讓邢邵看到自己的眼淚。真是巧，梅遇也要去美國，邢邵也要去美國，他們居然都因為同一個原因而拋棄了她們姐妹倆。薛蘭台哭著哭著就笑了，眼睛望著天，她是真的不明白，老天爺為什麽要如此懲罰她和竹生。
媽媽去世的時候，她一直後悔自己沒有早點行動，沒有告訴媽媽自己已經有男朋友了，她的男朋友就是邢邵，她這輩子唯一愛的男人。但那時候她心中還是有慶幸的。她慶幸，至少她可以把邢邵介紹給爸爸，讓他看看，他的大女兒為他找了一個多麽好的女婿。可原來，原來都是自己一廂情願而已。
站在廣場圍欄邊，邢邵望著薛蘭台倔強卻略顯僵硬的背景漸漸消失在自己眼前。從電影院出來，還有閑情逸致在廣場上看風景的，大多是濃情蜜意的小情侶。邢邵看著他們，冰冷堅硬的心雖然堅守著自己的生存法則，但依然出現了一絲裂縫。就在一分鍾之前，他也是他們中的一份子，他也是有女朋友的。隻不過他親手推開了她。
可他必須如此，也隻得如此。他是邢邵，邢邵隻能在自己的路上越走越遠。他會愛女人，但是他更愛事業和前程。說到底，他愛的隻有他自己。心軟了又能如何？跟薛蘭台在一起，跟甄蕾在一起，跟其他任何前女友在一起，對他邢邵來說都沒太大的分別。如果不能在自己的人生中發光發亮，不能坐在一個他想要的位子上，那麽和她們中的誰在一起又有什麽意義？日後，他當然會娶一個美麗的淑女作妻子，但那必須是在他實現他的夢想與野心之後。邢邵不會允許任何事物絆住自己往上爬的腳步，像愛情這種愚蠢單一的荷爾蒙就更不可能了。
閉上眼睛，任波濤般的情緒在自己胸腔裏翻湧，然後用兩分鍾的時間，將它慢慢平複。再次睜開眼睛，邢邵站在樓之高處，俯視腳下車水馬龍，人流如織，所有的一切，行走的不過是螻蟻，閃亮的不過是螢蟲，鳴笛的不過是一粒終將消失在人間的煙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