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竹生長安:秦淮河
六月煙雨,迷霧蒙蒙,秦淮河兩岸白牆黛瓦,朱廊碧台,多是遊人與商家在飛簷屋頂下來往喧鬧,有小男孩小女孩被奶奶阿姨打扮成金童玉女的模樣,臉上兩團紅撲撲的胭脂在童真的笑顏中凸起,宛如一顆顆嬌豔鮮嫩的紅皮荔枝。大紅燈籠上描著金邊黑字,斜斜地掛在河口權當是店家的招牌,兩三小舟在漣漪圈圈圓圓的河麵上飄搖,在濃白霧色中,顯得清淩淩而孤冷冷。
金陵古形勝,晚望思迢遙。白日餘孤塔,青山見六朝。燕迷花底巷,鴉散柳陰橋。城下秦淮水,年年自落潮。十裏秦淮,兩岸是曆史百年變幻的紅塵煙火,熱鬧熙攘,笑語歡顏不減,玉笙竹歌未斷;其間一汪凝碧水,徜徉在千年的柔婉風情中,縱橫文武們乘著冷硬而不曾放鬆的時間白河,從遠古睥睨而來,一襲青白月衫,愈是仙霧繚繞,愈是去而不返。
四周明明是人間,人氣,人聲,人類食物的香味,應該都在身邊,可仰躺在小舟上的女孩卻感覺不到它們的存在。綿綿秦淮,頃刻間隻剩了她一個人。枕著雙臂,傅竹生遙遙地望著陰雲飄飄的天空,天空中有一片比人間更完整的秦淮河,那裏油紙傘兒畫斑駁,艄公頭兒擼槳慢,隔江的商女熄了昨夜的冷煙花,拂指撥弦的霎那燙了懷中的暖琵琶。
虛空中,梅遇就坐在她身邊,戴著纖細優雅的金絲眼鏡,一雙墨黑的眼仿佛最深的夜空,其間遍布著無際的星辰月鬥,就這樣靜靜地凝視著她,仿佛雲水間的鬼魅在吸攝她的魂魄。梅遇慢慢伸出手指,將她兩鬢的長發撥攏,順手撫平了她眉心微沉的褶皺。“梅叔叔。”
梅遇不說話,隻是看著她,等著她說下去。
此刻,傅竹生的預感極盡真實。“梅叔叔,你要走了嗎?”
傅竹生看到梅遇的眉頭也是微蹙的,他好像在考慮什麽。片刻後,梅遇向傅竹生展露了一個清澈的笑容,像秦淮河的水一般質感厚重的清澈。“我還想再陪竹生一段時間,好不好?”
所以一段時間之後還是要走,是嗎?傅竹生伸手拽了拽梅遇身上那件墨綠色複古羊絨毛衣的衣袖,眼角已被晨霧沁出了淚意,“梅叔叔,你可以不走嗎?你為什麽要走啊?你會去哪裏呢?”傅竹生隱約記起,梅遇的家在霧都倫敦……還是陽光之城洛杉磯呢?傅竹生的記憶出現了混亂。
修長白皙的手指輕輕揩去傅竹生眼角的雨水,梅遇的臉被雨水衝刷得模糊,連聲音也教人聽不真切,仿佛是從某個遙遠的時空傳來。“我也不想走啊。”梅遇眼底的笑意被漸深的墨色隱去,他的心跳是那樣輕,傅竹生這樣緊緊地挨著他,卻依然碰觸不到他的心跳。“可是還是要走的,沒有辦法。我不屬於這裏,竹生,我終歸是要回到無寂中去的。”
傅竹生不明白,為什麽梅遇不想走卻還是要走,“無寂,是哪裏?遠嗎?再遠我也可以找到的,是不是?”
梅遇不怕告訴她,因為就算說了,她也找不到這裏,誰也找不到這裏。“無寂不遠,很近很近,隻有你能感覺到它。所以,不要害怕,竹生。隻要你在,我就在,我從來沒有離開過你,將來也永遠不會離開你。”
天上是落雨了,一片秦淮水輕得如煙如霧,落在傅竹生身上僅剩一片薄薄的濕意。但那雨水落在梅遇身上卻很大,很大,大得梅遇都快被它澆化了。“梅叔叔,你怎麽了?你要走了嗎?”傅竹生急得想抓住他,可是她卻坐不起來,隻能靠兩隻手的力氣緊緊拽住梅遇的衣袖。她想起來,梅遇今天的衣服,與那日西安梅祿園初見時的衣服一模一樣。
彎下腰,梅遇的鼻尖輕輕蹭了蹭傅竹生的臉,終於能分辨出哪裏是冰涼的雨水,哪裏是滾熱的淚水。“竹生,”梅遇開口說話,唇瓣翕動,仿佛下一瞬就要親到傅竹生臉上。“保護好自己,我隻能救你一次。以後,我再不能來了。”
寶珠紅蓮在秦淮河上盛開,紅盈盈的鋪滿了荷塘一片,一對陶瓷小喇嘛坐在蓮蕊之上,隨著波浪搖晃身子,笑的一個將嘴咧到最大,仿佛要撐破臉頰,而哭的一個則渾身破裂,仿佛被車輪碾碎一般。紅蓮龍樹在雲霧中混入幽冥,而幽冥即在無寂的彼岸。
梅遇在雨霧中消失不見,隻剩一枚金絲眼鏡掉落在舟板上。傅竹生顫巍巍地伸手去拾那枚眼鏡,金絲眼鏡卻長成了金燦燦的龍樹,最後化作一條金龍飛入了黑暗的幽冥。
傅阮有一個十分古老落後的隨身錄音機,他一直用了二十多年,錄音機裏隻有一首歌,就是“唵嘛呢叭咪吽”。整首歌,隻有這一句詞,“唵嘛呢叭咪吽”。傅阮信佛教,不算多虔誠,但是信。在家裏待著的時候,無論做點什麽,他都喜歡開著錄音機,放這首歌,“唵嘛呢叭咪吽”。
傅竹生就是在這片360°立體環屋似乎永遠也不會停止的“唵嘛呢叭咪吽”中被催醒的。魂魄被從夢中喚醒,傅竹生嚇得滿頭大汗,懵懂的大腦一時竟分不清臉上的是汗水雨水還是淚水。媽的,一定是被爸爸的錄音機弄得,她才會做這樣的噩夢。不行,在家裏是待不下去了,傅竹生起來穿衣服準備出門。關門之前,她還撒氣似的朝屋裏人喊了一通,“唱唱唱唱什麽唱,都是你,天天聽天天聽,我從小聽到大聽得耳朵都出繭子了。”
“砰!”大門被甩上的聲音。
正在閱讀一本超厚史書的傅阮從老花鏡油花花的鏡片中抬起頭,眼中竟是茫然。“這丫頭是怎麽了,起床氣這麽大。”他嘀咕了一句。聽這歌有什麽不好?聽這歌,祛病消災,淨化靈魂,多好。從小到大你一路順風,平安健康,保不定就有這歌的功勞呢。
站在路邊,傅竹生切身體會到了一把“越是著急越是打不到車”的煩躁。她從出門後就一直在打梅遇的電話,打到現在都沒打通。傅竹生的心尚未從之前的夢境中出來,她覺得很不安。正在傅竹生已經開始撥市長熱線準備投訴南京城出租車投放量過少的時候,一輛黃殼出租車姍姍遲來,且還有著悠哉悠哉,輾轉反側般的韻調。
鑽進了車,傅竹生一秒鍾也沒耽誤,“師傅,麻煩去秦淮·卡文頓大酒店,謝謝。”
而那師傅看起來是個典型的南京人了,小車開著,小話聊著,十分滋潤。“卡文頓酒店啊,我知道那裏,貴得很。小姑娘你有朋友住那裏?那你這個朋友很有錢啊。男的女的?是不是男朋友?是男朋友吧,要不你不會那麽急。怎麽了,爸爸媽媽不同意?不會吧,你男朋友都那麽有錢了……”
傅竹生把兩張大紅元從車後座放到前麵副駕駛座上,“師傅麻煩別說了,快點,我找人,有急事。”
司機師傅瞄了一眼座位上的錢,淡定地把錢拈著塞進了口袋,然後一腳油門,飛起。
到了酒店,電話也沒打通。傅竹生敲著梅遇的客宿房門,敲門聲是毫無規律地慌亂,間或按幾下門鈴,“梅叔叔!梅叔叔你在嗎?梅叔叔,我是傅竹生。你開門啊!”
哎,這樣喊也不是辦法,傅竹生又跑到了一樓前台套話。前台小姐跟她說,那個套房住著的客人還沒有退房,所以她暫時不能入住。傅竹生聽後,勉強鬆了口氣,沒退房,至少是沒退房的。可為什麽敲門沒人開,打電話也打不通呢?傅竹生猜測了好幾種可能,每一種都讓她沒法安心。正想著要不要報警,忽然後背被人輕拍了一下。傅竹生轉過身,看到梅遇就好端端地站在她麵前。
梅遇看到傅竹生焦急的神情,道:“我是不是讓你擔心了?抱歉,手機突然死機打不開了,我拿到店裏去修,路上花了點時間。”
心中一直堵著的一口氣泄出去了,傅竹生鑽進梅遇的懷裏摟住他的腰,雙手輕輕地貼著他的背,“梅叔叔,我今天做噩夢了。我夢到你要走了,你說你魂歸無寂,不能一直陪著我。呃……你好像說的是,你會一直陪著我。我不記得了。梅叔叔,這隻是一場夢對嗎?”
聽到傅竹生說的夢,梅遇眼中的光霎那間便黯了。一直沒有動作的手臂此刻也有了動作。梅遇將傅竹生抱在懷裏,聲音中有不可察覺的顫栗,“竹生,這隻是一場夢,不是真的。你看,我現在正好好地站在這裏不是嗎?”
梅遇鬆開傅竹生,他看到傅竹生流淚了,但是傅竹生自己卻渾然不覺,她隻是怔怔地望著梅遇,彼此的靈魂在那一刻是相融的,她的靈魂知道所有的一切,而她自己的意識卻不知道。
揩去傅竹生臉上的淚,梅遇小心翼翼地說話,字與字之間的停頓都恰到好處地落在了六字真言的節奏上,“竹生,你不是說,要帶我在南京玩嗎?我們現在就去,好不好?”
“好。”傅竹生像被解除催眠了一般開口說話,眼中的光彩隨即恢複。“梅叔叔,我帶你去秦淮河吧,秦淮河兩邊還有夫子廟啊,烏衣巷啊,桃葉渡什麽的,來南京旅遊的人一般都會去那裏看看。”
這個時候無論傅竹生說什麽,梅遇都不會不答應。“走吧。你睡那麽晚起來肯定還沒吃飯,我們先去吃飯。”人間煙火,可以最大程度地防止傅竹生再度魂化。
傅竹生帶著梅遇去吃了老鴨粉絲湯,南京特色。傅竹生這個人就是這樣,不是一個會旅遊的人,無論是西安上海甚至是她自己從小長大的南京,她帶人去玩去吃的永遠跟旅遊網站上最熱門的項目差不了多少。照她自己的話說,雖然旅遊景點和當地特產商業化嚴重,但還是有嚐試一下的必要的。
這家鴨血粉絲店,傅竹生不是經常來,但每逢路過都會來吃一次。記得她上一次吃,還是今年過年前。店裏隻有一個總是穿一身紅的大姐,平日忙不過來,所以鴨血粉絲湯始終也隻有一個選擇,這麽多年來隻漲了一點價,傅竹生這次來還是20元一碗。老鴨粉絲湯的料很足,除了鴨血鴨胗和粉絲香菜外,還會多加一份溏心荷包蛋。其實有個蛋也沒什麽,就是看著很滿足。
梅遇發現傅竹生最近養成了一個不好的習慣,就是這兩天才養出來的,以前他沒發現。那就是傅竹生吃飯的時候喜歡翻手機頁麵,雖然不是常常,但是有這種苗頭就很不好,必須及時扼殺。
傅竹生也很好說話,並沒有反抗,大概心裏也明白這是個不好的習慣。更重要的,她還挺享受梅遇管著自己的。傅竹生是家裏最小的孩子,被人管習慣了。自己不喜歡動腦子,身邊總有人管著自己,會比較安心。照薛蘭台的話說就是,自私,懶惰,任性,不動腦,不負責,不上進。不過傅竹生總結了一下薛蘭台說這話的心理,那就是兩個字:嫉妒。
聞言,梅遇笑道:“你是不是老欺負家裏人?”
這話怎麽說的。傅竹生表示非常誅心,連表情都很浮誇,“梅叔,你看清楚,是他們欺負我。我可是家裏的小可愛,溫柔體貼善解人意,怎麽可能欺負得了他們?你想想,我媽可是能拿刀殺雞的,而我呢?手無縛雞之力啊。梅叔叔你這樣誤會我,我很沒麵子的。”
聽起來很有道理的樣子,那好吧,作為賠禮道歉,梅遇帶著傅竹生去了秦淮河,傅竹生自薦為向導。傅竹生已經忘了早上的夢了,所以現在的心情很好。也許以後她能想起這個夢來,也許永遠不能。
眼前的秦淮河,再不是夢裏的秦淮河。晴朗的天空下,秦淮河兩岸人聲鼎沸,遊人如織,紅色燈籠懸掛在餐飲店家窗前,高高地吊在河麵上,遠處的白色石橋形如臥龍,有小孩雙手扒著橋欄踮腳張望,被年輕的父親一把托起放在脖子上,小孩就在他爸爸脖子上張牙舞爪地笑,怪惹人討厭的。
傅竹生嘴裏在嘀咕,哼,小時候我爸爸也這樣逗我玩過,有什麽了不起的。
梅遇的智商很高,不過大概智商高的人就不太容易讀懂傅竹生的心理吧。反正梅遇看了傅竹生一會兒,也沒想明白為何她突然又瞪眼噘嘴了。
此時太陽已經西移得很厲害了,傅竹生拉著梅遇進了烏衣巷,一條古遠的白牆巷子。傅竹生跟梅遇介紹這裏的時候還背了一首劉禹錫的詩。“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王謝兩家世族住在這裏,這兩支世族的人都喜歡穿烏衣以顯示自己的地位尊崇,所以叫這個名字。”
其實也不用傅竹生介紹,梅遇自己看兩邊的介紹已經全看明白了。而且傅竹生之後“嗒嗒嗒嗒”地說了一大串,胡編亂造的成分太多。但是沒辦法,剛才吃飯的時候已經讓她很沒麵子了,現在不能讓傅竹生再沒麵子了。
天色將暗未暗之時,秦淮河兩岸的燈火霓虹已然打亮,傅竹生拉著梅遇合拍了一張照片。照片的背景是倒映著霓虹的秦淮河,烏衣巷斜斜的一角,梅遇溫潤如玉的笑臉和傅竹生金魚吐泡泡的氣泡臉,嘟嘟嘴,看著有些可愛。
“還好現在拍了,再晚一點太陽全落山了咱們就沒光了。這樣正好。”欣賞了一番照片,傅竹生心滿意足,覺得拍得很好,就把這張照片設置成了兩個人的手機屏保。“梅叔叔,你說咱們就一直這樣,好不好?”
雖然試圖保持目光鎮定地看向梅遇,但問的那刻傅竹生還是覺得自己應該是瘋了,不過梅遇的笑容就跟屏保照片裏的一樣溫和敦敏,清潤得一絲雜質也無。
“好。”他緩慢卻堅定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