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海上蘭台:思南路
靠在吧台上,薛蘭台手裏握著剛衝泡的咖啡,好不容易趁著休息時間,到茶水間躲會兒清閑。她今天有些靜不下心來工作,可設計部人來人往地實在是太吵了,吵得她頭痛,胃也痛。
今早傅竹生走的時候,她沒有去送她。確實,周一的工作很忙,但她並不是連早上這麽一點時間都抽不出來的。她昨晚就想好了,今天見到梅遇的時候,必須跟他好好談一談。可早上睜開眼,見到室內的第一縷陽光時,她就打了退堂鼓。對於傅竹生的那些朋友,薛蘭台一向習慣以長姐自居,她們也都敬她怕她,她有自信可以掌控住她們中的任何一個人。
但其中並不包含梅遇。在梅遇麵前,她的所有心思,好的,壞的,無所遁形。梅遇和邢邵不一樣,邢邵的眼睛始終如狐狸和獵鷹,他盯著人看的時候沒有人會覺得自己可以逃過那雙銳利眸子的追蹤。而梅遇則始終溫柔如水,包容萬物而仁慈強大。深陷其中,被他清潤的目光包裹,在你尚未察覺到它的存在的時候,它就已經沁入了你思想的每一個角落。
所以最後她沒有去送傅竹生,她逃了。她清楚梅遇不是有意的,這中間也沒有任何的計算與誤會,不過是命運的巧合罷了。但她依然覺得氣憤和委屈,覺得自己遭受了雙重背叛的心情,如蛇蠍一般啃咬著她的心。她控製不住自己內心翻湧的,自私,狹隘和惡毒的情緒。
傅竹生太好懂了,她所有的心思都寫在臉上,她喜歡梅遇。可傅竹生怎麽可以喜歡梅遇呢?他們明明是那樣不同的兩個人。那時瞿湘湘說自己和梅遇無法在一起,可難道傅竹生和梅遇就可以在一起嗎?
那她自己呢?她不是已經放下梅遇了嗎?為什麽還會有一種自己的東西被人奪去的悲憤?或許沒有別的理由,隻那唯一一條理由,薛蘭台看得真切。因為梅遇心中在意的人是傅竹生。薛蘭台其實不能確定梅遇對傅竹生的心意,梅遇太難懂了,但憑借女性的直覺,她堅信至少在梅遇心中,傅竹生與其他人是不同的。僅僅隻是這一點點猜測,就已經讓薛蘭台感到痛苦。
她並不是一個嫉妒成性的惡毒女人,但為什麽那個人一定要是傅竹生呢?誰都可以,但如果是傅竹生,就不行。
薛蘭台很愛自己的妹妹。但是……這樣不行……這樣不行……
想得太過入神,青紫色的筋脈透過纖薄透亮的手部皮膚顯露出來,薛蘭台整個人陷入微微顫抖的壓抑狀態。直到耳邊響起“叮”的一聲後,她才從異世界的空間中被人扯回來。
尚未完全清醒的狀態,薛蘭台茫然地轉頭,看到邢邵用攪拌咖啡的小銀勺敲打著杯壁,一下,一下,一下。薛蘭台的意識忽然明朗起來。她看向邢邵,語氣裏帶著點不耐煩,“嚇唬誰呢你?”她低頭咽了一口咖啡,喉嚨正中的軟骨結輕微地滑動。
你啊,邢邵心說道。“想什麽呢?站在這兒都能發上呆,真是一點自我保護意識都沒有。”
薛蘭台抿了唇,道“公司茶水間還有什麽不安全的嗎?我需要保護自己什麽?”
用指骨敲了敲玻璃台,邢邵道:“你在這裏發呆,來來往往的人透過玻璃門牆看你,就會窺探你此時的心情和想法。”
“你以為個個都像你這麽變態。”薛蘭台瞪了邢邵一眼。近近地看,黑白分明的眼睛在眼影、眼線和睫毛膏的擁擠下,顯得更加圓而大,有那麽一瞬的失真感。
“你該提防的不就是變態嗎?難道這世上人人都是好人嗎?”邢邵看了薛蘭台一眼,“心情不好?”
頓了頓,薛蘭台道:“還好,就是……有些事想不明白。”
從邢邵的角度看過去,薛蘭台不像是還好的樣子。“什麽事想不明白?我來給你參謀參謀。”
雖然知道邢邵是好心,但薛蘭台的心事不方便和別人說,因此她隻是搖了搖頭,淡淡地說:“沒什麽好說的,我也說不清楚。走了。”說完,薛蘭台朝門口走去。
看著薛蘭台的後背,邢邵靠著吧台,兩隻腳腕輕輕扣在一起,開口道:“和梅遇有關吧?”
聞言,薛蘭台停住了腳步。頓了片刻,她道:“確實與梅遇有關。不過,不勞煩邢副總操心了。”
茶水間的玻璃門被關上,邢邵坐到椅子上,不知道在想什麽。
這一個工作日,薛蘭台過得渾渾噩噩,好不容易挨到下班,她拎著包又去了思南路上的那一家Citizenology。看見老屋的老貓,老貓還蹲在原來的地方。每一次薛蘭台過去,它都在同一個地方。她在老貓麵前撒了小半袋子的魚幹,那是她在來的路上剛買的。“老貓啊,你也覺得我是一個惡毒的女人嗎?我居然想讓梅遇以後不要再見傅竹生了。”
蹲在地上,薛蘭台跟老貓說話,她不覺得自己是在對牛彈琴,她覺得老貓一定聽得明白。人活七十年才能明白的道理,她覺得老貓活十七年就懂了。“你說,傅竹生是真天真呢還是在裝傻呢?她難道就真的看不出來,我不想被爸爸放棄,我想報攝影係,我更喜歡狼大,我……才是應該和梅遇在一起的那個。”
隻要一想到傅竹生現在和梅遇在一起,就在南京,就在她們小時候生長的地方,傅竹生會帶著梅遇一起走她們放學走過的路,而梅遇則會看著傅竹生笑,會寵愛她,會不聲不響地對傅竹生好,她就難過得受不了。她一直不肯承認的,某種類似於嫉妒的毒藤,正一點點纏縛住她的心,她感覺她要窒息了。
老屋的老貓忽然“喵”地叫了一聲。因為老貓老了,叫聲聽起來也很混濁,像不再清淨的江河流動的聲音,在它的喉嚨裏“咕嚕咕嚕”地響著。老貓企圖將全身的毛都豎起來,但或許也是因為老了的緣故,它辦不到。那毛隻能半楞楞地支在背上。老貓身上散發著敵意。
有人來了。薛蘭台警戒地從地上站起來,轉身,沒想到卻看到了邢邵。“你怎麽會來這裏?”
邢邵就站在薛蘭台後麵一點的位置,離她很近,否則老貓也不會有這麽強大的敵意。邢邵笑道:“怎麽,你懷疑我跟蹤你嗎?”
盯著邢邵,薛蘭台沒說話。
邢邵笑了,“如果我跟你說,我同你一樣,也是Citizenology的常客,你信嗎?不信的話,我們可以去找店主,你問問他,看他認不認識我。”
原來是這樣,看來是自己多心了。薛蘭台覺得有些失禮,“不好意思啊,我這兩天心情不太好,容易緊張,不是故意針對你的。剛才不管是誰,我都會……”
“不用緊張,我明白。缺乏安全感,對吧?”邢邵看了後麵裝修精致的西餐店一眼,“還沒吃吧,走,這頓我請你。”
跟在邢邵後麵走,薛蘭台想說不用了,但這樣一來又會顯得自己太矯情,畢竟剛剛才做過這麽尷尬的事。算了,下一次換她來請邢邵好了。
老屋的老貓四肢縮在身子底下,望著並肩走遠的兩道修長身影,長長地“喵”了一聲。
在靠窗的位子上坐下,薛蘭台還是老規矩,一杯黑咖啡和一份蔬菜熏牛肉三明治。邢邵看了一遍菜單,點了一杯黑咖啡和一份西冷牛排。
用小銀勺攪著黑咖啡,薛蘭台不懂為什麽邢邵的口味是上海菜,卻老是成為這種西餐廳的常客。邢邵開玩笑跟她說,這就是上海風情,等她以後嫁個正兒八經的上海男人就知道了。薛蘭台低下頭不說話,耳根有些泛紅。
兩個人一邊吃一邊聊,銀叉子和盤子的碰撞聲節奏很緩,頻率很低,就像在跳一個減速版的華爾茲,優雅,無趣,食不知味。雖然話少,但薛蘭台和邢邵之間的氣氛友好而安寧,很適合伴著鋼琴曲的,思南路傍晚時分。
“傅竹生是你的妹妹?”直到邢邵突兀地問了一個問題,這片寧靜才被打破。遠處,老屋的老貓“喵”地叫了一聲,仿佛樂曲中的一個休止符。
薛蘭台抬眼看邢邵,知道他剛才聽到了自己和老貓說的話。緩了片刻,薛蘭台應了一聲,“嗯,她是我妹妹。”
也不怕自己唐突了,邢邵的性格尖銳,有時候帶刺,“你們姐妹倆的感情好嗎?”
也許因為對方是邢邵的緣故,薛蘭台沒有選擇避而不答。“很好。我妹妹和我不一樣,她很單純。”
“在我眼裏,你也很單純。”邢邵看著薛蘭台,說道。
薛蘭台低頭笑了一下,笑容溫柔而可親。這是一個在撕下麵具後真誠的靈魂。“是啊,誰在你麵前不單純?你個千年老狐狸。”
明明是個精明頭腦冷硬心腸,但薛蘭台的真誠笑容確實讓邢邵感動了。邢邵情不自禁地問了薛蘭台一個很傻很天真的問題。“蘭台,我們現在算是朋友了嗎?”
別說邢邵,就連薛蘭台也沒想到邢邵會問自己這麽個問題。雙眼望著邢邵,薛蘭台很認真地回答道:“如果不把你當做朋友,我怎麽會和你在一起吃這麽多次飯呢?隻是你這個人你自己也知道,攻於算計,不好親近,就算有時候我對你態度不好一些,也隻是因為還沒習慣和你相處,不要放在心上。”
聞言,邢邵笑了,手中切割牛排的刀叉索性發下,他道:“我說,你這也太誠實了吧。打人不打臉,罵人不揭短,你不知道嗎?”
“別裝了,”薛蘭台睨了邢邵一眼,風情萬種,“攻於算計,不好親近,這種話對你來說不算壞話吧?我猜你肯定是把它當好話來聽的。”
邢邵點點頭,薛蘭台說得沒錯,他確實沒在意這些話,這些話聽起來也蠻順耳的。可能他的好壞鑒定標準與一般人不同吧,冷漠,自私,功利,城府深,這些算什麽壞話啊?他隻討厭愚蠢,懶惰和醜惡這三個詞。
一頓飯的時間,邢邵神不知鬼不覺地勸慰了薛蘭台許多話,逗著薛蘭台說話,讓薛蘭台心情好了不少。即使氣憤傅竹生的橫插一腳,薛蘭台也明白其實自己對梅遇的心思已經淡了。梅遇是她可望而不可即的人,而傅竹生是自己的親妹妹,為了他們好,更是為了自己好,薛蘭台勸慰著自己放棄了對梅遇的那些情愫。
而邢邵陪伴在她身邊,在她難過低迷的時候,在她工作不順的時候,想著這些,薛蘭台心中的天平不知從何時起,悄悄向邢邵那一端傾斜。更何況,邢邵說得沒錯,他確實符合自己尋找另一半所有的要求。
兩人飯後散步,從思南路走到淮海中路。夜晚的淮海中路,霓虹閃爍,時尚潮流,人流不息,邢邵一邊過馬路一邊給薛蘭台變魔法,居然憑空變出了一隻糖人。糖人是貓咪的模樣,和老屋的老貓極像,薛蘭台不知道這是邢邵什麽時候從哪裏搞出來的東西,隻是她終於被邢邵逗得前俯後仰,樂不可支。薛蘭台從邢邵手中接過了老貓糖人,一邊輕輕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過馬路呢,看路。”
經過上海老絲綢店的時候,邢邵給薛蘭台買了一條青草綠底的粉裙美人絲綢傘。薛蘭台簡直要笑壞了,她推著邢邵往門外走,不要他付錢。“太醜了,我不要,我跟你說我不會用的。”
“誰說給你買的?我分明是給薛阿姨買的。”邢邵堅持著付了錢,拎著裝了傘的小袋子出門了。
“哈哈哈,我媽也不會用的我告訴你,我媽比我還挑。”薛蘭台笑道,沒有辦法,被邢邵逼著接過了裝傘的袋子。
邢邵現在就像一個鬥氣的小孩子,非常強,路邊賣冰糖葫蘆的店鋪的燈光把邢邵的臉照得深淺不一,雖然看起來更立體了,應該也更帥了一點,但薛蘭台就是覺得邢邵現在的樣子很滑稽。不過邢邵很堅定,語氣很坦然,“你相信我,薛阿姨一定會喜歡的。你不知道,我在公司外麵還有個諢號,叫‘師奶殺手’。”
兩人走到最後都忘了時間,打出租車原路返回思南路,取了各自的車子開回家。中間還遇到個倒黴的事,邢邵的車開到半路上拋錨了,隻能打電話叫人給拖了回去,然後另打一輛出租車把自己載回家了。
就為這事,薛蘭台和瞿湘湘兩人聯合起來嘲笑了邢邵整整一個星期。